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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终章 燕云(7) ...

  •   这回是不小心撞到韩相公粉头的地盘了。
      一个打扮入时的年青女人已经从后房中迎了出来,口称“相公”,深深一个万福。
      韩世忠也不忌讳:“这是我军中一个阵亡部将的糟糠妻子,我帮衬她开了这家金店。”
      不必介绍,大家都明白,没有韩相公,凭个弱女子是开不起这样大的一间店铺的,怪不得还熏了鸡舌香,女子总要弄些个花样出来。

      “这三位敢是相公的故旧?恕奴家眼拙没早看出来,不然早请几位贵客到内室奉茶了。”女人也是极有眼色,“这里的珠宝样式,但凡有看得上眼的,请随意选取不必客气,算是我赔罪的一点心意。”
      “呸,这位是淮西宣抚使吕安老,另外那位是鄂州宣抚使岳鹏举的大公子。你的眼睛比狗还有不如,趁早剜去了吧,省得给我丢人现眼。”韩世忠笑骂道,“你这里的细货(首饰)纵有些精巧的,也是村野玩意,吕相公岂能看得上,纵是看上几个,不过是赏下人的,又怎么会稀罕几个小钱,不给你结账的?还站在这里戳着干什么?快去给我们备茶点。”
      女人媚笑一个:“早就备齐了。”款款地走了。不用说,是跟韩世忠有约在先。

      吕祉哭笑不得,话都让韩世忠说尽了。他初时浏览过详目,知道这里的细货不便宜。“韩相公,”
      韩世忠截道:“不忙,进里屋说。”
      既然报出身份,这外面人多眼杂的,显然不能再待下去了。韩世忠揽着吕祉的肩膀,走进内间。整洁清净,竟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女人陪吴氏进了另外一个小间,岳云则在外值守。

      “我来了行在后,一直想着去找安老,可又有些事情耽搁了。”韩世忠顿了顿。
      吕祉明白,韩相公其实不是耽搁,是顾虑行迹,这节骨眼上公然交结,传出去名声不好。遂微微点头,示意继续。

      “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吕祉忖度韩世忠的意思,接着就要谈和议了,遂抢先道:“奉旨养病,不知世事已久。”和议是必成的,谈也没有多大的意思。

      韩世忠怔了一下,笑道:“养的什么病呀,我看是越养越精神了。刚才那记肘锤,砸得我现在小腹还隐隐作痛呢。”
      “嘿嘿,”吕祉回以一个哈哈,“官家让养什么病自家就养什么病。”
      “哎呀,这话说得是。病中寂寞,老弟想来一定不知道,军中出了许多乐子吧?”韩世忠故作惊讶,斜着眼睛挑逗道。
      吕祉本来是作壁上观的,忍不住就问道:“什么乐子?”

      “张子盖那小子和他手下那帮二愣子一起病倒了。安老,你说这是不是大乐子?”
      吕祉没想到韩世忠一来就爆了个大消息,“韩相公消息倒是灵通,确非我这个沉疴在身之人可比。”
      韩世忠见吕祉有不信的意思,也不在意,自顾补充道:“安老,不是我消息灵通,是我这一军中,原有几个拨属给岳五的旧部。这不,沿边有许多归正人回来,他们有的从岳五那里入境,却不想留在岳五军中,有想到我这里的,也有想到吴大那里的。岳五请旨之后,一并发送回来了。他为人周到,就派了原来的那几个旧将护送。是以我清楚他军中之事。”韩世忠喝了一大口酒,续道,“你也知道,各军虽然都有神武之名,训练纪律之法却大不相同。这是个大弊端,这回一调兵,就都显露出来了。”

      韩世忠明着暗示张子盖是装病。按吕祉的了解,岳飞一军三日一训,张俊一军十日方糊弄一回,差距确实有些大。若是张子盖一个人因此不满,病倒还好说,但据韩世忠所言,竟是部下皆病,这就非常不留面子了。再想到岳飞这么周到的人,被张子盖如此要挟,也真是有苦难言。
      “吴家大衙内还好吗?”
      韩世忠轻轻切了一声,“他倒是真病得不轻,怕丢面子,上来练得太苦,结果发热感冒了。”

