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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打你,我也就打了 ...

  •   天将交晌午,李旭带了李喜与几个侍从便兴冲冲到了郭宅门口,不待通报,转进内宅大声嚷到:“至儿,今日……”却撞见郭至宿醉刚醒,发辫未束,就笼了身白袍,拖了双便鞋,手里搭着条毛巾在院子里胡乱擦脸,颊上还带有宿醉后的独有苍白,女儿家的面貌一览无余,连平时飞扬的剑眉都柔弱了几分。当下一顿,喉咙一涩,低下身讪讪到:“仲夏日好,至儿有意出府一游么?”

      郭至本不知觉,待听到他声气中的异样,无由一怒,冷了脸,转进内屋。出来时却是劲装齐整,挥挥马鞭,招呼下人备了两匹好马,一言不发骑上一匹,淡淡俯视着李旭,摆手相请……
      李旭心中略略失落,却寻思不出为什么,心中又忐忑几分,便从怀中取出捂得发热的明黄鞭束给郭至系好,温言说到:“这是当年皇爷爷赏赐给姑妈的,后来又特准驸马爷出征带着……驸马故去,姑妈伤心,就交还皇爷爷,这次来,我又特地去宫中讨来,想是至儿定当喜欢的。”

      按大平朝的规矩,武将功高方用紫鞭;五服内的李姓宗室,若是一般闲散子弟,也还未必用得了杏黄鞭;唯有御驾方用明黄马鞭。当今许先驸马以明黄饰鞭,已算得上天大恩宠,故而驸马战败,郭府便不敢再留。现而今却又让太子府请了出来!

      郭至并不说话,冷冷看着李旭把鞭束系好,伸出左手两指轻轻拎起,放着马缰由马儿踢踏慢慢原地转圈儿,由着那抹明黄在阳光下晃得李旭微微眩晕,待到他额头上隐隐现了汗,郭至的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奇特的笑容,又是看得李旭一怔。只见她右手反手抓住马鞭,缓缓扬起,狠狠抽下......

      李旭顿时怔住,眼见明烈的天幕瞬间划过一道黑电......
      又猛然觉得被人一推,眼前闪过一人,
      踉跄。
      郭至那道讥诮的眼光一闪而过。
      眩晕。
      跌倒。
      耳边似乎只炸着那句话:“这鞭子哪里是能够拿来讨我欢喜的?!”。
      .......

      “郡王爷!”
      “小侯爷!”

      李旭跌坐在地上,方才回过神,耳边一阵侍卫拔刀内侍惊呼侍女跪倒马儿嘶叫的声音,略略定了定神,只见一个比自己略高点的小侍卫一手挡在头前,手狠狠得拽住马鞭,已然勒出了血——才知道若是自己受了这一鞭,脸就毁了。

      再看郭至,任着旁人死死拽住马缰,一脸漠然的俯看着侍卫明晃晃的寒刀,把右手松了,将鞭子轻轻甩在那名侍卫手中,那抹若隐若现的笑容这才在嘴角边带出不屑的味道。

      李旭顾不得心中惊骇,却是大喜:“父王终究是多心,至儿不过是好武诚孝,她终究没有上阵领军之志!”抽动两下脸颊,想张张嘴说什么,却发现喉中涩得出不得声音。倒是今日伺候在郭至旁边的李福稳稳当当上前对郭至一躬身:“侯爷因小隙鞭打当朝亲贵,已犯家规,请侯爷领罚。”

      郭至这才收了冷色,拍拍手,下了马,看了弓着身子的李福一眼,说到:“有劳李公公。”抖抖衣袍,走到李旭跟前停了脚,低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家法我受了;打你,我也就打了!”便径直往府中奉先殿去了。

      李旭这才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微风一吹,背后湿冷,两腿竟是打着抖发软,被内侍架起,到那名小侍卫身边,接过马鞭,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卫捂着手,将胸一挺,待要回答,众人却听郭至的声音一字一顿远远得传来:“我若是想要,战阵上自会挣去!”

