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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孤灯十年 ...

  •   <孤灯十年>__<珏佩>番外

      他有时会独对着那盏孤灯,光晕并不算亮,恰好可以泛进他掩不住酕醄的瞳水,合着眸底金樽潋滟,昏黄凄迷。
      然后便不得不承认自己着实是醉了,于是步履踉跄,毫无平日里半点形象可言地,卧倒在榻。灭了灯,浅浅的酡红爬上面颊,叠得深深,便再也无人会窥见了吧,他想。
      他似乎是被引进了一个绵绵梦寐。梦里有绽得火炽的桃花,映得苍苍群山恍惚染及了丹雘,暮云叆叇百般缭结更似饮盛了血。
      梦里有个如火般耀眼的少年,大笑着抛却掌中长刃座下神驹,而后缓缓按上自己的双肩说「公瑾,你可还记得曾经舒城里那口不枯之井?」
      「记得,如何不记得。老人还说,喝了那口井的水,便能永得长生。」稍稍侧目,竟是缘于那人那个习惯性的动作,暖得太过熟悉却又生疏。
      「哈,那么我现在便去讨上两杯来你我同饮,如何?」还不待得他应声,那人便已飞也似的失了踪迹,惟余下句什么「公瑾你可得在这儿等着我,休得反悔!」
      他便欲笑,其实从来就没有谁答应过,又哪来的反悔。那人的心思,从未能瞒过自己。

      梦醒时尝到嘴角残留的腥甜,惹人发呛。他莫名地就想起了曾几何时柳绵依依的河畔,小贩们吆喝着卖的糖葫芦,记忆中似乎也是如此的猩红如此的甜,甜得丝丝黏住了现实与梦境红得刺目,害他再也分辨不清。原来这也可以是种残忍。
      更有甚者,他会觉得那红似极了当初的绯色晚暮,江岸残照,大概同是朱墨一挥而就的色泽吧。
      那时的他们不过还是总角少年,虽生于乱世,然而对于世事无常却还不曾全部看懂,倒是胸中鸿鹄之志飞得比谁都高。
      他们也会时不时地仿着疆场男儿的口气,论着天下大事,仿佛孩童戏语当真能够成真,然后化作世间最锐利的长戟,刺破敌人的咽喉。
      或许是,或许不是。至少在多年之后,他们证实了这点。

      不过孩子到底还是孩子。有时候疲了累了他们便两相邀约着偷偷翻过那重飞甍青瓦,一口气儿冲到谁也找不着的山丘上去。或是听他抚筝唱曲讲着一个个听不厌的传奇,或是看那人拾起竹枝乱舞一气然后好不自豪地讲着自己的爹爹在外面又做了怎样怎样的大事。
      「是啊,破虏将军真可堪称是一英雄。」他说这话时还真没任何要讨那家伙欢心的意思,不过是亮堂堂的大实话。后来想想也是,孙将军若非是英雄,又怎会有那后来的小霸王?其实他并不知道,犬子无虎父,是否能够如此倒推。哦!是虎子无犬父。
      那人摸摸鼻子,笑得傻傻「谁说那死老头是英雄了?他应当是未来的英雄他爹!」而后似乎是突然发现犯了什么错般,下意识捂了捂嘴。
      敢情那三字「死老头」竟是打从一开始起那人便是如此叫的。他不知是否是该笑,其实儿时的他打心底里还是有些羡慕那人与他爹如此亲近的关系的。
      后来天暗了,星子也起了,那人大躺在缓坡上,忽然就问「公瑾,你可喜欢桃花?」
      「相较桃花,更喜梨花吧。」
      「诶?」那人侧翻过身,似乎有些诧异地望他。
      他见那人的反应,不禁浅浅一笑「不过是少时听去过北方的大人说,这边的梨花似极了那方的雪,有些好奇罢了。」
      他原以为孙策定会对此失了兴趣,不料那人反倒是笑着感叹一声「公瑾没想到你的胃口一来就这么大呐。那好,以后我们便将这江山收入囊中,你爱看什么就看什么去!」
      心弦突就一震,而后便欲笑那人胃口相较自己岂不是更加大了一些?
      「不过公瑾,我可就独爱桃花这一种。」那人起身握拳,郑重得仿佛是立下了什么千秋誓言一般。
      那时的他还不懂,为何竟是连孙策这样的家伙都能与爱花扯上干系。不过出于厚道,他并没有从唇间溢出一丝打击人的声响。

