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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五年平金(101) ...

  •   诏旨是对吕祉上奏的回复,许关师古一军留在淮西,任其调遣,同时命转运司应付粮二十万石,钱十五万贯充做归正人安置及激赏的费用,更拨付耕牛、种子若干以备来年营田之用。不出意料,吕祉的请求被打了一个对半的折扣,但让他惊奇的是,官家竟然给了州县官自专辟置、臧否的权力。

      吕祉难免感慨不已。这南宋初期的政府,处处透露出浓厚的草台班子的气息。官家是个甩手的掌柜,底下群臣拆东墙补西墙得过且过。类似这样的放权,搁到承平年代,根本无从想象,稍微恢复藩镇之制度,还真是被当做了一剂良药,一旦朝廷捉襟见肘便开来使用。不过此回这偏方是真的管用,吕祉已经拿定了主意,但还是略微征求一下众人意见。

      “岳机宜,”吕祉问道:“我记得当初收复襄阳六郡之后,岳少保也有此措置之权,是也不是?”
      岳云很是为吕宣抚高兴,笑道:“宣抚记得不差,我爹蒙官家允准,授予此权。于是在军中以及幕府选择官吏,务求能够安集百姓。于是牛太尉(牛皋)做了安抚使、党叔叔(尚友)孙叔叔(革)他们都当了回知县。继而又从小吏中选择了那些勤政爱民的,提拔为主官,这些人感激涕零,干得尤其卖力。六郡民生恢复的很快。详细情形胡家哥哥比我更清楚。”
      胡闳休补充道:“这样的好处是,一地的长官既管民又管兵,事权统一,推行营田之类的事情便容易了许多。而且鄂司之内,纠察最严,若想升迁必须先干好差事,这样有岳宣抚在上监督,奸贪之类的行为便收敛了许多,百姓不至于被欺压盘剥,也就乐于复业了。”

      吕祉点头,用目光扫视僚属一圈:“我们也依样措置如何?”
      刘子羽第一个同意,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众人兴奋地围坐在一起,讨论这个县要用哪个人,另外一个县又该如何安排副手。这样讨论了约有一个时辰,终于定出了一份提纲来。
      吕祉记得,历史上刘锜有治理州县的经验,就定下由他任光州黄州的安抚使,刘子羽兼蕲州安抚使,寿州地区临近淮北鞭长莫及暂时只派县官,军事份地则由王德措置。庐州下辖诸县因为离得近的缘故,空缺的县官都由宣抚司幕僚兼任,连岳云都得了个职位,把岳云喜得眉开眼笑,说道:“这回我也成了亲民官,一定得写封信回家告诉我爹。”

      吕祉本是有意锻炼岳云的,大衙内从来是勇将,没有牧民的经验,于是嘱咐道:“你先莫要高兴,做亲民官有许多的规矩。你们其他人虽有署理州县的经验,但时间短,当职还是要定下几条规矩。”他上辈子没少处理县务,现在说起来驾轻就熟,“州县官既然是叫做亲民官,能使百姓来亲你的,便是好官。若做到这一点,却先要你去亲百姓才行。否则,凭什么人家依赖你信任你,还要奉承你是青天大老爷呢?”

      讲到这里,僚属们尽皆笑了,属岳云最为欢畅。
      “不要笑。”吕祉清清嗓子:“国朝对县君的考核有所谓七最,我跟你们细细数来,一是核准赋税、二是公平差役、三是兴修水利、四是平决诉讼、五是兴办学校、六是及时赈灾,七是维持地方平静-这条倒是你们的本行。”

      岳云笑道:“下官倒觉得,宣抚说了这么多条,倒把我说糊涂了。譬如,若真是核准了赋税,我怕咱们军中的粮饷就没地方出了。又如,既是公平差役,那些个大户势必不愿意,这地方治安多少要依赖他们,这两条又成了对立了。所以林林总总这些条,总该有一条是最主要的吧?”

