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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把戏 ...

  •   说起创作,我曾以“发掘两个陌生人间的无限可能”为重,越偏越好,越陡越好,似乎如此便能让自己更为顺手。

      之后仔细想来,真是天真得可笑。

      没人会去体谅那些被称作是“换汤不换药”的把戏里到底耗费了多少力气。再转看现实,则更是强己所难。

      因为那从来就不只是二人间的事,也不是单纯用无数巧合便能强行堆砌的事。

      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呢?

      记不得了。

      此刻我只知道我所迸发的愤怒,已成功在周晓卿的大脑着床,并足以让她警醒一整晚。中午我走在独自返回的路上时,就感到一阵心惊,害怕晚上欢迎会时她也会做一些奇怪的事,而现在看到她收敛又不断观察着众人的样子,我总算松了口气。

      经理吉娜和“复活”剧团的导演霍本已经到了,短暂的介绍后便坐在一起聊着天,我的B国语不大好,遇到听不清的部分周晓卿便低声复述讲解,而他们两个也会很耐心的听我说完,这样和缓的态度本应让我放松下来的,可懊恼还是在脏腑内沉积着,越烧越热。

      我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借冰凉的液体冷静下来,然后不断的告诉自己,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我是否能多听懂那么一两个单词,如果真的觉得难以忍受,就自己私下做功课,而不是将自己公然炙烤在这样的难堪中。

      “别这样,否则等人到齐的时候你会断掉的,放轻松,无论你在想什么。”霍本卷曲浓密的胡子轻轻颤动着,他的手臂也不停摆动,做着生动的手势。

      我报以感激的一笑:“谢谢,我只是在想怎样相处会更加轻松,我想有个好的开始。”

      霍本将“好的开始”复述了一遍,又说:“别担心,只要你不是‘一杯倒’,今天绝不会变成坏的开始。”他将“坏”尾音拉得很长,听上去滑稽极了。

      我点点头,应了声“好的”,正准备如何继续与霍本聊点什么,便听见门口有了响动。

      接下来到的竟然是郁容,她穿着一身水蓝长裙,婷婷袅袅的,礼貌的同各人打了招呼。

      “亲爱的,你必须得多吃些。”霍本热络的说道,郁容腆然的笑映着华灯,宛如绽放的夜莲。

      接下来这个人几乎是与郁容同时到达。

      我从没有见过气质这么好的外国男人,甚至从陈酿更醉人的角度来说,似乎比“复活”的顶梁柱兰斯沃克还要更胜几分。他大约一米九的个子,棕红色的头发尽往后梳,窄额深眼,不笑便见的鱼纹告诉我他已不再年轻,但他的身躯却依旧修长而结实,撑着笔挺的复古西装,由远而近,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人邀入属于他的那个依旧年少的时空。

      诺曼诺顿,从前是复活的当红演员,现在是一个能轻易让人怀念起他当年风采的老绅士。

      没人会一直年轻下去,我从而不经意的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当他老去时,尽管时间会将他制成另外的佳酿,但依旧还是没有人会不爱他吗?

      而现实就像专门为了一巴掌打醒有了这个想法的我那般,下一瞬便告诉了我答案,速度之快,快到我还未来得及与诺曼诺顿打个公式化的招呼。

      兰斯沃克来了。

      当他出现时,我的心便开始反驳方才脑子里生出的那些关于“气质不如诺曼”和“当他老去时…”的想法了。用的仅仅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老去”这样单薄的理由,我却深信不疑。

      我看着他恍若天神般熠熠生辉的容颜,想来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铁律发生作用了。

      “陶曼小姐,我的新搭档,很高兴认识你。”他轻轻颔首,就仿佛要肯定我的整个世界。

      他说“我是他的”,我心如擂鼓,一面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做出失态的事,一方面又想着在这样的人面前露出惊艳与赞叹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

