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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那个久违的梦,仿佛一把开启某扇门的钥匙。之后的那段时间,戊辰隔三差五总会梦到过去。
      有些是他早已忘记的幼年时光,不知其中几分为真几分臆想;有些大约是五六岁时被拐子之后,那些挨打挨饿或者扮残乞讨的模样;除此之外就是十岁那年,当他被第三次转卖之后,随着几十个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一同进了这王府之中。
      以及,他本已忘记的,和戊戌的初次见面。

      那时戊戌还不叫戊戌,正如他并不叫戊辰。虽然梦到了过去的那些场景,但关于自己到底叫什么,戊辰还是没有想起来的。
      大抵是被拐卖时年岁太小,后来又被七七八八起了不少名字的缘故。

      不过他还记得,十岁他进入王府时,当时的拐子叫他“五哥儿”。这名字或许与他本名有关,或许只是因为,他在当时的那批孩子里,排行第五。
      无独有偶,当他们进入王府,一群长幼高低不同的伢子们排位安号时,他所分到的不偏不倚,正好是“戊辰”。

      戊乃天干第五,辰为地支第五。而“戊辰”,在当时整整六十名新买来的孩子里,行廿三。

      这群买来的孩子里,最大的甲子不过十二,而最小的癸亥才六岁,都是穷乡僻壤里被拐卖来的孩子。碍于出身于年纪的限制,当时的他们不可能察觉到其中的问题。最多只会因为环境的剧变,而表现出不安或期待。
      直到数年之后,从万千磨折中活到最后、却因此几乎失去了正常人观感的戊辰,才明白了当初的许多预示:例如,即使是一人之下的越王府,正常情况下也不至于买入如此数目的下人;何况当时被选中的,都是一些难上台面的孩子。

      那时他们唯一的共通点,大概仅有两条:一,皆为男孩;二,皆亲缘断绝、茕茕孑立,此生再无牵连任何因果的可能。

      这一行六十个孩子,被安排在了王府内一个不小的院落。最初他们大部分都对周围抱有戒心,即便睡觉都难得安稳。但随后的半个月里,面对与过去相比几乎可以被称为珍馐的饮食、舒适的床铺与安逸的环境,即使活动的范围被限制在王府后院外加一片花园之内,院外皆有人看守。但对于一群垂髫稚龄的孩子来说,尤其是他们大多数习惯了蜷缩在黑而窄的车厢里,此地无异于仙境。
      因此,当十五天之后,一个陌生的青年来到孩子们的住处时,几乎所有人都能够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对方,而不是躲到什么地方或者露出警惕的模样。当然后者也是有的,但是就算有所警惕,也是因为习惯颠簸后对于未知的改变的本能反应,而不是真正明白他们将要面对什么。

      甚至有个性胆大的,此时径自走上前,面向对方有模有样的行了个礼,然后抬头大大方方道:
      “先生安好,请问您来这里,是有什么事要说与我们吗?”

      那是戊辰第一次见到戊戌,虽然在之前的半个月间,他们或许无数次的在吃饭、路过或者做其他事的时候,擦肩而过或者四目相对。但这就像在街上遇到一个生人,礼貌性的互相点头甚至视而不见。脑中除了蜻蜓点水般的残影,不会留下半分痕迹。
      直到这一刻,当他第一个走到那陌生的来人面前,问出在场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时,也意味着他在包括戊辰之内的所有人脑中,留下了一个或浓或淡的印象。

      青年人并没有卖关子,虽然看到这么直接过来的戊戌时,他有瞬间显出了少许意外。不过这点情绪随后就被他收了回去,只见此人先朝这询问的男孩点头示意,然后微微抬首,看向院内的所有人:
      “自明日起,在此的所有人,需每日前往府上西北角的演武场进行集体操练。半年之后,将开始初次的‘择优录选’。望诸位勤勉用功,届时脱颖而出。”

      从头至尾,他只说了这么一段话,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开,更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留下一群似懂非懂、却也并不觉得非常意外的孩子,忍到青年人出门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叽叽喳喳起来。
      戊辰并不是主动的性子,因此一开始只是默默地思量。直到后来有三两个和他平日能说几句话的朋友,在一圈交谈后找了过来,然后听他们在耳边七嘴八舌道:

      “难道说,我们被卖到这里,是要学武然后做王府的侍卫?我滴个老天爷,真有这么好的事吗!”
      “就你?这皮包骨头的样子——听到那位大人刚才说的了吗,‘半年后进行录选’,某人还是别想了!”
      “丁卯,你想打架不成?”
      “有本事你来啊,看我不压死你!”
      “……”
      “……”

