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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 ...

  •   又是一年的三月,北地春迟,若在大理,此时应当是一望无际的葱笼绿色,生机勃勃的春意在微风里将人从头到脚包裹地严密彻底。可北京的初春却还是有些凉嗖嗖的,偶尔在人家墙内翻转出来的桃树上绽放的几点嫩黄色的新芽,颤抖在萧瑟的风中,有几丝不安,几丝惶恐,仿佛它来地太早了。漫漫的黄沙席卷着天空,烟尘滚滚,太阳慵懒地落在后面,似乎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但究竟何时是终结,却遥遥无期。
      永恩有一点怀念大理的山,大理的水,大理的树,大理的风,大理的天空,大理的云,或许,也有大理的人。可是整整一年过去了,她却未曾收到来自故乡的任何消息。
      她离家出走了,父亲就算再生气,好歹也该派人来找找她,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到北京来找周全。可是没有,她的父亲根本不曾问过支字片语,就好象她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她已经被遗忘了,不,是被彻底抛弃了。
      终有一天,风沙退了,太阳光灿灿地闪亮起来,天空也变成了干净而又清澈的湖蓝色。永恩推开窗,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温柔清新,沁入心底。一群鸽子在对面的天空呼啸着从一多浮云中穿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窗前的一棵柳树在春光的映照下已经染成深深的绿色,纷纷扬扬的柳絮在风中起舞。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挽住,又轻轻地吹了口气,放它们离开。
      春天真的来了,她却没有注意。
      周全住院了,是心脏病,她可给吓坏了,接连这几日都呆在医院里,真的有些心力交瘁,幸而昨天医生说周全已经没有大碍,只需要再调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喵…喵”,小白猫在楼下叫着,其实它已经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四五只,整日围在身边,俨然领袖的模样。可毕竟是一家人,就算困苦,就算向人乞讨要食,也还是不离不弃的。
      永恩心下酸楚,却摇了摇头,意思是现在没有东西给它吃。可那小白猫却不肯放弃,依旧“喵喵”地叫着,永恩摆摆手,可小白猫还是依旧很执着,“喵喵”地叫着,声音变地有些凄厉。永恩心念一动,连忙穿上外衣,下了楼,小白猫猛烈地见到她,吓了一跳,立刻跳开了,但不象以前似的逃开,在不远处站住,依旧“喵喵”地叫着。永恩会意,慢慢地跟上去,小白猫在前面领着路,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死胡同里。
      永恩吓了一跳,只见一个青年仰卧在地,头枕在石阶上,脸色灰白,白色的衬衣被血渍浸成了紫红色。小白猫依旧“喵喵”地叫着,仿佛是在示意永恩这个人受伤了。永恩稳了稳心神,俯身上前试了试那人的鼻息,还有些微弱的气息,人还活着。她来不及细想,连忙跑出胡同,拦下一辆过路的人力车,让那车夫帮忙,把人送进了医院。
      周全刚刚吃过早饭,看见永恩去而复返,有些差异,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回家休息吗?”他本来应当照顾她的,没成想她却成了晚年的依靠。
      永恩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我…您刚刚好一些,我不放心,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想想还是回医院来陪着您。”周全的眼眶有些湿润,道:“你这个傻孩子,我不碍事的。人老了,不但抵抗力变差了,连五脏六腹也慢慢退化了,难免…哎,这都是再所难免的事,你不必担心。”
      正说着,王梁端洗净的水果回到病房,看见永恩在房里,也是一愣。永恩忙道:“梁子,你回去吧,今天我守在医院里,中午你就送两个人的饭吧。”周全看永恩的态度坚决,便对王梁道:“你回吧,就让她在这儿吧。”
      午饭过后,周全睡着了。永恩溜出病房去,来到二楼那人所在的病房。护士刘小姐很和气,看她进来,微笑着告诉她人还没有醒。永恩有些担心,上午大夫说手术还算顺利,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醒呢?她告诉刘小姐若病人醒了,请到三楼周全的病房来通知她。刘小姐一口应承下来。
      一直到晚上,王梁来换永恩的班,她不放心,又到二楼的病房里去看那人。刘小姐见她来了,笑道:“还没醒,要不您坐坐吧。”说完就推门出去了。永恩便拖了一张凳子在病床边坐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那人来。
      他紧闭着双眼,眉毛又粗又浓,鼻峰坚毅挺拔,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带着一种嘲弄的意味,下颌的弧线长地非常好看,皮肤有点黑,睡着的模样,倒也算英俊。