      吕祉几乎可以想见岳飞焦头烂额的情状。有真病的有装病的,还有上行下效看热闹的,怎一个禁束了得。原来的前军是何等威武,千里行军滴水不漏,如臂使指所向披靡。现在换成两位少爷,上阵恐怕都成问题。尤其是张子盖,历史上他虽然有海州之捷,却不过是因人成事,所倚靠的不过是暂时拨付的统制张玘,而张玘所部正是原岳飞背嵬精军。以至于传记中虽然铺叙他的海州之捷,却也不得不指出,“子盖从俊征讨藕塘、柘皋,虽多奏功,未能出诸将右,惟海州一捷可称云”。这种人如今调到岳飞手下,自以为是张家后裔,便无视主将之尊,耍起威风来了,真是不能容忍。不禁长叹一声:
      “岳少保处也是捉襟见肘呀。”

      “岳五倒是菩萨心肠,对这些病号一视同仁亲为调药慰问,自己累瘦了一圈,原从的部将都看不下去了。他这副老母鸡护小鸡的心肠要是还不能感动人,总该有人要倒霉了。”韩世忠语气轻佻,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

      显然,鄂司目前的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持岳飞的北伐大计。吕祉再一细思,也猜出韩世忠为何一定要先说此事了。岳飞那边必然是闷头处理军务,没空理会和议。而吴玠山高皇帝远,素来不怎么表态。韩世忠一人若要反对和议,未免势单力孤,这是想要获得自己的支持。只可惜,自己第一要务是顺利返军,无论如何,淮西不能再乱。吕祉抱歉一笑,叉手致敬:
      “这回,全靠韩相公只手擎天了。”

      “安老是不愿随自家一同上奏了?”韩世忠的失望溢于言表。
      吕祉连连拱手。
      “也罢也罢,自家也知道安老的难处。”韩世忠叹一口气,脸上却忽然露出顽童一般的表情,“我看,和议也不会那么顺利。”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当他露出两颗门牙,舔着下唇做鬼脸,便是要胡做了。

      吕祉忽然想起一事,怕是韩世忠要杀金使,忙道:“韩相公这回可千万记得,行事要机密。”
      “哎?难不成安老猜出我的心思了?”韩世忠大为诧异。

      自这天之后,吕祉处就繁忙了起来。韩世忠之后又来了时为起居舍人的薛徽言,他是鄂州宣抚司参谋官薛弼的亲弟弟,关系就是这么牵上的。
      进门后没有聊上两句话,话题就又转到了反对和议上。
      “首相一心想着媚虏求和,大失天下所望。”

      吕祉唯有苦笑,这条线上的人也牵扯上自己,实在是有些奇怪了。不去征求杭州留守张德远的意见,先来自己这里议论算怎么回事!吕祉拍拍袖子,只做不理:“德老,令郎今年几岁了?可在身边吗?”

      薛徽言有些泄气:“犬子四岁,暂居行在。相公有何吩咐?”
      “德老,再过个五六天,十二月初,朱乔年(朱松)便到了,是同道中人再添一员干将。我想着,你们未曾结识,不如就我家中一会如何?乔年恰带着他的儿子,你不如也带上,更热闹些。”

      “原来是乔年兄要来了。” 薛徽言不胜欣喜,“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与朱兄一会了。”

      朱松因为路途遥远,迁延到十二月中旬才到平江。当时,反对和议的风潮已经如火如荼。反对派的主要不满集中于,金人条件过于苛刻,仅许以黄河为界,返还河南地,而北宋河北故土却需正式承认为金占土地;另外,金国不改大国的傲慢,处处以上国自居,官家要想达成和议,需受金国册封,这条也是犯了华夏蛮夷之辩的大忌讳;其三,释放王伯龙更为军界所不能容忍。擒获的敌方大酋不杀也就罢了,礼遇出境真是闻所未闻。

      以胡铨为代表的中低层官僚,在高层文官几乎屈同和议万马齐喑的时候,纷纷上书,斥责首相卖国。武将之中,韩世忠不仅自己在面奏的时候反对和议,而且鼓动自己三衙任职的哥哥,串联同僚杨沂中、解潜共同对赵鼎施压,威胁一旦真的议和了,恐怕军民汹汹,三衙也无法弹压。连被逐出朝廷的前宰执们也大多动用了门生故旧等关系网,纷纷寄送书信,高调反对议和。

      这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直到午后才停歇。朱松一家就是在彤云未散的晦暗天气下入京的。这个方正而清瘦的饱学之士,随即带着一身雪意和梅花的清香,闯入了水团巷吕祉的住所。

      “久仰久仰。”朱松先拱手向吕祉道歉,然后作了一个罗圈揖,用热烈的口吻说道,“诸君,我来晚了。这位想必就是薛德老?”

