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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车声辚辚,碾过泥泞的道路,带起些许草叶,粘在轮上,或者被风吹起,飘散在车身后面。日头已向西倾,失却了正午耀亮的金光,却铺下一道柔和的粉红,笼罩着似乎漫无边际的原野。
      他似是望得痴了,眼神错也不错,身边的侍从阿樊告诉他明日即可到会稽,他也只是轻声应着,心不在焉。
      连续数道上书,终于得以解职归乡。他累了,便是北望雁门之愿终付流水,也甘心就此作罢,回到山阴道上,嗅得桂花芬芳。紫陌红尘,从此与他了断,只需坐观山水,缠绵时日。世事茫茫,既料不得,也无须再料。
      然而当他一步步捱近熟悉的如画乡土,却终不免把自己的心裂成两半,一边念着不如归去,一边却长久地沉浸在东津渡口的月色之中,那无数个夜晚,和那唯一的夜晚——他离开的那个夜晚。
      那一夜的月光如此皎洁。他愿意安静地离开,有清风朗月入怀相伴,余愿已足。然而月色之下,流银泄雪。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他们,沉默着立在那里,不语凝望。每一个英武的身姿,都久久落入眼眸,沉于心底。那筛落月色的树影可知道,流光一瞬,就是他和他们的十年光阴。
      他不再是十年前的模样,意气风发,英姿飒爽,浓眉一扬,便是龙泉出鞘。那时的他是如此骄傲,立在高台之上,任凭风卷衣襟。而他们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甩掉大袖宽袍,跨马挽弓射天狼。他笑得爽朗,把他们留下,自此南渡衣冠,终有了堂堂卫国男儿,而刀林剑阵,便是他和他们共闯。他飞扬才干,气贯长虹,他们忠心不贰,生死相随。战火血泪中凝结的情谊,彼此一个手势,一瞥眼神,都了然于心,不必言传。
      一回首,竟已成多愁多病之身。然而他却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统帅,他们是他永远的后盾。即便安静,他依然听得到他们的心声,那首悲壮的歌谣,久久在胸中回转。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襟……”
      他合上了双眼,满耳中只有风声猎猎,吹动旗帜飘摇。他终于忍不住,泪落满怀。
      风过原野,穿透车窗帷幔,他不觉身子一颤,重重咳嗽了几声,从渡口的月色中回过神来。阿樊凑上来,轻手轻脚给他披上外衫,又把窗幔掩紧了。
      “少爷,天晚了,风凉,还是别看了罢——这景致也平常得很,没什么可瞧的,待明日到了会稽老家,风光才好看的紧。”
      他忍不住微笑,憔悴的容色中,有一刹那,泛起了往昔风华的痕迹。阿樊自小跟着他,便到了今日,依旧只管唤他“少爷”,而便是这一唤,即使他走得再远,也终能把他牵回到纵情自然颐养天性的年少时光。
      “阿樊,你想家么?”
      “那自然——少爷不是也想么。”
      “你怎么知道?”
      阿樊嘿嘿笑起来:“少爷不单想家,还想家里的人呢。”
      他自然知道阿樊在说她了,于是也忍不住笑起来,似乎很久都没能如此开心了,笑得只是收不住,直到又咳了出来,口中泛起又一阵腥甜,嘴角却依然在向上弯着。
      “等回去了,倒要好好游冶一番,找个风光最盛之所,建山居一二。一定要靠近水边的,清溪浅浅,鱼儿游来游去的,提一根杆子,一会儿就能钓到许多……”
      一谈起垂钓,他总是滔滔不绝的。生平惟此最爱,即便出镇在外的十年,只要得闲,也总不忘怡情于碧溪之上。在广陵他腌了许多鱼干,自觉风味过人,把城中军士犒赏遍了,依旧不能满足那点儿小小的得意。于是索性装了三坛,遥寄兄长阿姊和她,还被人传笑,只道他儿女情长。他亦不能忘怀那双关的妙语——“溪中钓碣”,把他的小字“羯”刚好嵌了进去,即便是讽刺,他也是欢欣的。
      “从前还为此和阿姊争论过的……”
      那时阿姊最喜欢逗弄他,坚持说钓鱼一事,最为世间之大不仁,为一己之乐而伤众鱼之心。无论他如何抗辩,摆出多少理由,总也说阿姊不赢,往往最后跳脚闹起来,终不免要挨上几句训斥。那时深深介意,每晚仰卧观星,脑子里也只管兜着圈子,念着如何能把阿姊说败。而今日回想,却如前尘往事,隔过了如许长久的光阴和纷繁冗杂的世事,只觉浮生若梦,便是魂牵魄念,也抓不住,挽不回,好似半空中飘过的一缕青烟。
      他轻声一叹,惆怅渐次迫近,爬上眼角眉梢。
      “少爷还要治新居么?前次羊少爷还说要把早先赢得的山墅还回来呢。”
      他一怔,恍然记起那是两载之前,四叔刚刚过世的时候,他回来帮忙料理丧事。亲友同僚,迎来送往,终究是敷衍的多,真心的少。独是表兄羊昙,私下里把他拉过一旁,谈起当年围棋赌墅的往事,说要把四叔当年赢过来的山居依旧归还。
      “输掉的东西,没有资格要回来。”他微微一笑,拒绝着表兄。即便才历经重孝苦楚,眼角眉梢,仍飞扬着不能折磨的英气。
      “其实,”表兄苦笑着,“我只是不愿看这雕梁画栋。前过西州路,心绪实不堪——想来你也听说了,我在那里哭嚎忘情——那时我脑子中,翻来覆去,也不过还是曹子建那两句诗罢了——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阿羯,你叫我如何面对,情何以堪呢?”
      碧蓝的天空,就在此时投下一地云影,他眼前一暗,不觉怔愣了。两人呆立半晌,他方自嘲道:“那弟居华屋,情又何堪?”
      往事翻上心头,他顿觉胸口闷住了。猛地扭转头,用力推开阿樊方才掩紧的帘幔,轻风拂来,草叶低垂,他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却不觉得轻松。
      “少爷?”阿樊担心地望着他,他却只是摇摇头。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谁能免得了这样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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