      永恩的心微微一动,脸有些发烫,这个人英俊不英俊,关她什么事。她有些羞赧,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一个青年男子细看,真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想赶走那悄然而至的不自在,只得将眼镜摘下来,掏出手帕来轻轻地擦拭着。
      时间在悄悄地流失,永恩的神思有些恍惚,擦镜片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她突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抬起头,病床上的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目光里带着些许迷茫,他的确长地很英俊。永恩的脸又烫起来,她猜想着,肯定是红地不象样了。他还是定定地盯着她看,直到她脸上的红晕扩散到了脖颈。
      永恩反应过来,急忙带上眼镜,笑道:“你总算是醒了,我替你叫医生来。”她站起身,刚欲离开,却被那人拖住了手,她的心一颤,转回身来,那人仍旧直直地盯着她,迷茫的眼神更重了。永恩将手拽了出来,柔声道:“你等一会儿,我是去给你叫医生来。”
      医生很快来了,永恩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等待检查的结果。她抬腕看看手表,已经过去有半个钟头了,医生还没出来,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知那人究竟怎么样了。一会儿,护士刘小姐急匆匆地推门出来,也不理永恩,快速向走廊另一端走去。紧接着,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医生跟在刘小姐身后也是急匆匆地进了病房。又过了半个小时,房门打开了,医生护士蜂拥而出,永恩急忙迎上去,其他的医生护士都纷纷地离开了,只有那个年长的医生将永恩拉到了一边。
      永恩看那医生脸色郑重,急道:“他…病人还好吧?”那医生沉吟道:“伤口不深,只是失血过多,所以人才有些虚弱。不过,幸而来医院比较及时,倘若再迟一些,恐怕…”永恩听那医生的言辞,长吁了一口气,笑道:“他会好起来吧?”
      那医生突然面有难色道:“病人还年轻,应该很快会复原的。但是…但是…”永恩有些诧异,道:“难道还有其他的情况吗?”那医生微微一笑,道:“病人的脑部曾经受过严重地创击,所以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他目前已经想不起从前发生过的事,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
      永恩眨眨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半晌才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那医生耐心道:“简单地说,他得了失忆症。不,他的情况更特殊一些,我们不清楚他以前的情况怎样,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他的智力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所以,我们希望能得到家属的配合。”
      永恩想着那青年刚刚无助迷茫的神色,渐渐地有些明了了,心里不禁有些可怜,但她对他一无所知,该如何配合如何帮助他呢?
      “小姐…”
      永恩反应过来,朝那医生笑笑,有些尴尬道:“可是…医生…我并不认识他呀。”
      这次轮到那医生露出惊诧之色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永恩,发觉永恩态度真诚,不象把亲人弃置不顾的样子,疑道:“你的意思是…”
      永恩笑笑,道:“他一个人倒在路上,我只是把他送进医院里而已。”
      那医生“噢”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哎呀,这下可麻烦了,估计半个月后他就可以出院了,到那时,可该怎么办呢?还有那医疗费用…”
      永恩却顾不上那医生的担忧,问道:“医生,他永远都想不起自己是谁吗?”那医生道:“我也不好断言,也许他明天就能想起,也许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说实话,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建议你可以带他到别的医院去看看。噢,当然…”他突然意味深长地望了永恩一眼,继续道:“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永恩想不到自己一番好心,竟引来了麻烦事。她谢过了医生,推开病房进去,那人依旧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她。她想到他的境遇也很可怜,便柔声道:“你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那人还是不说话,永恩道:“你口渴吗?我倒水给你喝。”说着从床头柜上的暖瓶里倒了杯水,有一点烫,她在手里轻轻地摇晃着,似乎难以很快奏效,便放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后来从一旁拿起一个小汤匙,轻轻地搅动了一会,才舀起一勺,又吹了吹,方才递到那人嘴边。
      那人还是没有反应,真的是傻了吗?