      薛徽言秉持薛家人的传统,是个性情沉稳的男子,回答得慢了一些。
      朱松已经自顾自地接下去了。
      “我都在邸报上看到了。”朱松带着浓厚的福建口音大声背诵道:“传曰,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立国,危乱之道也。”这是薛徽言上奏中的警句,说的是官家一意孤行犯了众怒,将自取灭亡。
      薛徽言红了脸,惭愧拱手相谢。

      朱松并不罢休,又朗声道:“陛下进而有为,则其权在我,且顺天下之心,间虽龃龉,终有莫大之福;陛下退而不为,则其权在敌,且拂天下之心,今虽幸安,后将有莫大之忧。”此乃张浚以前宰执之尊,今临安留守身份的上疏。这两句尤其激励天下人心,直接谴责官家苟且偷安,日后必将招致大祸。不过,对官家而言,反正没有后嗣,又哪管死后的世道治乱。

      “自古夷狄凌侮中华,未有若斯之甚这。原其所自,皆吾谋略弗臧,不能自知自强,偷安朝夕,无久远之计,群臣误陛下所致也。今兵民财用,皆祖宗之所以遗我者,而陛下不思所以用之,遽委身束手,受制于仇敌之手,此臣之所不晓也。陛下纵自轻,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后世史册何?”李纲算是骂的最狠的。李纲这时任提举临安洞霄宫的闲职,却并未回福建老家,反而跟张浚同处临安。张浚还算是给官家留了情面,李纲直接质问官家,你和你那些手下是二傻子吗,甘心投敌,自轻自贱,纵然贵为天子,又岂能逃过天下悠悠众人之口,逃过史家秉笔直书!当然,李纲也是不知道,后世有许多不忠不孝的无耻之徒,正是以赵构为榜样的,并夸夸其谈投敌才代表了民意。

      朱松又背诵了许多上奏,大恨未能早一步到平江。薛徽言见他气喘吁吁,不得不打断道:“朱兄此来不知下榻何处?”
      “不要管什么下榻了,我也有一篇文章的腹稿,还请几位帮助修改。”朱松目光闪动,难抑激动之情,“彼以和之一字,得志于我十有二年矣,以覆我王室,以弛我边备,以竭我国力,以解体我将帅,以懈缓我不共戴天之仇,以绝望我中国讴吟思汉之赤子,奈何至今而尤为悟也。”

      “大妙!六个以字精妙绝伦。”薛徽言鼓掌赞道,“后面的一句尤显得有理有据,振聋发聩。朱兄果然笔力雄健,弟自愧不如。若是首相能看到这一点,也不至于处处被动了。”

      两人议论到这时,才想起吕祉一言未发,忙询问吕祉意见。
      吕祉轻叹一声。两个人说的都对。赵鼎身为首相的确没有大魄力,与金所争的大都是细枝末节。比如地界,不论以黄河旧道还是新道为界,没有河北地,所差都不大;再如,两国之间的礼仪固然是件大事,然而一旦议和,已经是最大的失礼,兄弟之国还是君臣之国,都是失算。但问题是,自己陷于行在不能回军,岳飞那边一地鸡毛难以出师,张俊则在全力拉拢腐化张宪,吴玠又生病了,种种事情赶在一起,让他深有无能为力之感。
      “诸君所言,仆已洗耳恭听。仆只想问一句,若是和议成了,又该怎么办呢?”

      这问话显然让薛徽言和朱松措手不及,两人犹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面面相觑。其实,朝中众人,真想到议和之后如何区处的,也不过岳飞等三两人罢了。

      一时三人相对沉默,气氛很是尴尬。吕祉淡然一笑,起身站在窗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的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天色愈发晦暗,而廊上却传来了儿童的笑语。

  • 作者有话要说:  张子盖:凭什么张宪能装病我就不能装病了?必须装,不装不舒服
    张宪:我装病是为五哥好,你装病是为谁好
    岳飞:都闭嘴
    今天双更,第一更。各人奏章都是扒拉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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