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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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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充裕,庭院里的树木也很茂盛,在阳光与树木间流连的风更是惬意,可为何她却这般忐忑不安。
永恩独自一人坐在小客厅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几案上青瓷茶碗中碧幽幽的水旋,一涡一转,涌着暗流。她觉得自己真是大胆,大胆到不可思议。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在这里忍受那些人好奇的目光?昆明真的好大,可她没费力气就找到了督军府。
府前的卫兵听她说找“沈其峻”,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被看地有些恼怒了,脱口而出“我是沈其峻的未婚妻,从大理来的,我要见他。”那卫兵似乎被她凛然的气势所慑,又见她衣着华丽,不象泛泛之辈,便把她让了进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接待了她,很热情又好象很诧异地将她让进一间小客厅里,过后不久,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妇人进来,旁边的人介绍这是沈详的四夫人。
这位四夫人对她的态度很不友好,有些鄙视的意思,冷冷地告诉她“其峻不在,请回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已经解除婚约了,还好意思找上门来…”后面的话在她的注目下咽了回去,然而似乎效果更佳,使她饱受屈辱的心,更加鲜血淋漓。她没有理睬那妇人,仍旧坐在沙发上,没有离开的意思,那妇人悻悻地扭着腰肢款款地离开了,只撂下一句话:“你愿意等就等吧,我们其峻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已经有了要好的女朋友,实在是没有功夫搭理那些乡下村姑的。”
村姑?她从来没有将自己和这个称谓联系在一起,也从未觉得自己是搁置在封建古墓里的陋乡小民,可仔细想想那日所见沈其峻的举止风度,似乎是有些差距的,如今来到这热闹繁华里,却时时刻刻感受到时代在激流洪涛中的变动与涌进,而她只不过是一沥微小的水滴,还来不及靠近,就被汹涌的巨浪吞噬殆尽。
在极度的忐忑与不甘中,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从上午等到了中午,有仆人请她去用餐,她摇摇头,好心的管家又给把饭菜安排到小客厅来,她动也没动,饭菜凉了,只得撤了下去。她还是在静静地等,等着看那个人到底出不出来见她。
不时地,有人影在小客厅的两侧穿过,留下好奇与揣度的目光。不时地,有窃窃私语从窗外飘过,大意是这女的可真够怪的,脸皮似乎很厚,都退婚了,还找上门来,怪不得少爷不见呢。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也不知是愤怒,委屈,还是怨忿,各种情绪填满了胸壑,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阳光渐渐地溜走了,树木也失去了葱郁的颜色,连微风那闲庭信步的风致也消失地无影无踪,粘着的空气里充满着一种烦躁、压抑的气味。“当…当…”永恩望向客厅一角的一台落地大钟,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她等了大约有一天的光景了,可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突然,在客厅一侧的走廊里出现两个身影,一个是管家,另一个是身穿墨绿色旗袍的妇人。只听那妇人道:“怎么回事?怎么能把人撂在这儿,也没个人招呼呢?”管家嗫嚅道:“大少爷…他不在府里。二夫人昨天去了舅老爷家里,一直都没回来,家里只有四夫人在,可是四夫人她…说…已经退婚了,所以…”声音到后来已经细不可闻了,可听在永恩的耳里却是噔噔作响。
那妇人也有些不耐烦,皱皱眉头,道:“如凤这不是跟着添乱吗?其峻真的不在家?早上我出门时,还在书房碰见他,他说今天会在家里看书的。”管家似乎有些为难,道:“出…真的…出门去了。”这个管家有点口吃的毛病,可在永恩听来,全是推脱之词,那个人分明在家,却让她等了整整一天,晾在沈家大大小小的好奇与轻视里。
那妇人仿佛想进来谈上一谈,可能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又是这样尴尬的时刻,说错了哪一句话都是不合适的,想了想,一顿脚,急道:“这哪儿是待客之道,还不快去找人。”说着,转身走开了。
管家受了委屈,小声嘟哝了一句:“是…是…四夫人不让…管的。”
其峻跟随父亲应酬了一天云南当地的达官贵人,早已不胜其累。可沈详却很高兴,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很是争气,今天那么大的场面,都能应对得体,给他赚足了面子。他有意先让其峻在云南省政府的重要位置谋个差事,可其峻的女朋友在北京,而且其峻在回国后已经在外交部找到了工作,看来他想让儿子继承衣钵,成为名副其实的少帅,还得再下一番苦功夫。
其峻很清楚父亲的心思,可他并不愿意从戎,所以一直采取回避态度,他要回北京去,当然,宜岚也希望他能回北京去。回国以前,他都已经计划好了,回云南与未婚妻退婚,然后再回北京,进外交部工作,但愿与宜岚的感情进展地也能顺利…关于未来的一切,他都已经计划好了。