      永恩柔声道:“喝一点吧,好吗?”也许是受了她温和态度的鼓励,那人竟然张开嘴喝了下去。他能听懂她说的话,这让她很高兴,又连续喂了他几勺,他都很听话,乖乖地将水喝了。
      永恩将水杯放到一边,又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对视着。最后一抹夕阳也退去了,房间里渐渐地暗下去,两个人的视线也渐渐地模糊了,永恩站起身来,突然那人又用手拽住了她的,永恩转回身来,那人突然道:“你不要走。”
      永恩听这声音浑厚低沉,却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了,她笑道:“你不饿吗?我去买一稀饭来给你吃。”那人依旧固执地攥着永恩的手,道:“你不要走。”永恩无奈,只得将手覆在那人手背上拍了一拍,温言道:“我会回来的。要不这样,你数五佰下,我拿好吃的东西来。”那人缓缓地将手松开了,有些紧张,道:“那你一定要回来呀。”
      永恩微微一笑,走了出去。她从未被人如此依靠过,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后来那人告诉她,他不止数了五佰下,大概数了好几个五佰下,其间数乱了,再重新数过,他很认真,只怕数不到五佰下,她生气就再不回来了。不过她那天带回来的稀饭可真好吃,她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他在巨大的恐惧中感到了安全与幸福。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周全可以出院了,办理出院手续时,发现帐单的费用与实际严重不符,便与收费处的人争执起来。永恩连忙劝住了,方才向周全坦白,这多出的费用是替住在医院二楼的一一位病人支付的。
      周全大惊,这一年来,他担负着照顾永恩的重大责任,一直战战兢兢,不仅仅让她衣食周全,还时刻担心着年轻美丽的她会不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大理写封信报平安,她的态度虽然坚决,却不是他一致迟疑不前的主要原因。他担心的却是,载淞能到北京来接永恩回去吗?永恩即使能被载淞抓回大理去,在瑞芬的阴影下又如何能平静地生活呢?他每日望着永恩在身边进进出出,看着她一日日地展露欢颜,心里真是安慰。
      只不过,怎能让这个如花的少女一直陪着他这个老头子?她始终要嫁人的,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可这一切,他是给不了她的。他一直忧心忡忡,这才犯了病,在病中受了她体贴的关怀与照顾,他更加舍不得她了。没想到…她竟然…其实救人一命乃是积德行善的事,可那人毕竟是不明不白地被人刺伤在街头,醒来又失去了记忆,这都是很严重的问题。“积德行善”不是不可,只是发生在比掌上明珠还要珍贵的永恩身上,就非同小可了。
      永恩未曾想过周全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她试图跟周全解释地更详细些,救人之初根本没有考虑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那人却很可怜,不能就此丢下他,她也很是为难。
      两人正在争执着,护士刘小姐跑来,急道:“周小姐,您快去看看吧,那个病人,他…他正在…哎,您快去看看吧。”永恩看刘小姐满头大汗,神色焦急,心里一惊,抛下周全,立刻跑着冲上二楼,推开病房门,只见床上空无一人,床头柜的东西都推散在地上,狼籍一片。一个护士小姐正在床边低着头,道:“你出来吧,快出来吧。”永恩急步上前,俯身一看,那人正抱着头绻曲着身子蹲在床下面,亏他那么高的个子,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也不难受。
      护士小姐一见永恩,笑道:“周小姐,您总算来了,瞧他又在耍脾气了。”永恩疑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护士小姐道:“哎,今天是我来给他打针,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说他再不乖乖地打针吃药,周小姐就不要他了。谁成想他突然象发了疯似的,乱闹一气,最后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了。”
      永恩摇了摇头,蹲下身子,轻声道:“出来好不好?”那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把头偏过来,两眼定定地望着永恩,脸上渐渐显出喜悦的神情。永恩笑道:“护士姊姊跟你说笑呢,你再不出来,我真的要走了。”那人突然一把拽住永恩的衣袖,嗫嚅道:“你不会不要我吧?”永恩点点头,笑道:“你出来吧,我不会丢下你的。”她翻手握住他的手,试探地将他慢慢地从床底下拉了出来,起身时,滑了一下,那人连忙扶住她,关切道:“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永恩摇了摇头,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象个孩子似的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半晌才道:“我以后乖乖的,不会惹你生气,你可不要丢下我。”他说地非常真诚,永恩也非常真诚地点了点头。她回身看看不知何时站在房门口的周全,充满哀求地望着,周全一直保持着严肃的姿态,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