      岳云说完眨眨眼睛,吕祉猜出他这是明知故问的意思,是想借机让吕祉定下大的原则。“问的好,这些条条框框,最后总归结到一个亲字上。宁可月桩钱收的少了,不可让百姓流离失所。宁可严惩地方上的豪强,不可让豪强欺压百姓。我不管别的地方怎么规定,只要我做这里的宣抚使,便依此考核下属。”语音铿锵有力。
      众人遂轰然应是。

      吕祉还不放心,又开始絮絮地说治理郡县的注意事项,只熟悉刑名会断案子这一条,便给一众幕僚举了十数本的书籍,让他们自去学习。这样说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算讲完了。当时就由胡闳休按照吕祉的意思,草奏条陈。

      胡闳休是文章高手,才思敏捷,诸任命以及屯田营田规划等事项一挥而就。吕祉拿过来看了一遍,见所述的事情清晰周到,书法工整,非常赞赏,只圈出一个字改了。
      旁边刘子羽打趣道:“这可真是二美具。”

      一美自然是说胡闳休的文章做得好,这第二美则是暗指胡闳休新近得的绰号,胡美人。淮西一战,胡闳休守城颇为勇猛,又长得风姿英挺,军中合此二点,私下里都诨叫他美人,一来二去就流传开了。
      胡闳休倒不腼腆,也笑道:“是宣抚和彦修兄教导得好,我不过是描个模子罢了。”把这第二美的帽子还了回去。

      众人正在其乐融融的谈笑,李忠脸色大变地又跑了进来。他把手中奏章递给吕祉,吕祉也是脸色一寒。
      刘子羽忙问:“怎地?”
      吕祉吁了一声气,苦笑道:“弹章。”

      宋代御史弹章一般在上给朝廷的同时,还可以递送给被弹劾的人。弹章可以被朝廷留中不出,但是却不妨碍被弹的人可以从另外一个渠道收到弹章。这时候,该被弹之人就必须上章请罪待命。吕祉这才明白,淮西地处腹心,官家又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地让他扩大权力。这份弹章就是官家发出的一个强烈警告。

      刘子羽大惊:“谁的弹章?什么事情?”
      “范择善(同),端地是文笔老到。”吕祉已经浏览完毕,苦笑愈盛,将弹章轻轻放到桌子上,任众人传看。
      刘子羽不便宣读,自己先看了,也是默然不语。

      弹章搜剔的罪名极为“丰富”,诸如:贪污受贿、克扣军饷、虚报制勘、盘剥百姓、生活奢靡以致滥用公使钱等等,不一而足;尤其醒目地,其中还有对吕祉私生活不检点,猥亵官伎的指责。其中有实迹的:虚报制勘是指王德迎接关师古归宋一事,而滥用公使钱则是指,动用此部分本就理当由宣抚使自由支配的钱财安顿流民。这些确实有的错处尚不做重点攻击,却围绕生活奢靡与猥亵官伎铺陈地事无巨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诚有伤风化,不足副士林之清誉。至于居室奢华,厚自奉养,尤非忧忱报国之士所为。”这就见出范同的厉害了,他既要打击吕祉蒸蒸日上的名声,却又不为已甚,三分实七分虚,虚实之间转换自如。让人将信将疑又不得不信。而一男二妓同处一室的桃色新闻,更让吕祉清誉扫地,再无法为清议之领袖。何况,当时还有不得狎妓的禁令在,轻则丢官重则处置。

      刘子羽眉头紧锁:“安老,欺人太甚呀,必须马上上奏辩白。”刘子羽一人跟进了吕祉内宅。
      “怎么辩?”吕祉形容不见一丝恼怒,依旧清华俊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痛,愈发显出雍容华贵之姿。“恶意中伤,不过辞职一途罢了。”
      “这怎么使得!”刘子羽脸上肌肉颤动,怒道:“御史台那帮子混蛋,谁不知道他们这是为了议和,不惜下此毒手!”
      吕祉淡然一笑:“杀鸡儆猴,看来我就是被杀的那只。”他真是哭笑不得,这是顶替了岳飞的角色不成?

