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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伯爵的委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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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没有仆人的引导,我也能在庞大曲折的埃斯格里尼翁宅邸里自己走过雕刻着精美《圣经》故事的走廊,穿过巨大的玄关,转过有着金色大壁炉的客厅,找到有着金属花纹的、通往二楼起居室的楼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和安德烈曾经无数次地在这里追逐打闹,或者是在犯错后战战兢兢地一起去往伯爵的居室,那个时候,通往二楼的楼梯在我们眼里彷如天方夜谭里吞下阿拉丁的怪物的咽喉,漫长、黑暗得似乎走不到尽头:但事实上,从楼梯拐角处的小窗往外看,是能看到园圃里老雷欧精心培养的玫瑰花的。
伯爵的起居室一如既往,仿佛十多年的时光一点也没有流逝一样。嵌镶着华美珐琅图案的壁炉里燃烧着木柴,照亮了壁炉架上雪一样洁白的中国瓷器;地上铺着的萨伏纳里出产的阿拉伯图案地毯微微褪了色,但依然不失那种大气的华贵;黄底白花的锦缎窗帘被放了下来,确保没人能偷窥到这温暖室内的秘密;伯爵以一种放松而不失端庄的姿态坐在壁炉前面的躺椅上,手里拿着烟丝盒,躺椅弯成了120度角,垫了温暖的紫红色丝绸垫子。
“啊,我的小狮子,您来啦!”男仆通报之后,索洛涅伯爵这么说着,站起身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您可知道,您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啊,我的孩子,我任性的小猫!”
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我败露了,伯爵什么都知道,他从来如此。
“我为我辜负了您的希望而道歉,大人,但是如果事情重来一遍的话,恐怕我还是得给您带来麻烦的。”
“不不不,我的孩子,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事情虽然棘手,但是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您对任何人都有着一种天父般的爱怜,特别是对比您小的女士。早在知道阿尔希先生的事情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有一个人肯帮助勒舍内夫人的话,那就一定是您了。您怎么啦?我这不是在怪您,真的,我的孩子,我怎么舍得怪我一手带大的小狮子呢?事实上,早在昨天我就安排好了,勒舍内夫人担忧的不幸永远不会到来的了。”
这一句话简直是将我从沮丧的深渊里拯救出来,放到了阳光明媚的平台上:“再怎么动听的语言也不会有比这句话更能让勒舍内夫人高兴的了,大人,请允许我替夫人向您致以最衷心的谢意,您在一位沙漠里跋涉的旅人即将走向绝路的时候慈悲地拯救了她的生命。”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的孩子,勒舍内夫人应该感谢的是这镇子上的每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事情发生了,但是大家都保持了沉默,而我只是顺应了所有人的愿望而已。事实上,莱昂,我的孩子,勒舍内夫人是多么的幸运啊!她失去了她的孩子,却有着每一个人的关爱,可我呢,我马上就要像她那样失去我唯一的孩子了,那个孩子却注定会给我、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夫人和埃斯格里尼翁家的声誉带来灭顶之灾!”
最后那句可怕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我的头上,我往前踉跄了一步——或者两步?我不知道了,强烈的晕眩感包围了我,眼前甚至出现了黑白交织的图纹,我的声音仿佛穿越了遥远的空间,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安德烈·······安德烈是出了什么事吗?”
刺鼻的气味将我的神志拉了回来,我喘着气,发现自己倒在了柔软的缎纹沙发上,伯爵跪在我身边,手里拿着嗅盐瓶子,以一种温柔和悲哀交织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孩子,事情还没有走到最糟糕的地步,请冷静下来。如果你能保持冷静,我将给你看一封信,事情的前因后果,你看完就会明白了。”
伯爵把信递给了我,并阻止了我起身的举动:“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的孩子,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孩童而是一位成年而有地位的先生了,在我的面前,你是可以坐着的,请安心地坐在这里吧!我让人给你拿点葡萄酒来,你喝了应该会感觉好一些。”
“感谢您的仁慈,大人,您的体贴和慷慨真叫我不知道说什么感激的话好。那么,就请允许我失礼这一回吧,但是请您相信,我对您的尊敬是永远不会失去的。”
就这样,布鲁诺·杜·博德诺给伯爵的有关安德烈在巴黎的所作所为的信件到了我手里。
“布鲁诺·杜·博德诺致尊敬的S·D·埃斯格里尼翁伯爵:
您可靠的朋友、爵士布鲁诺·德·博德诺怀着满心的惭愧给您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您唯一而出色的继承人,忠诚勇敢的安德烈·德·埃斯格里尼翁子爵在您和我都不知道的时候,在巴黎年轻人最不应该涉足的地方和一位出身很不名誉的小姐有了过于密切的关系。