      那人跟着永恩住进了“金玉满堂”,按照周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理论,给那人取名叫“来福”。
      “金玉满堂”的人起先被来福的外表所惑,还以为他又是老板的一个亲戚,后来才知道是永恩从街上捡回来的,而且为人处事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海叔倒也罢了,总是晕晕乎乎的,马宽隐隐有一些不安,却没有表现出来,张胜与王梁却起了好奇之心,经常找些点子来作弄他。来福受了欺负,也不懂地反抗,只是虚张声势地叫:“我不喜欢你们,我要去告诉永恩。”
      张胜与王梁却不受恫吓,每每总是哈哈大笑,反而弄地来福一头雾水,在他心目中,永恩是至高无上的化身,为何这两个混球全然不当作一回事呢?他跑去向永恩诉苦,永恩只得跟他道:“那是他们跟你开玩笑呢。”来福不解道:“那他们为什么总是开我玩笑呢?”永恩无奈道:“他们是喜欢你,所以才和你开玩笑的。”来福立刻释然了。
      永恩了解到来福的困惑,一次发现张胜与王梁又在取笑来福,便解释道:“你们不要总取笑他,他并不傻,只是有些单纯而已。”来福听见了,再碰到这样的事,便郑重其事起告诉人家:“永恩说了,我不是傻,我只是单纯而已。”
      张胜、王梁并是不坏人,只是喜欢搞些恶作剧而已,时间久了,在不断的嬉闹中,他们也越来越喜欢来福天真无邪的态度,还是会和他开玩笑,但已经失去了初见面时那种略带轻视的成分。
      周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还是不能够放心,来福的来历决不简单,而且浑身上下,连个线索也没有。
      可永恩却不以为然,她辩解道:“全伯,你为什么不想成来福是被人抢劫了呢?”她在医院的时候,护士刘小姐告诉她,来福除了身上所穿的衣服和左手尾指上一个银色的指环,再无其他的东西,而那指环取下来,只在内侧有两个英文的“T.t”两字,后来她与来福研究了许多时日,也不得究竟,所以也就罢了,根本是无法确认身份的。
      周全却总是摇头,然后才意味深长地道:“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
      永恩笑道:“全伯,我只是凑巧救了他而已,况且,海叔在厨房里也需要一个帮手呀。来福只要吃饱穿暖,对工钱的要求又不高,算一算,您还赚了呢。”周全苦笑道:“我赚了吗?”
      来福虽然有些一根筋式的单纯,却也感觉到周全对他的态度有些特殊,他希望讨每个人的喜欢,却又不得其法,只得向永恩请教。
      永恩却不能对他直言,周全是对他这个人过往的的经历心存疑虑,只得道:“因为你的毛病太多了。拜托你把毛病都改掉,以后工作认真点,全伯自然而然就会喜欢你了。”
      来福挠挠头,自语道:“我的毛病很多吗?”他的毛病真的很多,不是嫌床太硬,就是嫌枕头不够软,还有着非常严重的挑食习惯,甚至在穿衣方面的要求也严格,不是嫌颜色不好,就是嫌质地太过粗糙,后来减低了要求,但至少也要永恩熨烫地没有摺皱方才肯穿。
      他总是很认真道:“不要,我不穿,你看看有摺,穿上人家要笑话我的。”永恩只有苦笑。可他吃饭时又道:“我不吃洋葱,有味,不吃香菜,有味,韭菜更不好,味道更差…”在厨房帮忙的事就更不用提了,海叔时不时地哀叹“又要换新的碗碟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永恩还是只有苦笑。可看他央求着有些撒娇的样子,最后还是会向他妥协,照着他的意思去办。因为一旦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象是勇士似的冲在前面,也不管后果如何,只是“永恩不能有事…”倒也能说到做到,人心都是肉长的,永恩渐渐地也变地偏心起来。
      周全看着永恩忙碌的样子,心有不忍,让她不要惯着他,可永恩却道:“他还是个病人嘛。况且,我觉得他就好象溥伟一样,我真的不愿意他受到一丁点委屈。”可周全却道:“他不是溥伟,而你也不是他的姊姊。”
      几个月后,永恩带着来福去医院复查。还是那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医生,见到他们很是高兴,来福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看来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尤其是看到来福对永恩依赖的样子,便又对永恩说了些鼓励的话。永恩询问来福的记忆何时才能恢复,但那医生却还是很遗憾地摇头,表示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但却道:“其实失去记忆对于来福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你看他现在有多自在,也许这才是他想要的幸福。”