      以后每月里几乎总会有那么几天,两个大孩子便会相邀着于城外那小山丘上谈天说地。自然,当大人们每每发现夜里失了这两孩子的踪迹时,总会叹上一句「竟是连公瑾也被那孙姓小子给带坏了。」孙策「魅力」可见一斑。
      直至那晚,白日里孙策说什么有要事要出门一下,两人便约好待夜里再来碰面。
      夏夜风雨并不算是奇事,然而一时疏忽忘记带伞便是周瑜他自己的失误了。
      待得雨水已全浸透了衣衫时,孙策还是没来。他开始懊悔,竟然会相信那家伙的话,更懊悔的是自己竟仍坚定不移地在此守着。不过那时既没有天气预报亦没有愚人节,所以他并没有多怀疑什么,只是本着「待伯符来时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的想法,依旧不挪一步地等着。
      当然,若是现在他可绝对不敢将这些孩童心思给抖出去,毕竟他可不想在翌日听得「没想到吴国都督竟也曾是如此如此」的议论。

      再后来,孙策总算是来了,而且是恶人有恶报一瘸一拐一跌一撞地来了。怀里……似乎还小心翼翼地揣着什么东西。
      他已不记得那夜的黑是否有掩去那人满脸的雨水泥浆,他亦不记得那人摊开手时掌中的一对玉璧究竟该有多么耀眼。
      他只记得那人咧开嘴大大地笑着自顾自的说着什么「喏,这块是你的,这块是我的,很配是不是?哈,你不用急着说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那个笑,至今还久久萦绕于他的脑海,就像是……曾几何时河畔那串又甜又红的糖葫芦,黏着不能自已的思绪,却最是夺目。

      他后来有想过,当初孙策说自己惟爱桃花,是否是因为那颜色和那人自己很是相像。当他繁春策马踏至江畔时,望眼桃开灼灼,重重连着天际绯云,散作丹雘泼洒的水墨,不觉依稀浮现了那人永远自信满满的笑颜。
      直至赤壁一役,他仍旧不懂。然而他却记得那人喜欢的花,那人爱着的颜色,那人的笑。他越来越怀疑,那夜寒冬江上染遍胭脂,究竟是为了将那曹老贼给烧出东吴烧回老家,还是只单纯地为了在青穹之下,再开一次当年舒城陌上火炽的桃花,灼灼逼人。

      思绪忽就被凉风扯断。他闭了窗,再摸索着点上孤灯,光晕仍旧昏暗。
      掐指一算,不觉间竟已有十年了,已十年再也没见过那人粲然的笑。纵使是在梦寐,也是去得那般匆匆。
      十年孤灯,其实他并不是不明白,失了那人璀璨的眸子,无法辉映之下孤灯又如何再亮比当初,胜于星斗?自那次穷冬开遍满江的桃色后,灯心便再也藏不住枯了。

      然而那人的心思,瞒不过自己,纵有十年,却到底还是瞒不过自己。

      梦里说什么去讨不荒井水,来得两人的长生,不过是为了要他在这尘嚣再等上一个十年,又或是更多吧?
      他有些想笑,莫非那个人还当真是不懂得自己?昔日傻傻的尽信早已不复。这遥遥无期一人的长生,他宁肯不要。
      他忆起曾几何时他于居巢还吴,遥隔两地,他曾传鸿于那人,要那人去看漫山遍野的桃花。然而待重逢之时那人却说桃花无趣赏亦无心。他对上那人有些飘忽的眼神,见那人仍是笑着拍上自己的双肩,便想那人莫非以为翻山越岭无心观景的荒唐理由,当真能够搪塞住自己?殊不知此无心,当是为谁。
      至于那人犹爱的桃花。不知千山尽处,又该是谁人跨马戏着飞花,说着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奈何桃花比于卿,尚欠颜色。

      抹去嘴角残留的猩红,他不禁浅浅地笑了,苍白绵长,恍惚将要及了遥隔千万里的天阙。
      如今那人已应是将要千秋留名功垂青史了吧,那自己又怎能不同他一般将汗青点亮?愿为双鸿鹄,曾立誓说好要一齐比肩将江山揽入怀中,然后看遍春花冬雪,直至双双白头。
      不,不只是要我们自己知道,还要让后世之人都瞧见,在某一个遥远的年代,在一个叫作江东的地方,有着一个孙郎一个周郎,他们都是英雄,都是孩子们最崇拜的英雄……
      如今,伯符,我已做到。
      虽然你曾要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虽然我不曾答应过……
      好吧,这次算我耍赖,是我反悔。

      他举盏饮下最后一杯酒,挑起昏黄孤灯,推开了门。
      其实,夜并不是黑的,因为有着耀眼的星河,还有着那人留恋人间的眸子。
      世人都说,两相辉映之下,光芒总能胜过灿烂星斗。
      不过是孤灯十年。他迎着凛冽寒风茕茕孑立,往日种种,付之一笑。

      那一刹的灯火,恍惚间竟是陡然亮了起来。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孤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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