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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终章 燕云(6) ...

  •   在原本的历史上,胡安国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绍兴七年,他应该正在湖南授徒讲学。这人是一代大儒,性子极其刚烈,但却和秦桧交好。据说,是徽宗年间,两人曾经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那人牵线搭桥之下,两人结下了最初的友谊。等到了建炎四年的时候,秦桧被挞懒纵归,胡安国立即在张浚等人面前大力推荐,称许秦桧有三个人所不及:“大仁大忠大才”。于是秦桧的美名享誉朝野,绍兴元年得以任相。胡安国当时激动得难以入睡,逢人便说,政府得人了。他如此替秦桧卖力鼓吹,秦桧当然也不便亏待他,于是投桃报李,荐举升迁为殿中侍讲兼给事中。

      但老夫子也是愚昧,秦桧引荐他只为了借助他的名望,排挤当时另外一位实权人物吕颐浩。他却一来就上了《时政论》二十一篇,其内容包括定计、建都、设险、制国、恤民、立政、尚志、正心、养气等。其《定计》篇劝官家政策不要动摇,一定要坚持抗战;其《建都》篇劝官家把建康作为复兴的基业;其《设险》篇反复陈说守江必守淮;其《尚志》篇要官家奉迎二帝回国;其《养气》篇劝官家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使刚正之气充满天地之间。总之,没一句话是官家爱听的。官家看在秦桧的面上不曾治他的罪,吕颐浩却不肯放过这老夫子,指他为秦桧一党的党魁。在秦桧因为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奇策耸动天下后,官家迫不得已罢免了秦桧,老夫子便也合情合理地被排挤出了朝廷。

      不过,老夫子并不以为自己交错了人,还是念念不忘秦桧的“大才”,继续当秦桧的吹鼓手。能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这一名言的,必须是“社稷臣”呀。于是,老夫子下台之后变本加厉,不仅自己吹,自己的儿子和学生也要跟着吹,不然不给毕业。吕祉还记得,杀秦桧之前,还曾在张浚那里见过胡寅的书信,里面论及秦桧的话颇为肉麻,“死生不动”、“命世大贤”、“其功不在汲黯之下”。

      要说胡安国如此鼎力支持秦桧,全是因为受秦桧蒙蔽,这结论显然不现实。两人颇有情投意合的地方,比如老夫子讲春秋大义就是“尊君抑臣”、“号令统一”,秦桧也讲“收兵权谋和议”,两人简直是惺惺相惜。那么问题来了,老夫子在这和议的节骨眼上,来行在讲学是何用意呢?吕祉一凛,总不会武夷先生是打算鼓吹和议,希图幸进的吧?这要是把小朱子引上邪路可怎么好?

      事情变得很严重了,必须尽快给小朱子确立一个全新的学习榜样与方向。于是,吕祉每天闭门不出,除了一日三餐,无时无刻不在奋笔疾书。一连过了五天,吴氏看不下去了,拉着吕祉说自己想去散心,其实是怕相公累坏了身体。

      吕祉不知实情,对妻子的请求倒有些烦恼。天寒地冻的,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去处散心。想起来小朱子,索性去买些点心。这事情本可以让底下人去做,但他想着或许可以因此让吴氏开心,便自己决定了。

      ……
      市井逛街最能体现一个城市的底色。这不出了水团巷,过雪糕桥,卖糕点的铺子开始多了起来,来往行人摩肩擦踵,十分地热闹。这水团巷里住的主要是制作团粉的大铺户,往往都有几座甚至十几座水磨,乡下的良田无数。是以街坊四邻纵然不是念书的,却也大多捐了个官做有些品级,语言文雅举动合于礼法,连丫鬟佣人都是有些脸面的。但雪糕桥之外则尽是些小商小贩,以及给小孩子买东西吃的平民。一半操着平江口音的官话,另外一半操着各色北方方言,沿街招呼叫卖。熙熙攘攘地,鼻子闻的是人马的臭气,耳朵里听的是讨价划价,很是市井。

      别人尚不如何,第一个乐得是岳云。今天,岳云特地扮作随从模样。无奈,大衙内威风凛凛又兼腰上有个鼓囊囊的钱袋,有这两样特质的人,却偏偏青衣小帽,想不引人注目都没法子。于是,那些小商贩往往舍弃充主人的吕祉和吴氏,围着岳云推销各色吃食。单个团子就有珍珠团子、金桔水团、澄粉水团、豆团、糍团等等十几种。糕则又有糖糕、蜜糕、栗子糕、麦子糕、雪糕、线糕、乳糕等等十几种。饼则又有烧饼、炊饼、煎饼、春饼的花样。做法又分蒸的、煮的、油炸的,里里外外怕不有几十种之多。
      可把岳云忙坏了。
      每一种他都要尝上一口,问明白做法,再对比味道,挑三拣四,认真的劲头不下于在战场上制定计划。

      吃的多了,就有人不乐意了。
      “侬个头五头六的小赤佬,挑三拣四的缩胚(小气鬼),门槛精的怕是要在我这里吃饱了。滚恩哆娘个青膀咸鸭蛋(滚)。”
      岳云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换上一家继续挑。