      永恩与医生在说话的时候,来福正在拨弄医生办公桌上的一个圣诞老人的不倒翁玩偶,“啪”地一声,那个不倒翁翻倒在地,紧接着又顽强地站起身来,他有些好奇,连续实验了几次,都是如此,他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似乎觉得非常有趣。
      永恩和那医生被来福顽皮的样子逗乐了。那医生道:“周小姐,象来福这样应该是非常幸运的,碰到象你这样好心肠的人,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还收留了他。我想,来福在这种宽松的环境里,应该很快就能痊愈的。”永恩点点头,明知这是安慰,却也觉得有了希望。
      检查完了,永恩谢过医生,与来福从医院出来,来福磨磨蹭蹭仿佛不愿意就此回家去。永恩也不理他,径自去叫车。很快,一辆两人座的人力车跑了过来,永恩回身一看,来福竟然坐在医院外墙跟的石阶上,她叫道:“来福…”来福用力地摇摇头,道:“不要。”永恩笑道:“我要去买东西,难道你不要买点什么吗?”来福的眼睛一亮,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拽住永恩的手腕,笑道:“你也给我买一个好不好?”永恩也不答话,甩开手上了人力车,来福只得也跟了进来。
      天气很好,阳光顺着车棚的缝隙晒进来,洒在永恩的脸上,仿佛浸在滟滟的琥珀酒里的莲子,有一种明润充盈的美丽。来福本来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突然靠近了她,灼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脖颈里,又痒又麻,惹地她的心无端地也跟着跳了起来,“砰砰”,速度有些快,竟失去了平稳的节奏。她很是诧异自己的心理变化,有些羞赧,便往一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谁知来福竟然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道:“别动。”她靠在他温暖宽厚的怀里,竟然有些意乱情迷起来。
      来福伸出手抚向永恩的脖颈里,她本能地向后一缩,他更加有力地抱住了她,道:“别动。”紧接着,从她的一领里牵出一根头发,笑道:“永恩,你的头发藏在衣服里,不痒吗?咦,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永恩生平第一次被一个青年男子如此亲密地拥在怀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强壮而有力的心跳声,她的心有一点烫,皮肤有一点烫,脖颈里还残留着他碰触过的体温。她一动也不敢动,却用眼的余光瞥见他一派天真自然的神态,突然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沮丧涌上心头。
      来福却依旧攀着她的肩膀,笑道:“永恩,你会给我买一个的,噢?”她虽然不想另眼看待于他,可他毕竟…是不一样的呀。
      两人在天桥逛了好半天,来福很兴奋,永恩给他买了糖炒栗子吃,又领他到专卖不倒翁玩偶的摊前让他细细地挑选。可来福去挑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坐在一个大南瓜上,来福很认真地道:“这个是永恩,这个是来福。”
      永恩看他将不倒翁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不禁有些欢喜,然而在欢喜之余,却又陷入了极度的迷茫之中。她终于明白了周全的担心,来福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以前的生活都发生过什么事呢?他和什么样的人共同生活呢?她突然对他这个人的过去充满了好奇之心,却找不到答案,渐渐变地有些不安,并为这不安变地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想想,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回到“金玉满堂”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周全正在店堂里算帐,抬头看着从外面兴高采烈的人,前面的女孩面色红润,额头上还蒙细细的汗珠,愈发显地娇艳明媚,光彩照人。紧随其后的青年,尽管穿着一件样式很土气的对襟大褂,却依然挺拔俊朗,分明是个聪明俊秀的人,两人真是登对极了。只可惜那青年虚有其表,他失去了记忆,失去了从前的生活,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永恩愉快向周全打招呼,可周全却面露不悦之色,道:“去一趟医院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吗?连午饭也不回来吃。”永恩笑道:“我们去天桥逛了逛,顺便吃了午饭。”来福将手里的纸袋放到周全面前,小声道:“全伯,请你吃糖炒栗子,很甜的。”说着很利落地剥了一个,递到周全嘴边。
