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东津》七弦泠泠

2、二

　　十年前的京口，风光无限。
　　雨后的天气，碧落如洗。天色蓝得澄明，不见一丝杂云流过。
　　他听着身后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声，双腿不觉夹紧了马肚，手起鞭扬，奋力前奔，脸上却浮出掩不住的浓浓笑意。江水滔滔，在眼前愈来愈近。眼看已是浪花高卷，他猛地一拉缰绳，□□白马一声长嘶，堪堪立定在水岸。
　　背后一阵笑声，在风中由远而近：“你呀，还是这个样子，但凡到我面前，总是争强好胜的。”
　　他回过头去，扬起年轻明快的笑颜。宽大的衣衫翻飞飘逸，和头上襥带一般翩跹。午后的日光正好，明灿灿泼洒开来，把他的笑容都染成耀眼的金黄。
　　“镇恶郎智勇过人，我自小就钦佩得紧呢。”
　　身后人揽辔徐行，和他并排，把目光投向茫茫的江水，嘴角抹上一丝嗤笑：“我才不信你这鬼话——你钦佩得紧的人，只怕是大伯吧？”
　　他呵呵笑着，没有答话。那个伟岸的身姿，却有一瞬间，又在眼前浮现。
　　“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那是那个人对他下的断语。恍惚间便是旧日斜阳，他不过还是十几岁的孩童，明明心下满溢着不安和惶惑，却对着那个人抗声争辩、阔论高谈，硬生生做出几分经天纬地的气概。那个人哈哈大笑，对他父亲道：“家有麟儿，真幸事也。”
　　不过一转瞬间，竟如落满尘灰的旧梦，名动一时的桓宣武，纵然声震殊俗，也终不免黄土一抔，掩尽风流。
　　而他今日，年未四十，香囊初解，却已得以跃马扬鞭，挥斥意气，傲视江流，北望中原。再念起那十字断言，忍不住微微一叹。细细的声息袅袅，散入风中，吹得不见踪迹。
　　“镇恶兄可还记得，当年高楼醉狂，你我击掌而歌？”他回首过去，凝眸盯住身侧高大的身影。
　　“自然。”桓石虔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举起宽袍大袖，遥指对岸河山。“‘我所思兮在泰山’，骋望江北，正是你我夙愿。”
　　“骋望江北。”他把这四个字，低低重复了一遍。犹记得出京时，雪花纷纷而落，他牵着她的手，立在茫茫大地上，在她耳畔轻声耳语：“终有一日，我们会一同去看北方的雪。”
　　一腔柔情混同着豪迈，在胸中百转千回，他爽朗地笑了起来，用力拍打了一下马鞍：“镇恶兄，你可相信，北定中原，其日定然不远！”抬起长长的眼睫，他直视着身侧之人，刹那之间，桓石虔似觉见到了那一抹过去时常出现在大伯脸上的神情，坚毅，又狠决。
　　“我信。”声音很轻，但却是确定不疑的。
　　他哈哈一笑，眼中精光散去，面容又浮上惯有的柔和与笑意，掺杂着几许少年的得意和慧黠。松开手中的缰绳，矫健的白马踏着小步缓缓前行。江岸清风徐来，拂上人面，分外惬意。
　　“话虽说的轻松，幼度究竟预备如何下手？”桓石虔亦放马漫步，却敛正了容色。
　　“自然要先有兵。”他却似乎还是不甚在意的。
　　“兵在何处？”
　　“心中有兵，处处皆兵。”
　　桓石虔忍不住哼了一声：“少和我摆风流写意的模样，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玄乎话！”
　　他撇撇嘴，表情似是想笑，又似惭愧。仰起头来，正对上日色耀华，照得他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还记得当年桓公有言，‘京口酒可饮，兵可用’么？”虽被阳光明晃晃笼着，他却仍是没有错开对着一缕落金的眼神，“京口之酒，清醇甘冽，回味余长，性甚浓烈，你我已体会得了。这京口的兵……”
　　“京口的兵，也不是随便能从街巷抓来的。”桓石虔不觉一哂。
　　他终于垂下眼睫，望向身畔同伴。大笑在胸中盘桓，却不知为何冲不出口。目光缓缓仰起，凝视着青翠遍染的北固山，一丝敬仰油然而生。
　　“镇恶兄，郗公就葬在山上呢。”
　　“嗯？啊……”桓石虔微微一怔，却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
　　只恨他们都是小辈，早年间郗鉴的风度，都不曾切实领会得到。当年的郗公，多么远见卓识，挥袖之间，京口流民大肃，军容亦整，生生湮灭苏峻祖约的乱军，于飘摇朝局中力挽王、庾二权门的冲突。那是怎样的气度，怎样的风华，便是隔过了这许多年，依然夺目耀眼。
　　“你也想，募流民么？”
　　“有何不可？”他目光微闪，凝视着桓石虔，清亮的眸子中竟染上几许迫人的压力。
　　二人静静地相互望定，他的眼神一错不错，固执地要用气势压倒对方。十几年的心结，原来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即便这些年来，有了结亲之谊，共事之交，彼此满溢赞赏之情，却依然不能忘记，往日烟尘中，是如何愤慨着桓家弄权，何等想望着超越桓家的少辈。
　　他决不愿错过，更不能错过。即便当初的仇隙，都随着时光缓缓流逝，可以一笑置之，而那样魂牵梦萦的戎装岁月，却始终不曾淡去，那慷慨豪放的行军歌调，仍时刻在脑海中回旋。
　　象弭鱼服，四牡业业。既生作男儿，如何能放弃长剑出鞘的心愿？
　　“好！”桓石虔忽然大笑起来，“我便等着，看你谢幼度的京口兵！”
　　他微笑着，终于把眼神移开。方才心下转过的往事历历，在明朗的天空下消散无迹。一腔壮志却激荡在胸口，任是如何表达都无可尽意。终于还是头一扬，道声：“镇恶兄，我们接着赛马啊！”一言未毕，早已手起鞭落，飞奔出老远了。
　　二人矫捷的身姿，前追后赶，在风中渐行渐远。遗落一地的笑语，挥洒着年少得志的风光。巍巍京口的山水，隐没在马蹄扬起的尘色之中，被午后灿烂的阳光晕开片片亮影。
　　那时他怎知道，未来的岁月，会是雨雪霏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