      吕祉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道:“应祥在鄂州也是这么逛街买东西吗?”
      “哎呀,我在鄂州哪里敢这样子玩!”岳云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爹管得我死死的,多砍一句价钱,就有欺压之嫌。”

      吕祉扶额,不知说什么好:“在我这里就没有欺压之嫌了吗?”
      “嘘!主人小声些。”岳云把嘴凑到吕祉耳朵边,“这不是随相公微服私访吗?”
      “亏你还记得是微服私访。我怕应祥再挑下去,就有人要把你给报官了。你再挑下去也是挑花了眼,实在不行就每样都买一份。”吕祉要不是知道岳云是为了孝敬娘亲爱护弟妹,早就不耐烦了。“你是缺那几贯铜钱吗?”
      “也是呀!”岳云恍然大悟,拍一下自己脑袋,“现在我的俸禄不用被我爹扣着不发了,就是都买下来也不怕。”
      忙转头叫老板,“我都包圆了。”

      一旦开窍,那钱钞便花的流水相似。一条街走下来,吕祉没买多少—他原是宜兴人,吃得细巧,点心里粗犷的不喜欢,卖相不好的看不上,味道更是挑剔。岳云则是大包小包的拎了十几包,亏得他力气大,百来斤不在话下,不然真是狼狈死了。

      这样转着转着,过了闫家桥附近的油渣巷—这地方是压榨菜籽油的,拐上剪金桥,就到了碎银巷一带。平江府水系发达,桥特别的多,每过一处桥,都要爬上爬下。因为是微服,吴氏也没坐轿子,玩了这一个时辰,身体有些吃不消了,脸带红晕,娇喘不已。吕祉心疼,带她到一家金器店里暂歇。

      平江府的金器店,宋初就很有名气。平江应奉局打造的首饰器皿,最受宫里嫔妃的喜爱。是以吕祉等人一进这家大店,立即就感受到了与众不同。店里熏了鸡舌香,客户寥寥无几,却有一个算一个的穿戴富贵光鲜,相形之下,几人便略显寒酸了。那店里的伙计倒很是热情,招呼吕祉两人坐下。
      “客官来我们这里算是来对了。小店但凡金器银器金银胎,上至头面戴的首饰珠花,身上穿的销金衣裙,下至金碗金筷金花盆各种用具,哪怕是金锄头都能给客官造出来。”
      “金锄头?”吕祉不禁失笑。“锄地吗?”
      “有钱人就喜欢搞这些没用的玩意,看着高兴呗。哎呦客官,对不住,小的可不是说您两位。”
      这小二说话的口音听起来是北方人,倒是很喜兴。

      虽然是歇脚,也不能闲了,于是让吴氏按着首饰样子细挑。岳云对这些“细器”没太大兴趣,岳家讲究的是平日里布衣裙钗,手里却真金白银的进进出出,经营买卖。这些玩意都是些华而不实地,工钱又贵,真倒变卖的时候又没有金银好用。岳云打开个小袋子,开始吃糕点。那小二朝他瞪眼侧目,他安心当做看不见。

      吕祉则被旁边客人的低声细语吸引了。

      “听说没有,金使又要来了。”
      “听说了又能怎样?朝廷要议和,咱们这些升斗小民还是不要多嘴吧。”
      说话的两人都是北方口音。
      “亏得侬还是西北人,却是个温吞水的性子,弗像腔调。我们这里白相(玩),随便谈谈议和怎么就非来塞哉(不行),昏说乱话(胡扯)。”
      “好呀,那你倒是赞成还是不赞成议和呢?来平江这许多年,咱们搭伙做生意,也赚了些钱,却从没听你说过国家大事。怎么,这回着急了?”

      那平江人换了官话:“没说过是那时候想着闷头发财不愿意说,现在,眼看着被欺负,还能不做声吗?每次见到金使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我就气得心口疼。”
      “干你什么事呀?”那两个北方人一起嘲笑道,“干我们的事倒是真的。万一朝廷又有把我们发落回北方,可怎么办好呢?”
      “侬愁头愁脑,我也勿好受。”
      “我们要是被遣返了,咱们的生意就要散伙了。”一人补充道。
      “就算和议成了不遣北人,我也还不好受。”平江人又道,“北方的土地就这么扔了,你们总也回不去,我们这些南人只好跟你们挤在一处过活,吃了大亏。讨个老婆都被嫌弃矮小,不好找哩。”
      “可是成全了官家的孝道。”
      三人一起大笑。

      吕祉一直以来,安静读书,对和议之事并未上心,反正大局已定。但街边闲谈如此,还是让他有些动心。看来小民们无论籍贯,对于议和都是颇有微词。民心可用就是这个意思了。

      正在这时,他只觉脑后一阵劲风袭来,本能地一缩身子,随即一记肘锤击中了一人肚子。没有意料之中的哀嚎,肘锤击中之处是铁一般硬的肌肉。
      “安老,力气不小呀!”有人呵呵笑道。
      吕祉回头,见韩世忠站在身后,儒生装束,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韩相公,怎么……”他正想问韩世忠怎么到这里来了,忽然醒悟,闭嘴不出一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官话是从宋开始推行的。以洛阳话为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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