      周全也不好拒绝,只得吞了下去,果然香甜。他受了好意,也不好再板着面孔,便放缓了语气道:“你们以后出去玩儿,总要打声招呼,免得别人担心。不过,这栗子的味道嘛…也还算不错。”
      来福听着周全的训斥,慢慢地扁起了嘴,一副委屈的样子,继而听到周全的夸奖之词,又高兴起来,冲着永恩笑道:“好吃,全伯说栗子好吃。”说完拉着永恩兴冲冲地向内堂走去。
      周全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终于下定决心,抛开永恩对他的禁锢,给大理发去了一封电报,意思表达地很含糊,只请载淞尽快到北京来一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没有大理的回信,更不见大理的人来,他只有眼看那一对年轻人在一点点地靠近,感情也愈来愈好,他却无能为力。
      和周全怀有同样忧虑的还有一个人,二厨马宽。他平日的话不多,却是个有心计的人。两年前他通过一位食客的介绍,到“金玉满堂”来工作,名为二厨,实际早已担当起大厨的全部职责。海叔的年纪已老,手感味觉都在退化,又好酒贪杯,经常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混日子。老板周全对这一切早已心知肚明,却一直保持放任的态度。他是个聪明人,很会见风使舵,多干活少说话,很快便赢得了周全的好感与信任,以为他是个脚踏实地的年轻人。
      他最初的本意是想保住这份工作,但随着事态的发展,他渐渐地对“金玉满堂”起了觊觎之心。周全的年事已高,又无子嗣,他死后这店铺和房子岂不成了无人继承的财产?他很有厨艺的天份,十几岁的时候就跟随东城“天香酒楼”的掌勺大厨蔡师傅学厨,深得酒楼老板赏识,甚至有意把唯一的女儿桂巧嫁给他。但天不遂人愿,他结实了一些不好的朋友,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且越赌越大,越赌越狠,欠下了一屁股债,仍不思悔改,竟然将店里一些名贵的海参、鲍鱼、燕窝、鱼翅等珍品偷出去卖了,或还赌债或作为赌资继续去赌,终于东窗事发,让师傅给赶了出来,桂巧也与他翻了脸。更不幸的是,追债的找上他,他无力还债,竟被人将左手的尾指给生生地砍了去。
      他在街上混了些日子,终于体会到生存的苦恼,幸而从前在“天鸿酒楼”的一位熟客很欣赏他的手艺,也不知他是因为赌性难改给赶出来的,好心地将他推荐到了“金玉满堂”。他安分了一段时间,却又遇上从前的一个赌友,终于奈不住寂寞,再度走进了赌场的大门。但赌资毕竟有限,他也记得断指的教训,只得拼命地忍耐。在长时间的压抑中,他渐渐明白,给人做工永远也挣不了大钱,还是拥有自己的产业才最安全。于是,他努力地讨好老板周全,但却没有直接的理由可以令周全将店铺与房子全部都留给他。
      一年之后,机会来了,周全的侄女找上门来。
      永恩与桂巧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子,她性格内向木讷,象一杯没有滋味的温吞水,长地又很一般,架着一副阔边黑眶眼镜,更显现出一种蠢笨之相,全然不似桂巧那般的泼辣与娇媚。她经常到厨房里帮忙,他起初还以为她对自己有意,后来发现并不是如此,她似乎对那个醉醺醺的老头更感兴趣。他与她始终停留在最基础的关系上,偶然聊几句,偶尔微笑示意,他始终没有机会与他更进一步。
      永恩由于从前的生活经历,始终对年轻的异性保持着戒备的心理,加之她所受的教育,一位有教养的小姐做人要谦恭礼让,对人要慷慨宽厚,所以她与“金玉满堂”里的几个年轻人都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态度,这是她应有的矜持与自重。
      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当然能感觉到马宽的态度有些不同,甚至有些时候显得过于殷勤,她有些慌乱与不安,从来没有过恋爱的经验,更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个青年男子汹涌而至的爱情攻势,她惟有躲避。幸而结识了倩芸,有了另外的生活的空间,不必再到“金玉满堂”去帮忙,她住在楼上,至少无须和他天天见面了。
      后来,来福来了,由于他天真坦率的态度,她得以很自然地与他相处,没有任何的压力,并没有仔细分析自己的情感是否发生了变化,没想到却引起了马宽的嫉妒,给来福招来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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