      这种现象,最理所当然的解释是我爱上了他。而接下来我会陷入疯狂的单恋,会气恼,会焦灼,会开始思考为什么沦陷的只有我一个人。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

      “你好。”少说少错,可是脸颊上的热度却是骗不了人的。

      然后兰斯沃克便入座了,就在诺曼诺顿的旁边。

      之后到来的是音乐监制沃伦,一个个子小小却来自北边国家的人。

      索菲亚和玛丽是结伴而来的,她们都是“复活”的核心演员,索菲亚是个爱笑的成熟女性,红裙如血,《夜莺》的女主角就是她演的。而玛丽虽要年轻得多,却穿着黑色的礼服,看起来很稳重,可熟悉“复活”的人都知道,玛丽是个戏疯子,她什么角色都敢于尝试,什么都想演,毫不在乎外界对她的定义。

      最后到的是普睿思,他是最年轻的男演员,十六岁,热情又洒脱的年纪。我一直忘不了当周晓卿委婉拒绝贴面礼时他委屈又耿直的表情。

      实在有些可爱。

      被十一只酒杯承着的剔透液体,倒映出水晶灯华丽的光影,再被不同的手举起,相撞,摇曳,涌动,最后滑入咽喉,齐齐化作代表相聚的一声喟叹。

      完美的夜晚。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

      “这样愉快的聚会,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诺曼轻轻感叹,尾调柔和却不拖沓。

      “每次新编剧进来您都这么说。”索菲亚调笑般道。

      兰斯沃克挑了挑眉,语气平静:“有新作本来就是很愉快的事,索菲亚前几天不是也在抱怨《夜莺》的场次太多了吗?”

      “可见呐,对新鲜的追求,是不分年纪的。”索菲亚连连点头,更加轻快了。“您也是如此吧,诺曼先生?”

      这些话周晓卿没有翻译,而是我自己听懂的。可是我连一丝融入环境的欣喜都没有,反而觉得盘中的佳肴有些无味了。不过我不打算放下餐具,继续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我从未这么觉得。”

      席间骤地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像被下了禁言咒,而解咒的人,只有诺曼先生。

      “每次演出,领悟完全不同,细微的雕琢只能在反复实验里修正,唯有不断精进,直到最后一场。”诺曼先生的眼里所闪烁的温柔与热爱,让我心生尊敬。“不是新旧,而是变化。”

      “原来是这样!我平时都没注意,怪不得霍本先生每次都会生气。”年轻的普睿思念念有词,随即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您是说我不懂变化吗?”索菲亚的语调尖锐高亢,仿佛遭遇了世间最无礼的事。

      发难太过突然,我只得停止进食,擦净嘴角后正襟危坐,再递给周晓卿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观望。方才宾主尽欢的和睦气氛早已消失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尴尬和胶着。我却始终掺着一丝疑惑,无法消除,亦无法认定,只能将目光投向周遭的人。

      “不是这样的。”没想到第一个反驳的竟然会是郁容,她的咬字像是用了十分的力气,显得格外坚定。“诺曼先生只是说出他的见解而已,没有针对任何人,更何况,这些都是珍贵的经验啊。”

      “对于我们而言确实是珍贵的经验。”玛丽肃然的点点头,话锋一转:“可是这样的说教是不应该用在索菲亚身上的。”

      如玛丽所说,诺曼诺顿和索菲亚同年进入的。

      “您的‘经验’每次都要与不同的人说,难道不会厌倦吗?”索菲亚毫不留情,嘲讽着问道:“还是说,这也是您反复到重复的‘精进’?”