大约两个月之前,我在意大利疗养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年轻的子爵的信件,他希望我能把您在他二十岁那年赠与他的在阿朗松的价值十三万法郎的庄园的年金转到一位克洛迪娅·埃布尔小姐的名下,而按照您的安排,这座庄园每年所能产出的八千法郎收益会以每个季度两千法郎的额度付给他作为他在巴黎的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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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所问起的那位漂亮的年轻人为了讨得埃布尔小姐的欢心,在在圣乔治街租了一栋豪华的独立半楼,租金为每半年1200法郎;并有两匹漂亮的矮脚马、一匹纯血马、一部四轮厢式马车、一位马车夫、两位男仆和两位女仆,有好嚼舌头的人说这位年轻人每个月能为克洛迪娅·埃布尔小姐花上2000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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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忠诚的朋友于1826年十月”
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件,当我看到安德烈在巴黎的花费账单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没有经历过古老、沉寂、仿佛永远不为外界所动的外省里每个人都要用上一生的力气来争夺遗产,争夺一笔年金、一份债券或一小块土地的人,恐怕是感受不到小安德烈的花费已经达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步的:在昂古莱姆,一个女工的年薪是400法郎,一个中等收益、带有森林、果园和池塘的葡萄园的收益是每年3000到4000法郎,还不排除各种成本;我担任教堂神甫的职位后,每年的薪金是2400法郎,加上杜朗家族的产业——也就是那些曾经引来无数远亲争夺的产业——每年的收入也不过是6000法郎不到,这样的收入在昂古莱姆已经算得是上等的了。也就是说,安德烈单是一个季度用在那位克拉拉小姐身上的花费就已经超过了我一年的收入,而且按照这个数目推算,他一个人的花销能抵得上有着十多个男女仆人、园丁、马车夫、三辆马车、五匹马和三位主人的埃斯格里尼翁宅邸了。
更何况花费奢靡还不算,安德烈竟然还想绕过他的父亲把伯爵赠给他的庄园年金转给那位克拉拉小姐——他们甚至还没有结婚!这样的事别说是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了,任何一个还有理智的父亲都不会同意,可以想见,这样荒唐的事情要是被捅出去,别的不说,安德烈首先就会被视为一个色令智昏的败家子,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在昂古莱姆几百年的良好声誉也必将毁于一旦。
佣人送来了葡萄酒,伯爵亲自喂我喝了一点——就像年幼的我生病时他做的那样,好一会,我才找回震惊之下紊乱的思绪。
“大人,”我说,“这真的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可是有没有可能是同名的人,或者是布鲁诺·杜·博德诺先生的朋友搞错了呢?每个月花费2000法郎,我们所知道的安德烈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在修道院的时候,我就耳闻过巴黎的风气崇尚奢靡,可是在外省,节约和俭省是一种美德,把钱浪费在轻浮的女演员身上或者是花在酒馆里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行为。事实上,就是尊贵如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也是不喜欢过于浮华的东西的,我在埃斯格里尼翁宅邸那四年的生活其实与在修道院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每天都要早起,学习拉丁文、写作、历史和家谱学;吃的是燕麦做的没有馅的面包,喝的是自家酿制的葡萄酒,餐桌上有糖(但是修道院里就没有了,只能自己去买)但是不许多加。总之,伯爵严厉地认为男孩儿不该被娇惯,他不允许我们有着过分的享受,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学业上;但他实际上有着一种与他所受的教育相矛盾的慈爱之心,当女仆们偷偷给我们塞干果等小零食,或者男仆们从外面悄悄捎带自制的烤鹌鹑的时候,他就会背过身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在这样的家庭教育和节俭的外省风气的熏陶下,安德烈确实养成了优秀的品质,他第一年去巴黎的时候曾经写信向我抱怨巴黎的生活花费实在太大,他在昂古莱姆一年也就花个1000法郎,但是到了巴黎,他光是购置各种生活用具就花费了两百多法郎,为此还深深地感到不安——这让我怎么相信在三年的学习里都保持着昂古莱姆的良好品质的安德烈,在毕业之后不到一年,就成了一个每月会浪费几千法郎的巴黎纨绔呢?
“我的孩子,我也不相信我的安德烈会成为这样的人,但是在收到博德诺先生的来信之后不久,巴黎那边的银行给我寄来了信件——你知道安德烈二十岁那年我给他的庄园吧?那个庄园每年的出产是八千法郎,但是安德烈在巴黎的学费和零用其实都是我和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夫人给的,那座庄园的出息都存在巴黎的一个账户里;我的打算是庄园所有的出息都预备将来安德烈结婚之后,供他们夫妇日常使用,如果安德烈结婚得晚,那就用这笔钱再去扩充庄园的土地;只是我没想到,小埃斯格里尼翁子爵竟然敢背着他的父亲,打算把历代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置办下来的土地送给一个不名誉的女人——请允许一个激愤的父亲这么称呼她!”伯爵说着,站起身来,取来了另一个信封,“请看吧,我的孩子!这是从巴黎的银行寄来的取款凭单,账户上的法郎已经提取一空,只剩下不到1000法郎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我即将失去那个孩子——他不是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每月挥霍2000法郎,而是已经为了一个女人挥霍了二万法郎;而且他还打算背着自己的父亲,把祖先流传下来的土地送给那个女人!上帝啊,父亲对于儿子就如同君王对于臣子,可是现在,这位臣子却要把国家拱手送给外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