      说到这里,内室陡然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抽泣之声,吕祉长叹一声,道一声失陪,踱入房中。
      “相公。”吴氏早哭得眼圈红肿,声噎气喘,难以自持。见到吕祉,怕他难过,忙扑到在床上,以巾帕掩面,呜咽不止。
      “是我的不好,反又叫你担忧了。”吕祉坐在床头,轻轻抚着吴氏的肩膀,安慰道:“你不是以前常说,做这个宣抚使虽然显贵,可既劳神又费力,不如一叶扁舟你我耕读相伴,还落个逍遥自在。”

      吴氏勉强抬起头,哽咽道:“我知道相公志不在此,当初说得不过是玩笑话罢了。相公一心为国,这些人,这些人怎能够如此狠毒,肆意攻击?”她虽然恨急,却说不出骂人的话来,搜索枯肠不过是不温不火的字眼。
      “人的心肠隔着肚皮,平日看不出来端倪,遇到事情就暴露无遗,所以才有衣冠禽兽这个词。”吕祉说着,抽出一条帕子,替吴氏仔细揩去眼泪。“你何苦为这些人气伤身子。”

      吴氏再撑不住,伏在吕祉身上哭个不停,鼻涕眼泪把那袍子打湿了一片。吕祉只好温言抚慰。
      倒把刘子羽急得满脸热汗。这是商量对策来的,却赶上子女们啼哭不止,倒叫他不知所措了。要知道许多时候,上奏回得快了,便能赢得时间,阻止谣言散播。他正浇油上火的,门一开,琴娘安娘被王仲明带着闯了进来。两人也是一般地梨花带雨。
      这两人是因为下午的时候,刘子羽亲自询问当初吕祉与两人相识的详情,才知道弹劾之事的。这时二女现身,也不知道是请罪来的还是问罪来的,刘子羽自感应付不了,只得叫道:“安老,快出来,那两位小娘子也到了。”

      吕祉颇有焦头烂额之感,看见琴娘柳娘,却又于心不忍。
      琴娘停住哭声,拉着姐姐跪倒在地:“若得为相公洗清冤枉,我二人愿意就此削发,独伴青灯古佛之畔。”
      吕祉想拉二人起来,又碍于形势尴尬,只好道:“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是息事宁人还是闹大了收不了场,全在朝廷,又与你二人何干?不要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什么青灯古佛,也是年轻女子该说得话吗?”

      吕祉用朝廷代替了官家,而他话中的怜惜之意,更让琴娘柳娘感动不已。
      王仲明则道:“俩孩子中午饭都没吃,耗到了这个时候。宣抚,你还是再开导她们两句,我再把她们领回去吧。”
      吕祉苦笑,暗道也不知道谁能来开导我,却还是抚慰道:“你们不吃饭也不像话,我这里桌上的点心,先吃着垫垫肚子吧。”

      吴氏里间听着,心里百感交集,直如滚油一般过了几过,痛心不已。她也顾不得了,想要起身出去相见。这时,才发现自己腿已经软了,动不了身子,不免叫迎儿搀扶。
      迎儿挑帘进来,才发现主母脸色雪白,没有一丝的血色,不禁惊呼“我的天爷,这是怎么了?”再一摸裙下,竟然是一手的血,迎儿吓得险些跌倒,急道:“可是不得了了。”

      吴氏这才恍然觉出小腹坠痛,意识到腹中胎儿很久没有动弹了。再看迎儿的表情,这孩子恐怕保不住了,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吴氏的身子险些不曾把迎儿压倒。
      “快来人呀。稳婆,找稳婆。”迎儿扶住主母,大叫起来。

      正在前屋的王仲明顾不得礼仪,一把掀开帘子,跑了进去。
      吕祉一怔后飞步赶到了王仲明前面。
      跪在地下的姐妹俩不及擦干泪痕,也冲了进去。
      就剩下个刘子羽坐立不安。

      屋中,吴氏裙衫已经浸泡在了血里,浓郁的血腥气息让所有人心头都浮起了不祥之感。
      幸亏王仲明镇定,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烧热水,把刀子、剪刀、纱布都给我找出来。琴娘,帮我洗手。……”
      屋中立即忙乱起来。
      ……
      天近傍晚,王仲明从内室出来。当时吕祉怕妨碍救助病人,从屋里出来,就一直站在院子中,肃立不动。
      “宣抚,大人保住了。”王仲明颇有愧色,“就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男娃……”
      “不用说了,大人保住了就好。”
      “不,宣抚,大人可能今后也无法生产了。”王仲明低声道。
      闻言,吕祉依旧淡然喃喃道:“大人保住了就好。”说着,眼角却滑下一滴清泪。

      话音落下。盛秋时节的天际陡然滑过一道霹雳,随即雷声隆隆自远方奔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党、孙诸人都是岳飞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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