      “索菲亚!”玛丽低低的叫了一声,然后伸手拍了拍她。“都习惯了不是吗,何必拿出来吵。”

      我仿佛看见诺曼诺顿被一架竖满木刺的老旧爬梯架到了半空,而在爬梯的底部,竟是被握在两双白嫩的、纤弱的女人的手里。

      “索菲亚,你太过分了!”郁容竟是站了起来,细眉轻竖,倒使她更真实了些。

      “噢,看来你更加同情他。”索菲亚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郁容的脸瞬间涨红了,连忙转向诺曼诺顿,一边摆手一边磕巴着:“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手忙脚乱,打翻的红酒溅落在她那条如同澄海般的蓝裙上,浸出斑驳的暗紫。

      而作为主角的诺曼诺顿,始终半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座的有与我一般无利害关系也无发言权利的人,更有一句话便可制止闹剧的权威者。当事人分工明确,旁观者的无言则是一种变相的纵容。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懂,却真切同情着这位值得尊重的老绅士,无关其他,只因为他说的那句话。若如索菲亚所说,这些道理他一直重复着,那是不是也意味着,鲜少有人真正的铭记在心呢?

      只是已经有了一个应援失败的郁容,我又能怎样呢?我看了看霍本,他似是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再看看吉娜,她只是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她可是经理啊。

      经理不是演员。

      脑海中的猜测似乎更加清晰了。我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去连接句子,无奈的转头向周晓卿,正要发问,便听见索菲亚挑剔的声音。

      “陶曼小姐似乎有话要说?”

      我转头看她,那双漂亮的眼里闪着挑衅般的光芒,更加笃定了,只轻轻牵扯唇角,不说话,对她微笑。

      一直的,对她微笑。

      笑到她自己先绷不住,笑弯了腰。

      “抱歉……陶曼小姐已经看出来了……我可以笑了。”索菲亚掩唇,挑剔尖锐褪得无影无踪。方才没参与的人也齐齐鼓掌,一下一下,清脆得就像打在我的脸上。

      “我来说吧。”霍本挠了挠胡子,不好意思的说着:“这是个特别的欢迎仪式,每一个加入的人将欣赏剧团的一次‘即兴表演’。”

      “这个异常尴尬的情景设计,是特里的意思吗?”我打趣般的问道。

      “噢,是的。”回答的是吉娜,她的严肃被无奈冲淡了不少,尽管之前与她有过不愉快,但是今天,已经看不出来了。“他说要给您一点‘颜色’瞧瞧。”

      一桌的人都笑了。

      “诺曼的气势太强了,尽管我并没有和他的台词。”玛丽说道。

      “压力最大的是我啊!”索菲亚扇扇风。“要知道我的角色可是尖锐刻薄的反派,要知道我平时怎么忍心这样和诺曼讲话,他是那么温柔。”

      我看向诺曼诺顿,他腼腆的抿嘴,满足溢满了他的眼角,显得亲和极了。“您表演得很好,来去之间我真的体会到了一丝苦涩。”

      “被时间遗忘,却还在大言不惭的置喙着永恒艺术的人。”兰斯沃克若有所思。“很难演呢。”

      普睿思则是和玛丽调笑起来。

      “说起来,今天郁的表现很不错呢。”索菲亚看了看郁容。“你得让自己真实些,就像刚才,这样才能让人记住你,而不是记住一个影子。”

      郁容苍白的脸上多了些娇怯,咬唇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没什么不对的,除了她。

      我远远的瞧着,所有人都应是商量过这场表演的,除了郁容,因为只有她带的是难以掩饰的虚弱和后怕。难道今天,还有教她的意思吗?

      我下意识的去看导演霍本,似乎这个一开始就对我释放善意的小老头能给我答案。

      可他只是对我笑,我试图从那浓密的络腮胡之下找到他的嘴角,久而不得之后也不执着,起身离开。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时候,那是在我被骂的最惨的时候。

      当时的委屈,现在终于能理解了,一如自己看着剧团众人这出精心编排的“把戏”时那强烈的忐忑与好奇,这或许会让人暂时忍住拆穿的冲动而继续放任它演下去,可在结束的瞬间,他们收获的绝不会是我的赞叹。

      没人会去赞叹试图戏弄自己的人手段有多高明的。

      他不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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