      惊得李旭手中马鞭软软坠落,连那个二十年后将会响彻天下的侍卫大名都充耳不闻。

      已过哺时(注1),李旭从郭府回来就木木呆呆,由着侍卫牵着马,由着内侍搀进屋,由着宫女净了面,此时又由着徐闻在面前一口一口夹起送到他房里的菜肴。

      “先生以为如何?”李旭讷讷瞧着眼前小碟上的菜被风卷渐空,突然开口道。

      “咳咳咳,好好好,好吃。”徐子明正“吱溜"“吱溜”抿着小酒,冷不防被李旭一惊,呛个老脸通红,含糊不清道,“呃,小王爷指得是什么?”

      李旭这才硬生生的扯动嘴角笑起,婉然(注2)道:“莫不是先生也与那班嚼舌的下人一般以为我被唬得怔忡了吧。”

      这个面色,这个语调吓得侍立一旁的李喜汗毛一乍,徐闻也是略略皱了皱眉——从十五年前入了太子府做各位爷的教习起,他可太明白这位爷,尽得其父太子爷“仁厚”的真传——越是语调面色温和平顺,内里越是狠厉,昨夜府里的小平子不就“回家探母”去了么。

      徐闻刚刚要劝说两句“和气致祥”的话,到嘴边却咯咯一笑:“小人只可严教,由着他们怕是哪天谁是主子都不知道了——李喜,还不滚出去替爷把今日嚼舌的都拾掇拾掇!”
      李旭明白这是讽谏,也乐得有个施恩的机会,皱着眉,轻声到:“依孤看,每人三十杖,内侍宫女同例——郭府兵法治家,在这地儿可不能被比了下去——谁有嚎哭喊叫惊了府外路人的,一律杖死,不必来报!”

      李喜知道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忙不迭的跪地领命而去。

      屋内就剩着师生二人枯坐,留着蜡烛摇摇晃晃一明一暗的“哔啵”着。

      良久,李旭无声叹口气,随手把冷茶泼了,剪了剪灯芯,屋内一亮。

      此时,徐闻一直低垂三角眼豁然睁开,一双黑白小眼仁精光湛湛,小声怒喝道:“糊涂!今日学生在书房的话,以为王爷懂了,王爷吃了这么大的亏,直到现在却还懵懂。”

      李旭一脸懊悔:“唉,先生说诚孝,故而孤以为当随父亲旨意;先生说弟悌,孤以为不妨观江都之志再结交不迟。哪里想到,唉......”

      徐闻捋着胡子点点头又轻轻摇摇头:“小王爷能见识到这层,可见平时读书不差。可是,王爷以为,何为诚?王爷如此,不过是太子的意思,王爷的心迹却在何处?”

      说得李旭脸上微赧,自以为心思无人知晓,外以不羁示人,内以恭顺侍亲,人人以为他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却被这个在身边不声不哈的徐闻徐子明一语道破另有他志——这个对师友之诚,硬是没做到一分。

      幸而徐闻不曾见到他的神态,自顾自的说:“大平朝一派升平,唯撼中国(注3)不统,谋有良谋,将有勇将,却空老一生。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注4)。如今马革裹尸倒成奢望。若是长此以往,小王爷素有大志,与太子爷无异,不像那六王一般拿着枯骨换富贵——却并不真心攻凉。”这句便讲得露骨了,“所不同者,今上好文厌武,太子先求内安,故而以削藩夺军为先。”

      “史上安国先攘内抑或先对外并无定论。故而......”李旭阴郁得摇摇头,却有他说不出口的一层担心:如今朝中隐隐有废太子的风声,自己的大哥又是读书有成办事无过颇得父亲欣赏——若是太子颠覆,自然万事皆休,若是父亲登基,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自己想撼动世子之位,未必不会走上六王的老路,莫不是大平朝就要在这一代一代的夺嫡上渐渐暮气沉沉么?抑或先行自退,但是难道就要自己为了这个死不死活不活的大平朝 “一生襟抱向谁开”么?

      “故而,大争之世,王爷当立定心志,早做谋划!”徐闻接过话头,冷声截断李旭的胡思乱想:“太子有内攘之志,为子者,当体而行之。王爷有拓土之心,三军之心不可不争。”

      李旭这才恍然抚掌到:“妙极,江都府若是从此不声不响,便可做削藩典范,就是一二不妥孤从中护持,藩镇们定然心存感激;若是郭至一心冲阵,明挫暗扶,日后得一骁将,谁人不知郭家军当年驰骋的威风?!如此,明报郭至荒唐,亦是庇护,内中......哈哈哈哈,她该如何便会如何,孤该如何便去如何坦荡诚实,有甚干系?”

