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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天已向晚,月色隐藏于朵朵云片背后,片银不见,只落下夜幕几许。孤灯一盏,静静摇曳着,把他寂寥的身影,传神地勾画在窗纸上。
      提起笔来,又放下。再提起,再放。点点灯火荧光,映上他消瘦憔悴的容颜,他呆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拿起了饱蘸墨色的狼毫。
      “……臣以常人,才不佐世,忽蒙殊遇,不复自量,遂从戎政。驱驰十载,不辞鸣镝之险,每有征事,辄请为军锋,由恩厚忘躯,甘死若生也……”
      笔尖在纸上落下“死生”二字,他心头忽然一颤,不觉顿住了。墨色团团,在纸上洇开,如片片墨莲绽放。
      十年来,每每策马弯弓,抱剑枕戈,挥霍着青春韶华和年少梦想,多少次在生死间来来去去,却又都不曾仔细想过。战场的猎猎风声,把人的细腻都吹到云外,几坛烈酒,几曲战歌,就足以为岁月添上几抹亮色。到而今,那般日子竟如同冬日雾翳,禁不得一缕微光,便散入半空。
      那一日听得诏书中“征役既久,宜置戍而还”几个字,不知不觉竟然痴了,直到传诏之人亦觉慌乱,上前担忧惊问。
      “大人,你……还好吗?”
      他回过神,望着对方摇了摇头,唇边浮起清浅的笑意,却带着几分凄凉。
      他们都以为他会愤慨,会感伤的吧?梦中咆哮的河水,一度卷起千堆雪,在他脚下扑打。但是水流终究是抓不住的啊。其实他只是茫然。北方像一片绚烂的霞光,看得清清楚楚,却远在天边。只是他曾经那么狂妄,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摘星揽月。
      如今他知道自己太天真,但是之后,他手中的长剑,就真的再不能出鞘了吧?
      “……雰雾尚翳,六合未朗,遗黎涂炭,巢窟宜除,复命臣荷戈前驱,董司戎首。冀仰凭皇威,宇宙宁一,陛下致太平之化,庸臣以尘露报恩……”
      他的喘息不觉粗重起来,荷戈前驱已成往事,宇宙宁一杳不可见,自己写下这样的章句,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大人……”门外忽一声轻唤,只两个字,却喊得犹疑,似是混杂着极复杂的情绪。
      他抬起头,一张粗砺的面庞闯入眼帘。心中忽然一酸,他如何不清楚,那种粗砺,是时光,是风霜,也是战火的雕琢。十年来,他们随着他,风刀霜剑,抑或是刀风剑霜?
      “道坚有事情么?”他掩饰着自己的种种感慨,对着多年的下属,依然是一抹淡然温和的微笑。
      “他们都在说……”刘牢之嗫嚅着。他熊虎般高大的身影,分明将屋中点点灯火光辉遮去半边,那是战场上挡住了多少鸣镝的身姿啊。然而此刻的他却显得如此怯懦,话到嘴边,只是难以出口,仿佛那心下的猜测言语一化作声音,就从此落实,再不得挽回。
      “立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坐下吧。”他仿佛没察觉下属的失态,依旧不改平静从容的颜色。
      刘牢之步履沉重,靠在他近旁跪坐下来。他微微一叹,放落狼毫,笔管那一道细细的阴影,正斜在“宇宙宁一”几个字上面。他不觉怔仲,出了一会儿神,却终于没有挪开笔杆,任那漆黑的细影把那渐远的梦想淹没。
      “大家都在传说……说大人您,嗯,您要辞官回家……”刘牢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忽然又亢奋起来,“可是我不信!您如何能离开?倘若军中没有您,我们……”他说不下去,呼吸却愈发急促,只管固执地盯着他的将军,带着急切地询问,混杂着希望与绝望。
      “道坚……”对上下属眼神的一瞬间,他忽觉多天来心中筑起的堤坝一决千里。他说服自己离开官场是非,回到魂牵梦萦的青山翠谷,听风过岭端,观花开庭前,但这沉甸甸的十年压在心头,自己真的还可以是那个往日垂钓溪畔的无忧少年么?心头蓦地一阵抽痛,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嗓子里泛起一阵腥腥的甜味。他忙从怀里抽了帕子出来,将口掩住,背着刘牢之偷眼看看,雪白的丝绢已晕上片片红霞,好像春日朝阳映照,开满朱雀桥边的桃花。
      他对着刘牢之一阵苦笑:“道坚,你看我都这样了,还留在这里,给你们添乱么?”
      “大人……”刘牢之喊了一声,却又把下唇咬紧。两人在灯火里静静对望,咀嚼着自己和对方的痛苦与惆怅,却只有无言。
      “我知道,其实都是我害了您。要是我那时听您的,不去追慕容垂,也就不会打败仗。都怨我,给了那些小人一个由头,他们……”刘牢之激动起来,两道浓密的眉毛一跳一跳,紫黑的面庞也愈发阴沉下去。
      “别胡说!”即便在病中,他神色一厉,依旧是说不出的威严,“雨露雷霆,俱是天恩。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些话,他终究不能出口,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多少次败仗都没有关系,他手里的兵权才是他最大的罪责。
      “道坚,你既知我要走,我也有几句话说给你听。自十年前京口招兵,你我相逢,叙上父辈情谊,更觉亲密。这些年来在军中,你出力最多,沉毅果敢,出谋划策,没有人不清楚。只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贵自谦而患自满。我离开后,替我督徐州之人,纵于军中之事不甚了了,你也当极力辅佐,谦恭奉之,万不可自行其是,恃功而骄。我知要你诚心侍奉世家子弟甚难,然而你功至如今,并不容易,万不可以一时意气,害己一生。况且军中兄弟,多少人都在看你榜样,你总要替他们着想一二。”他微微一顿,念起往日叔父那一言中的的话语——“刘牢之不可独任”,他若离开,刘牢之自然是军中领袖,却不知到时会变成何种样子?然而他既决定放手,之后的事情,他便是有心,也无力去管了。
      “大人这便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走了么?”
      他轻声叹息,只是摇头,却不再说话。伸出清瘦细长的手指,重新抓起丢在桌上的毛笔。墨色略显得干了,他一笔一划,便写的更加用力,每写完一个字,均轻微一顿,仿佛在心头烙下了别样的痕迹。
      “……臣之微身,复何足惜,区区血诚,忧国实深。谨遣兼长史刘济重奉送节盖章传。伏愿陛下垂天地之仁,拯将绝之气,时遣军司镇慰荒杂,听臣所乞,尽医药消息,归诚道门,冀神祇之佑。若此而不差,修短命也。使臣得及视息,瞻睹坟柏,以此之尽,公私真无恨矣,伏枕悲慨,不觉流涕。”
      他长出了一口气,一行泪水不觉落下,划过已是憔悴枯槁的面容。他终究要给自己一个了断,把这十年的关山无限,都交付了梁父艰难。
      银盘从云朵后面微微露头,不远处的东津渡口,水面扑满星点光辉。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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