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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翻译 ...

  •   阴雨。

      我讨厌这样的天气,阴冷得仿佛把整个大陆都翻转了过来,而我的头就这样被浸在海水中,潮湿、腥咸,与沉礁的残骸接吻。

      这种时候我本该待在家里,直接把午饭时间睡过,和花狸玩一会,再泡个热水澡。

      而不是一只手提着猫,一只手撑着伞,走在咸湿味道更加浓重的港口,连鼻子是被吹红的还是熏红都分不清。

      只因为今天是“复活”在C国演游的最后一日,也是我开始这趟旅程的第一天。

      我走得很慢,天气的磋磨与内心的焦虑分成两股力量,一股把我往海里推,一股把我往岸上拉,力与力相抵,十分煎熬。

      直到有人在甲板上朝我挥手,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了。

      我急于做点什么来暂忘一切,所以我快步上了船,对那人说:“中午一起吃饭吧。”

      她是我的新翻译周晓卿,21岁,短发,尖脸,眼睛细长,面孔有些像狐狸的实习学生。她是我花了三天校对完译文之后选择的人选,各方面都很优秀。

      只是在通过笔试后第一次私下商谈时,我被她小小的吓到了。

      “可以帮我签个名吗,我女朋友很喜欢你的书。”她面无表情的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C国这样相对保守的环境里,敢于直接说出来的人不多。我佩服她的勇气,除此之外,再无看法。相比之下更令我担忧的则是另外一件事:

      尽管她的译文严谨又贴合我的心意,但是平时言语中的随意样子实在是让我担忧。

      对她而言,即将开始的工作会比想象中更枯燥,她能坚持多久呢?

      还指着她“监督”我呢。

      暂时道别以后我回到新房间428,它在四层的集宿里,大约三十平方,应我的要求,桌案与床放在最里面,再用高高的书架做屏障,如有正式客人来,也不至将私隐曝于人前。大件行李早就送到了,整齐堆放在地上,有些拥挤。

      考虑到周晓卿还在等我,还是回来再收吧。

      “对不起,我马上就回来。”我朝笼里的花狸道了歉,再放了几片鱼干,出门了。

      “为什么会把猫带来?”周晓卿的厚底靴子将大理石地面跺得啪啪响,驱散了蛰伏在空旷中的不安因子。

      我微笑:“没有它,我睡不着。”没有它,我在这里睡不着。

      她含糊的应声后便沉默下来,背挺得笔直。

      尴尬如剧烈挥发的干冰,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可怜的交谈火焰熄灭了。

      “你想吃什么?”我问道。

      从陌生到相熟,总是要经历一段枯燥的过程,即大量陈列可以想到的一切问题,然后进行轮番的你问我答,这是从儿童时期就开始锻炼的社交技能。我原本修习得不错,却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飞速的退化着。因为现在的我,想的不只是如何延长交流的时间,而是如何控制交流的时间。在这样的控制里,如何快速结束一段无聊对话,我研究得更多。

      可是周晓卿,我的助手,是我必须熟悉的人。

      “简单吃点就好,我想等晚上。”

      我点头:“就去五楼吧,刚好人也不多。”

      ‘复活’的下三层都是供宾客娱乐与候场的区域,而四五层是员工活动地,至于大剧场,则占了最多的空间,落于整艘渡轮的最上,宾客进入剧场必须从下三楼经过唯一公开的长阶梯,它被C国人译为“千叶螺旋”,每一阶都刻有不同的雕纹,无论是从最底朝上看,还是从顶端往下看,都能看见一朵绽放的千叶莲花,最值得一提的是,这座设计精巧的阶梯,没有扶手。

      现在剧场即将进行最后一场公演,等到结束,船会起锚。特里索尔在晚上安排了一场饭局,准备将我与周晓卿介绍给几个演员和合作者,也算给了我熟悉环境的机会。可周晓卿的起点比我近,谁叫我和吉娜发生过冲突呢。

      人就像群聚的蜘蛛,行走在相互用视线织就的罗网中,尽管这很拘束,但若网破,鲜少有谁能逃过坠落而亡的命运。我视周晓卿为织网的第一根线,也希望她能这样看我。

      五楼的装潢与宾客宴厅相差甚大,一应是简约明了的陈设,加上人少,看上去特别空旷。现在在岗的只有一个大胡子厨师,领餐以后我在角落坐下,用叉尖轻轻挑动着装盘角上的绿黄配菜。

