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啸》干璐

10、第九章

　　高墙的另一边，光影闪动，进进出出的是宫女太监忙碌的身影，提着宫灯，端着药汤，空气里是浓重的药香，衣料摩擦的声音充斥着耳际，可是，很静，静得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气氛极端的压抑，在门口站岗的小李子觉得自己的冷汗已经把内衣都浸湿了几回。
　　总管王公公吩咐自己与小魏子在这里守着，谁也不准放进来。他虽说只是个小太监，但也看得出来，现在这个皇宫里的汹涌暗涛。
　　皇上眼看就是要不行了，谁控制住这内宫的形势，拿到皇上的口谕，就算是赢得了第一战，而皇后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天时。而他们也算是皇后的人，自然明白。
　　可是现在，一滴汗顺着额头滴入他的眼睛，汗里的盐沙得他生疼，但是他不敢动，只得用力的闭眼逼出汗水。
　　突然，一阵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由远及近的似乎是一对人马整齐的跑步声。他眯起眼睛，模糊中看见一小队士兵拿着长枪向他这里冲过来。
　　瞬间，他就懵了。
　　“走开！这里已经由禁军接管了。”一个副将跑上来拿着长枪驱赶他，像驱赶一只苍蝇。
　　刀剑不长眼，小李子一边避着不断戳过来的长枪，一边却不敢真正退下。这是什么时刻他很清楚，退出只有死路一条，死守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小李子看向副将后面的那个人，即使不甚清楚但想他也不会认错——禁军统领李云龙，传说中左相的心腹。而左相的立场和与皇后的关系，在那场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婚礼之后，逐渐明朗。
　　现在的他即使吓得已经快要尿裤子，也必须上前一步，“奴才奉命在这里待命，不敢擅离职守。”
　　敛目，低头，颤抖，却必须坚定。
　　“活得不耐烦了吗？这里已经被禁军接管了，要命就快点滚。”
　　小李子不再说话，仍然低着头，一动不动。就是要命，他才不能走啊。
　　李云龙看着这个低着头的小太监，心里不禁一丝惊讶。原本以为就是打发几个小太监，但现在看来已经没这么简单，皇后恐怕已经早就布置妥当，自己究竟还是晚了一步。
　　“真的不怕死啊？”副将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太监轻视，心中一火，怒气冲冲的欺上前去，准备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奴才一点教训。
　　“退下，”李云龙终于开口，从后面走上前来，“公公也是奉命行事，我们不多为难。”
　　既然能让皇后安心放在这，自然也不是常人，形势还不明之前，决不能无故树敌。
　　虽然不情不愿，但主将已经发话，军令不得不从。转身时，他狠狠的瞪了小李子一眼，是记住也是警告，以后千万不要让他碰见他。
　　李云龙一声令下，一列士兵训练有素的快速散开，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在小李子他们前面站成一圈，把整个寝宫围得水泄不通。
　　小李子望着身前的这些军人，觉得空气更加稀薄，不知道里面到底怎么样了，一旦形势有什么变数，他今天恐怕再也无法活着回去。
　　想着，汗又迷了眼。

　　寝宫内的空气也没有比殿外流通多少，太医的头上，仍是一层一层的汗，把的脉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皇上的。
　　躺在龙床上的人眉目紧闭，气色极差，呼吸几乎弱不可闻。无需太医，常人都可以看出他恐怕是无力回天了。
　　可是太医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难道真的说皇上大限已到吗？也许皇上还没归天，他就已经一命呜呼了。身后的数十双眼睛几乎要把他的背射穿，他僵硬的坐在那，唯有不停的擦汗。
　　“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啊？”首先沉不住气还是太子，以他的脾气能忍到现在已经算是极限了。
　　可是还没等太医开口，刘阳就已经被赵皇后瞪了一眼，不得已吞下下半句话，退后一步，收敛锋芒。

