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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因为第一次分离后二人重逢情谊更切，兴许是因为孙策当真就相信了昨夜谁的言语。周瑜终究还是被派至了巴丘。
可当他在星夜疾马赶回，迎来的却不过是一段漆漆棺木时突然就明白了。从前之所以能将那句承诺说得如此毫无犹豫，二人初逢时的一线目光相触竟能绵长一世，那是否都只是因为，一辈子的时光，竟短得还远远不够让他们来并肩对月，奢望白头。
一言的永远，到尽头，当真不过尔尔。
那天，雨砸上他的身，刺进他的骨，却仍掠不去那人的气息萦绕于心。分明，那个人掌心的温度还时时覆在肩头；分明，那人炽热的气息还久久缠于胸前。耀眼如他，却不知今时，竟也逃不过归为黄土一抔，微灰一撮。怎么就能……说没了就当真没了呢？
他曾以为，能与一人比肩携手，驰骋疆场，笑傲红尘万千，纵览风云舒卷，应是许多人几生几世都求不来的福分。然而他却从未料到，天公竟也善妒至此，他的一个弹指捉弄，拨断的，又奚啻是一线的生死茫茫？！
他晓得自己的罪过实在是太多了，甚至此时都还不忘要白白糟蹋上好几坛美酒。不是说好了，一定要跟着自己走，千万不要失了路途么？啊，原来迷路的人，当真是连用酒也唤不回来的呢……
他含着两靥醉红，笑得狷狂。抛开那一切一切大惊小怪的人，他索性不再胡乱迈着那艰难的步伐，那般还弗如就这样卧倒在地。啊，你瞧呐，苍天竟然也在为你而哭啊……你这个家伙，怎的以前就不知道你也是如此的铁石心肠？你说，这……究竟又该算是谁失约了呀？
夏日多雨，却多闷热，似乎心下有那么处境地，倒也被生生堵住了。
他突然就想起了那日，兵戈铮鏦之间，他问他——
那么在你的天下里……当有我几分？
可是他只是说他错了，究竟错在何处，他仍旧参不透。
殊不知，世事便多可笑，那日又当是谁傲然于如画江山之前，浅笑道——江山二字，还不抵公瑾你指底一弦筝音，这可叫我，如何做比？
我仍在这天下，奈何那誓要夺它的人，却已不在。
回目却见仲谋正用早已泛红的瞳远远注视着自己。似乎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般，他理好衣衫，当重重跪于孙权身前时，心中残留的最后一块疮疤，已被匿藏。
事隔十年，赤壁之火，居然也能够如此昭然地牵回他的记忆。那日攻夏口，同样是穷冬风寒，同样是火色满目，同样是大获全胜。惟独不同的，只是少了那个人。
当周瑜一舞广袖，青锋指定道宜用火攻时，他当真不知，那究竟只是出于自己对当时战势的分析，又或者有谁火红色的背影，倏忽就毫无征兆地跃进了自己的脑海？
当那炽焰逼进眼眸时，他竟有那么片刻的冲动，何不就如此拥入那片夺目赤色，同他一齐游遍天宫？
然而不能。周瑜能去，但东吴都督不能。
世人皆言他性度恢宏，他居然也就渐渐信了。此时方才明晓，自己竟小气至此。纵使事过数年，他却仍旧对那人一时的不守信用，念念不忘，斤斤计较。
他仍在饮酒。不，那应当不能叫饮吧，是灌。直至有人的手轻按上他瘦削的双肩，身子微震。是不是，再度回首时，对上的便又将是某人灼眼明亮的眸，纵然无人能给他一个哪怕稍稍冠冕堂皇的理由。往日种种，不过是掠影一梦的痛罢？
周瑜抛下那壶玉酿，稍稍抬首，便见一人鹤氅翩然，青色丝绦临风而舞，生生斩断了某个红色的梦寐。
到底不是他。
「都督，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他收回手，清眸浅含笑意。
心下惟一一层苍白薄纸被一语点破，他竟第一次不禁打了一颤。于是亦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些许年来，自信能欺瞒的人从来都只有自己。却不知，在他人眼中，自己倒似极了一只可笑的小丑。
「最重要的，还是饮多伤身呐。」诸葛亮不及他明了这究竟，便已将一袭狐裘披在他身，圆润的指甲不经意间划过，却似乎有散开缕缕刺痛。
「先生，回去吧。」便明说是要送客。
「公瑾，吾如若能够……」他缓缓摇着羽扇，大约是在表明「诸葛亮很是镇定自若」的意思吧。可就是连他自己都快要为这死赖皮而险些赧然了。
周瑜侧过眉目，独系上那江水苍茫「浮生一世本就没有那么多如若。」连忙打断他的言语，毫未留情面。「还有……周公瑾早已死了。」却已是轻如蚊声的恍若自喃了。
孔明自然是不会知晓，曾几何时自己与那人谈笑于帷幄之中，双璧一合，是谓「珏佩」。曾几何时那人霸了自己的床榻，还死不要脸地构想着他们白头的那日，反被孩童嘲笑。曾几何时那人将酒洒于地间，大概是在笑着抱怨他再也寻不回他家的那个死老头了，自己不由固执地扣住他的指。曾几何时二人比肩于万马千军之中，却又是谁还在烂漫地奢想，此刻能够凝成永远。于是当那寒冷彻骨的棺木隔去了那人英朗依旧的面时，自己亦遵守了那人的承诺，随着他一起，将「周瑜」这个名字葬入了那片经年。
只怪年少之时，还不曾知晓，珏佩一别，便是诀别。
呐……这可当真是个不吉利的词呢。不过伯符，我突然发现你当初怎就这么笨呢？别人迷了路，你就只晓得徒自等着，怎么就不自己去找呀？哎哎哎，那你可先别动呀，我这就来寻你如何？
有一抹隐隐的笑自周瑜唇边滑过，却叫诸葛亮莫名一阵心悸，可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大约是因为，那到底都是徒劳的缘故吧。
但他却没有忘记周瑜方才的那句答复，当时的诸葛亮甚至有为他的此等回语而感到微微的怒意与不服，然而直至十数年后，他才明白，周瑜如此不过是为了，不再让另一个人亦将自己的名字，随着谁的离开，一同埋葬于荒土之下。
诸葛孔明仍在，他想。宜应是如此的吧。
芳华散尽的冬，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当曹操于赤壁一役后二年，得知曾经使自己狼狈而逃的吴国都督已死时，不料最先浮现在脑海的竟是十年前的某个难争猘儿，而后才是他身畔的谁人倾尽风流。随之掐指一算，两人去时……恰隔十年。
于是便笑，纵使老天再为当初开的那个玩笑弥补，却又能如何？到头来，又有谁能抵得过一纸残墨？那些文人向来吝啬。
不过那时的他还不知，自己死时亦是周瑜逝后十年。自然，这性质到底还是不能画等号的。
世事难料，他一代枭雄都能于赤壁兵败，东风一吹便吹回了老家。这世上，又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是啊……指不定甚至今时英雄也能化作后人口中的奸小蠢笨，尽赴笑谈呢。
笑声愈渐猖狂，又究竟是谁在耳畔嚷嚷着「主公，您醉了。」他已经不再知晓。
是啊，世事难料。
十年又如何？你们知不知道，那终究却还抵不过几字失色残墨呀。
隆冬一过，又见东风。
__E.ND__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