      周晓卿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目光只落在我手上一瞬便看向了别处。

      “真希望那个C国厨师每天都能上班。”她明显又突然的表情让我放弃了继续虐待那根可怜的配菜,转而老实的切起了牛肉。

      “老师以前做异国美□□评的时候也会这样想吗?”谢天谢地,她终于有了可延续的回应。

      “是的。”我答道。“就算舌头不挑,胃也会对处理陌生食物感到不适的。”

      周晓卿点了点头,将小块的牛肉嚼碎完全吞咽下去之后说道:“我也在想,万一我们水土不服怎么办。”

      “不是万一啊。”我喃喃道。没有夸张,我的身体反应从小就准得像时钟,上船时我就知道,水土不服是迟早的事,没有任何侥幸。

      周晓卿只当我有饮食不规律造成的胃病,还问我带没带药,对此我十分满意,拉近距离的第一步,应是做到了。而后她讲起了临近毕业这年经历过的事,说到笑处,冷傲的狐狸脸上还是会带上暖意,人也精神了许多。

      我从不是好的倾听者,唯独对沾染着书香气息与无限活力的校园有着近乎偏执的向往。此刻我是真的用心在聆听,以便能隔空触摸到那些我永远无法在日光下填满的空白。

      所以我对突如其来的粗暴打断是非常恼怒的。

      切割平整的牛肉粒在酱汁中来回滚动到冰凉,我丢开叉子,不耐地朝发声处望去。

      餐厅门口有两个神态不一的女人,还有一个在脆响中四分五裂的盘子。

      “书上说为什么女人吃饭喜欢坐在角落。”周晓卿说。“安全感,和方便看戏。”

      “老师是哪一种呢?”她开玩笑道。

      “想太多。”我擦了擦嘴。“就不能因为环境太吵吗?”

      吵嚷单方面由其中那个穿着更为华丽的年轻女孩引起,而另外一位只是沉默,她的存在感与她的身材一样单薄得可怜,如果不是看到年轻女孩出手,我都会以为那个盘子是穿过了半透明的灵体才下落打碎的。

      “那个瘦高的女孩子好眼熟。”周晓卿摸着下巴。

      “前年剧团唯一应试成功的C国女演员,郁容。”被媒体称为“审美差异下的幸运儿”的年轻演员。那时复活剧团正需要一个东方女演员,应试者众多,当人人优秀不分伯仲时,谁最符合高辨识度的东方形象便成了郁容最后中选的原因。白皙清瘦,丹凤眼,樱桃口,这就是外国人眼中的“传统东方美女”。

      遗憾的是C国大众并不是很能接受这样的形象,因此郁容很快便被淡忘,加之两年未有合适她的剧本,如果不是她的名字依旧写在核心演员的名单内,我也快忘记曾经有这么个人,一度被称为“年轻演员的骄傲”。

      “我的脑子里已经有故事了。”周晓卿盯着那个张扬倨傲的年轻女孩,眼底仿佛有了零碎的火星。“她也是个演员。”

      “买了票不好好看表演,跑到这里来找麻烦,好可怕。”我感叹道。

      “能叫人上来把她带走吗?”周晓卿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她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复活’的安保何其严密,不然单凭兰斯沃克爱慕者的疯狂程度,这里早就被踏平了。所以她出现在这里,应该是“被允许”的。

      “就算你凭这张脸进来了又怎么样?两年了,你演过什么?丹妮莉丝的女仆?还是朱蒂的保姆?”年轻女孩的眼里只有交了好运却籍籍无名的郁容,视若无人般高声。

      而在我的视角,她就像对着空气挑衅,十分滑稽。我甚至都不想上去帮忙,因为实在太过无力。

      “吃饱了,走吧。”我对周晓卿说。

      令人顿感不妙的是她依旧坐着,眼神牢牢锁住门口纠缠的两人,然后她动了,长腿迈出,几步便到达两人面前,我根本来不及阻止。

      “郁容小姐,老师想请你过去一起吃。”她的眉飞扬着,一句便让年轻女孩变了脸色。

      人类的脑内剧场非常可怕,仅有只言片语就能细化出一条完整的因果之链。

      年轻女孩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比郁容娇媚百倍的面庞涨得通红,愤怒的目光一一划过在场的三人,走了。

      我站起来,将餐具放到回收处,然后对着郁容微笑着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谢谢。”郁容终于开口,细细柔柔的声线尽管很悦耳,也没能将我此刻的愤怒消却,反倒促我更快的离开餐厅。

      我听见身后周晓卿急忙追赶的步声,不想让她看见我难看的脸色,所以我一边走,一边说道:

      “你帮了她,却不尊重我。”

      “周晓卿小姐,我只说一遍,如果你再自作主张,我不介意换个翻译。”

      刚织好的线,被我亲手拽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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