      徐子明抚着山羊胡,晃着脑袋,掩不住地笑道:“正是!她强便任她强去。”

      “只是......"李旭想起日间一事,却看着徐闻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便把那句“她终究是女子”的话不言声的咽了下去......

      “她强任她强?!”
      长安城内的大平皇宫东侧便是东华门,由外穿过东华门向西走一箭地,再穿过一道小门便是长长的永巷,这条甬道如它的名字一般,夹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下,似乎笔直得永远也望不到尽头。夜里的太监宫女佝着身子,提着灯笼,压着步声,偶尔紧促地来回穿梭。

      永巷的尽头,有一扇小门,门边有两名太监和两名侍卫昼夜不停的矗立在那里,明晃晃的宫灯就在他们头顶随着五月初夏月夜的微风来回摆动,发出些许声响。

      从这道小门进去,再穿过七八重门和一个小园子便到了毓庆宫,便是俗称的东宫了。

      李旭的生母并不是太子正妃,而是太子妃的表妹,当今大学士杨龟龄的外甥女——却是一名远方小户亲戚。正妃并无子嗣,这位侧妃娘娘刘氏却又一派心直口快,故而颇得宠爱,也便不由得有几分骄气。

      今夜她待到太子戊时回来,小意替他宽了衣,便在自个屋内摆了桌小席,又亲自下厨给太子爷烧了几样拿手小菜,一边夹着菜,一边小心哽咽对着太子为儿子诉苦:“那郭至也实在太过分,若是说打小旭儿让着她,这是天家讲究的孝悌;而今岂能容她如此强横!”

      她小心捏着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痕,偷眼看看太子,又接着嗔怨:“想那公主府,不过是个破落的寡妇门罢了,想那郭氏,也不知道是不是祖上杀业造得太多,绝了后,连女儿都生成个不男不女的样子……”

      太子慢慢搁了筷子,看着她柔声说道:“你也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也当有点分寸。”说罢挥退众人。

      刘妃看太子并不动颜色,便在凳子上扭了两下,赌气地说道:”旭儿,您的儿子,大平的庆东郡王,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叫这个寡妇门的野种就这么给打了?“

      ”啪“

      一声脆响,惊得外面的太监一拥而入,目瞪口呆的看着碎在地下的汤匙和背对着他们捂着脸怔怔颤抖的侧妃,顿时不知道该进该退,便一哗啦的跪下。

      太子的脸隐在灯下,看不清神态,只见他慢慢拿着毛巾仔细的揩净双手,抬起头对着即将要放声大哭的刘氏轻声说道:”打你,我也就打了。“

      刘氏顿时呆若木鸡,待得太子的脚步在院中渐行渐远,才缓缓跌坐下来,无声流泪。

      ”叫世子和老大书房见我。“太子负着手,穿过长廊,在书房门口停下脚,抬头看看挂在天空正中的明月,转身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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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古人两餐,在申时吃(下午3-5点),戊时(5-7点)前结束,估计是为了节省蜡烛。吃饭称哺,“周公吐哺”,就是指姬老哥儿为了抢班夺权,接见各方名士,忙得连吃饭吃一半都吐出来出去接见,至于有没有再吃进去,没人考证过。

      注2:虽然很多人怀疑李旭是龙阳,但是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把他写成0号,婉然这个词并不专门指女子,有两个解释,取第二个意思,和顺的样子。

      婉然:
      1.美好貌。
      《诗·郑风·野有蔓草》“清扬婉兮” 毛传:“清扬,眉目之间婉然美也。” 汉司马相如 《美人赋》:“有女独处,婉然在牀,奇葩逸丽,淑质艳光。” 唐.张怀瓘 《书断中》:“﹝卫夫人 ﹞隶书犹善规矩。钟公云:碎玉壶之冰,烂瑶臺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2.和顺貌。
      《晋书·孔严传》:“深思廉藺屈申之道,平勃相和之义,令婉然通顺,人无间言,然后乃可保大定功,平济天下也。”

      注3:泛指华夏大地,.《论语集解》:“诸夏,中国也”。

      注4:原文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调换两个词的顺序。

  •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
    后半截 加了1k左右的戏份
    然后就是郭至小朋友相当的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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