      戊辰听着他们把话题越扯越偏,最后几乎要一言不和开打,并不意外地转开了目光。他的眼神落在周围一个个人身上,看着他们或好奇、或纠结、或沉思、或……
      最后,定在了人群中的一处。

      这一刻戊辰意识到,自己自以为是想要探看他人的反应,实际上却是在找一个人。就像他此时目光落点之地,有一人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了起来,连头顶都看不到。
      但戊辰知道,那就是他想找的人——是那个唯一上前提问的男孩,戊戌。

      戊戌之前先于所有人的表现,并非只引起了戊辰一个人的注目。事实上他如今看过去,周围除了三两小团体之外,有近半的人都围在戊戌身边。虽然入府时他并没有注意对方的年龄,但根据身高以及位次来算,这个男孩可能也就八九岁。
      ——戊戌,行五十三,与他相隔整整三十人。

      这些念头短暂的转过脑海,很快戊辰就移开了目光。他确实对对方有些好奇,但这只是孩子的本能而已,维持不了多久,何况他的好奇心生来比常人要少。

      自那之后,时间不快不慢的,过了半年。
      如果说半年之前,青年人的话给这一群半大的孩子,织就了无数关乎未来的美梦;那么这个梦延续的时间,也只有半年。

      ——六个月后,在他们每日进行操练健体的演武场上,一夜间围起足有三人高的护栏。栏外站着如今早已为他们所熟悉的青年人,也是这府上的李副管事。
      他用当初通知他们明日起操练的语调,轻飘飘开口:至此刻起,场内诸人需互相攻讦,直至剩余三十以内,护栏才会再次打开。

      天边的白日起落了三次,云霞一遍遍的染色又褪没。至第四日的酉时末,那内测早已被染透黑红、外侧却依然光洁如新的护栏,终于缓缓开启。
      而内中尚且存活者,仅余二十二人。
      ……
      ……
      “戊辰、戊辰?”熟悉的声音,仿佛熟悉的场景,“醒醒,你怎么又睡着了?”

      在熟悉的声音中恢复意识,戊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没有痛感。
      然后恍然意识到,哦,他现在不是十岁,而是将近二十了。
      因此当年第一次与同伴相残时,心口留下的几乎致死的伤,也早已愈合成了狰狞的疤痕。
      那个他杀掉的人叫什么来着?丁卯还是丁未?

      即使戊辰微微出神,本能依然让他感觉到了一阵异动。他条件反射绷紧了身体,几乎下一刻就要翻身而起,却又即刻放松了下来。
      ——面前的人是戊戌,不是别人。

      戊戌仿佛对这一细微的变化毫无所觉,只伸手从他发间剥出一片落叶,然后随手丢开。接着以叫醒他时半靠在树干上的姿势,微微抬头看着依然躺在树枝上的青年:
      “你这每次醒来之后,就要发呆一会儿的毛病,怎么一直改不掉?不过算了,”他眨眨眼,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还挺可爱的。”
      戊辰:“……”

      看着对方仿佛内伤的模样,戊戌更开心了:“对了,我上次问你,今年生辰想要什么,想得如何了?”
      戊辰望着他,只见阳光透过叶的缝隙,落在戊戌的眼睛里,而那眼神明亮,仿佛不存感伤。这是一双经过近十年风霜雨雪、沾染无数生死与血腥之后,依然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微笑的眼瞳。似乎无论遭遇多少磨难,即使岁月轮转万劫不复,依然能在深渊的最深处点燃一束火光。

      人大概是种趋光性的生物,尤其是久处于黑暗之中,对于光的恐惧与渴望,便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本能的想要牢牢抓住这能够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活着的光,却又恐惧于被他灼伤、或者因为太过用力而掐灭了对方。
      说来也是可笑,当初那六十个无辜而无知的孩子,被饲蛊一般养了十年;最终活下来的两个,实际上并不合格。甚至其中有一个,几乎完全与那些人的“期望”背道而驰。

      这是上天的垂怜,或者命定的巧合?

      到了今日,戊辰已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神。但他确信,正是因为这双明亮的眼睛,他才会在这么多年之后,依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部分,还是一个“人”。
      而不是那些人希望的,纯粹只剩下服从本能的兽。

      “生辰礼物啊……”最后青年道,“给我做碗面吧,要那种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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