刚进府门,就见父亲的三姨太玉真站在门廊里,笑道:“玉姨,您要出门吗?”沈详一年前刚娶了第四个姨太太如凤,难免就有些冷落其他的夫人。这回儿看见玉真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脸上未施脂粉,十分素静端庄,心里一动,当着儿子的面也不好怎样,只微笑道:“难得你还接出来。”
玉真白了沈详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空接你?”沈详被抢白了一句,也不生气,仍旧笑眯眯地望着如夫人,出了神。玉真一把拽住其峻,急道:“正到处找你呢,快点吧,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其峻幼年丧母,但沈详却没有续弦,虽然有几位夫人,却是姨太太的身份,算是对其峻母亲的尊重。其峻也从不干涉父亲的“私事”,对待几位姨太太都非常客气,这会儿看见玉真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是不得其意,便笑道:“玉姨,这样没头没脑的,你说什么呀?什么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玉真嗔道:“你还笑得出来?是荣王府家的千金,你的未婚妻,如今就坐在咱们家花厅后面的小客厅里。”
其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半晌,才撒腿往内宅跑去。
静静的客厅里,只有永恩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夕阳的余辉轻轻的围绕着她,那样一种无可言语的柔和恬静之美。其峻跑到客厅门口,突然止住了脚步,一个月前的惊鸿一瞥,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有一种心旌神摇的惊喜与震撼。他那样怔怔地失了神,蜂拥而来的沈详、玉真,还有管家,也只得被堵在了一旁。
好一会儿,其峻才缓缓地走进客厅来到沙发旁,嗫嚅道:“你…来了?你怎么…来了?”本来不是这样的意思,可说出来却仿佛有些诘问的味道。
永恩“呼”地站起身来,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突然,“啪”地甩了其峻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震地每个人的神经都颤了几颤。
其峻没有防备,慢慢地将脸又转了回来,有些诧异地望向永恩,她那又长又黑又密的睫毛在轻轻地抖动,好象停留在芍药上拍打着双翼的蝶,然而却不是风光绮旎的繁花似锦,有一场熊熊的烈火正在朝着翩迁飞舞的蝶儿慢慢地逼近。
只听得永恩一字一顿道:“你就那么了不起吗?就那么了不起吗?”说完这话,眼里的火焰渐渐地被不期而至的泪水浇灭了,她似乎想竭力忍住,但还是不争气,一滴泪水从右眼冲出围栏,慢慢地滑下面颊,一直流到其峻的心里去。她站在夕阳里震怒动容的这一刻,竟然那么美,美地让人疼惜,美地让人怜爱。他呆呆地,完全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更加忘却了这个美丽的少女在等他的解释,等他的答复。
永恩在过去漫长的等待渐渐磨掉了耐心,此刻的停滞,更是向已经撕裂的伤口上又撒上了一把盐,只有痛上加痛。遗弃、伤害、慢怠、冷漠所带来的憎恶与羞耻,绝望与伤恸,塞满了心田脑海,她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从这个人身上找到依靠和安慰,可真是天真。想到这儿,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野蛮之气,顺手从沙发旁的一爿古董架上拿起一个小花瓶,“啪”地扔到地上,恨声道:“好,沈其峻,是我不想和你结婚,所以这婚约解除了,就象这花瓶一样,你我从此再不相干。”
花瓶摔在大理石地面上,成了碎片,再难修补,每个人的神经跟着颤了又颤。
永恩猛地推开其峻冲了出去,她怕再呆下去,眼泪会决堤而下,已经丢够人了,何必还要继续赖下去,等人下逐客令?一切早该结束了。
半晌,沈详道:“想不到她和郁芩长地一模一样,脾气也是一样的火爆。其峻,想不到…可惜了…不过,那可是难得的钧窑呀。”也不知道他是指人可惜了还是瓷器可惜了。
玉真嗔道:“一个花瓶碎了就碎了呗,有什么可惜的。倒是其峻,你别愣着了,这样美丽的女孩子,难道真让她跑了不成?”
其峻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转身追了出去。
永恩的速度可真快,等其峻追到府门外时,只看到街对面一个急速奔跑的身穿月白色白族服饰少女的背影。他刚要出声呼喊,只见从街道的另一侧斜蹿出一辆汽车,速度更快,直向那少女冲去。另有一辆往督军府里送酒的马车靠在街边,酒洒了一地,汩汩地淌着。就在那一瞬间,白衣少女被车子撞倒在地,马受了惊,撩起蹄子飞奔而去,那少女还在车轮下,身下是汩汩而流的酒,脸上是汩汩而流的血。
其峻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简直无法相信突然发生的这一切,发疯似的向前冲去,突然只听一声怒吼:“你不要命了。”紧接着就被人摁倒在地。“轰…”地一声巨响,大概是由于酒精的刺激下,也许还有别的缘故…汽车就在那一瞬间炸了开来,火光冲天,烟尘滚滚。其峻拼命挣脱开那人的控制,“呼”地站起身来,却有另外几个人又上来拉住他,他有一点清醒了,只听父亲沈详急道:“其峻,你不要命了?”