　　赵皇后坐在床尾一旁的椅子上，双手拨弄着翠玉佛珠，刚才瞪了刘阳一眼后，又重新闭上眼睛，为皇上祈福。
　　太医知道再不能不说什么，只得颤巍巍的站起来，面向皇后躬身，汗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上，“皇上这次发病较为严重，但微臣一定竭尽全力，请皇后，各位皇子公主放心。”
　　“你去忙你的吧。”赵皇后没有睁眼，吐出这句话后仍然继续默念佛经，就好像什么也没说过。
　　不过这句话太医可是听得分外清楚，就像领了活命的特赦令，躬身疾步离开。
　　屋内又重新恢复无声，皇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皇后念着经好像并不打算开口，而他们，一众皇子妃嫔，一个看着一个却说都不愿意先开口，也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于是，只有继续低头垂手站着。
　　龙生九子五女，除了六皇子刘昂外其余都在场，加上一帮妃嫔女眷，也是满满的一屋子人。最小的九皇子才六岁，最是调皮好动的年纪，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的转个不停，要不是他的母妃死死的拽着他，怕是早已跑到一旁玩去了。
　　“药来了，药来了。”
　　不知是谁喊的，却无疑是让所有人都暗暗的松了口气。
　　门口到龙床的一路，自动的被人让出来，一个宫娥高高的端着过顶的托盘弯腰走进来，一股药味随着她的裙摆摆动。
　　雕龙银碗里乘着墨黑的汤汁，闻着就已经是苦涩，通透的白玉汤勺沉在里面，更是分明。小心的把汤药吹凉，几个宫女一起，狠下了一番功夫才勉强把整碗的药汁灌下，而从皇上紧闭的牙关中渗出来的药汁几乎染黑了一条绢帕。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屏息等着最后的结果，自己今后的路如何，也许要全看此刻。
　　“母妃……母妃……”终究还是个孩子，六岁的九皇子最终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开始摇着手小声的呼唤他的母亲。
　　尹妃一把用手堵住他的嘴，在这样的时刻是万万不能出乱子的。她在宫里无权无势，只因生了最小的皇子才母凭子贵，晋升妃子。但是也正因自己的无权无势，才让她更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现在，整个后宫是皇后的，整个外朝是左相的，而她的决定……全赖今晚。
　　正当尹妃还在心里盘算着形势，龙床那边却开始有了动静。
　　先是手指开始活动，然后是一口气突然顺畅，随之而来的是渐猛地咳嗽，最后整个人都伏在床边猛咳。咳得所有人都一下拥到了床边，生怕落下自己关心的脸孔。这就是皇家，也许有几分真心，但是无可避免的，比平常人家更掺杂些心机。
　　上天给予每个人的都是平等的吧，多了权利就少了真情，谁也无法多得几分，谁也不能少拿几点，这就是天。
　　“父皇，父皇……皇上……”
　　吵杂的声音和浑浊的空气一下子逼得才转醒的皇上又差点晕过去，幸亏刚才极速消失的太医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并尽力大声喊道，“皇上需要新鲜空气，请各位皇子们散开点，皇上受不了的。”皇上醒了，就说明他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保住皇上的命也就是保住他的命，所以才大着胆子提醒，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提高几分。
　　不过这点声音还是迅速的消失在吵杂的关怀声里，大家开始七手八脚的触碰皇上的身体，想让这关怀更明显些，眼看皇上又要晕过去了，太医抹下额头的汗在人群外急得直跳脚。
　　“没听到太医的话吗？”一直没动的仍然是皇后，她也在人群外，但是她的话却没有谁敢听不见，即使很轻。
　　大家都有点不甘愿的稍稍散开，脸色最不好的是最前方扶着皇上的几人，而一直在外围打转的人则脸上带着窃喜。
　　太医趁着人群间的空荡一溜烟的钻进去，然后压住皇上的几个穴道，让一直猛力吸气的人开始慢慢平复，然后“嘣”的一声，重重又躺回床上，虽然照样是满脸病态，提不起力气，但是苍白的脸上已经开始慢慢的浮现红晕，一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回皇后，皇上今晚算是平安度过，只需多休息，静调养，定时汤药伺候，应无大恙。”是的，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皇上的病已无法根除，现在只是拖着日子，不知哪天一旦病发，恐怕真的就是大限之日。而他还是趁着这段日子快快离职，保命要紧。
　　皇后等太医说完半响，才终于缓慢的睁开眼睛，瞟了太医一眼便凝视着龙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仍然睡着，但是呼吸通畅，面色正常，好像真的像太医所说已无大碍。这么快就好了吗？不过的确他还不能死，在朝廷后宫形势还不明朗的时候他还不能死。她需要时间来看清每个人的立场，需要时间来拉拢亲信排除异己，所以他这个皇上还不能死，即使早已是个空壳。
　　赵皇后再把目光转向一旁垂首并立的一干皇子妃嫔，每个人脸上都有哀戚但夹杂着欣慰的神色，可是她看得出来这个表情都不过只是面具而已，因为太完美，完美的像名匠打造。
　　这些人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缠，每个人都伪装的很好，她与左相的阵营，她在观望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观望吧。
　　真是头痛啊。
　　“皇上已无大碍，各位就先行回去吧。”终于离开了那把来时就一直坐着的椅子，皇后下着逐客令。在这里没有人比她更有权利说话，所以话音刚落便是此起彼伏的拜退声。没有人看得见，又何须再演戏，再说演戏也真是个体力活。
　　只需片刻，刚才还人头攒动的房间里便只剩下赵皇后和太子刘阳。皇后回头看了一眼皇上吩咐几个宫女过后，便携刘阳迈过高高的朱漆门槛，不曾停歇，最后一抹明黄的衣角也完全消失掉。
　　那张过分巨大的龙床和宽大厚实的锦被几乎掩埋掉那个本就病弱佝偻的身体，她不喜欢，从就没喜欢过那张龙床，每次在上面侍寝都恶心的她想逃。原来她也有害怕的东西，她这个从平民一步步登上天的女人。
　　刚才吵闹的差点把屋顶掀翻的宫室一下子安静的只剩下回音。宫女吹灭几根临近的蜡烛跪在床前，也一下子被黑暗吞噬。在远处烛火的跳跃中，只剩下那张眉目紧闭的脸，在巨大的龙床与绣被中，载沉载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