其峻回过身来,发现刚刚摁倒自己的人是父亲,另外几个是父亲的卫兵,大家脸上的表情都是呆滞的。他有些愤怒了,叫道:“你们放开我,快放开我,我要去救人。爸,我要去救她…”说着,已经变了声调。沈详叹了一口气,道:“儿子,来不及了,已经太迟了。”
说话间,有一队消防人员赶到现场,开始了救援工作。其峻望着越来越大的火,被几个卫兵强拉到着,退回到府门前。玉真还站在那里,只对其峻说了一句:“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呀?”其峻不禁泪流满面。
过了好一会儿,火势渐渐地熄灭了,抬出了两具尸体,一具是那白族少女,另一个是肇事司机,都已经被烧地面目全非。其峻仿佛仍然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一个美丽的生命就因为他的疏忽在瞬间陨落了,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如果当初他不去大理,不,如果,如果他刚刚拽住她,向她赔礼认错,她就不会那么生气地跑出去,也就不会碰上那个莽撞的司机,一切悲惨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千里迢迢地跑来找他,她那样委屈埋怨的表情,一定是受了家人不少的委屈,他本应该好好安慰她的,可他在不经意间松开手,竟将她推向了绝路。他曾经为她美丽所惊讶,甚至有些倾倒,但却不曾真正改变心意。可她竟然以生命为代价,掳获了他的心,在他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忘记她,他原先的计划都是“废话”。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也许…当日在荣王府离开她时那一瞬间的心情,现在变地异常清晰起来。可惜,太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追悔莫及。
当然,其峻那时还不知道,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几个男人,是妓院的打手,而那少女正是今天被卖进妓院里不堪凌辱跑出来的,他们追赶着她,正遇上了刚刚学会开车的一个的公子哥儿,就那么巧,发生了车祸。就那么巧,那少女偏偏与永恩穿着颜色款式相同的衣服,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他以为永恩应当出现的地点。就那么巧,停放在一旁盛满红酒的马车底下装着一包炸药,本来是被四夫人如凤丢弃的男人在忍无可忍之下打算送给沈详的“贺礼”。一切巧地有些可笑,然而却因为不期然的巧合,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永恩当然也不知道其峻为他所受的痛苦。她跑出去,迷了路,后来才从花园的一个角门出去,正打算离开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她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着,可她是在督军府的后巷,什么也看不见。这突然爆发的声音倒止住了她的眼泪,一切都结束了,还有什么可哭泣的。她长大了,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从此要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她回到旅馆,脱下了白族服饰,换上了一身新买的汉族少女的衣服,向故乡做了最后的告别,只身北上。
生命由此开始了新的一页,对她,对其峻,当然还有别人。
永恩辗转来到了北京,在一家叫“金玉满堂”的菜馆住了下来。
菜馆的老板周全以前是荣王府的管家,也是二十年前那一段往事的知情人,因为瑞芬的惊心安排,他以“侵吞公款”的罪名,被赶出了王府。载淞很是气愤,也许念在多年的主仆情谊,也许是碍于永恩的苦苦哀求,也许是很清楚这背后的奥妙,最后竟然给了“侵吞公款”的人一笔数目不少的遣散费,外加京城一幢带着铺面的旧房,以便他回到故里后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尽管最后一段在大理的经历不甚愉快,可周全所经营的菜馆依然是以云南菜为主。他在故乡安顿下来,每每思及自己这一生忠直为主,到老却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驱除出府的遭遇哀叹不已,再念及永恩,想到她还在那个冷酷的环境里生活就更加难过,但还是给她去了一封信报平安。
永恩一直把这封信留在身边,没想到信里所描述的地方竟成为她在几年以后离家出走后的唯一依靠。
对于永恩的突然出现,周全是又高兴又担忧。自从永恩出世,他就一直很疼爱这个孩子,他过世的妻子曾经担负照顾永恩饮食起居的责任,这给膝下无子的夫妻俩增添了不少安慰。离开云南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永恩,他很清楚自己被诬陷的原因,从前的事,知道的太多了。他也很清楚载淞不会相信他会犯下“侵吞公款”的罪过,可载淞还是将他赶出府门,尽管打从瑞芬进府的那一天起,他就意识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可这一天真的来了,他还是有些寒心。他没有解释,只是更加担心永恩的处境,幸好还有一个阿岐婆在,当然,他那时没有想到,象阿岐婆这样有些权威的老仆人,最终也被赶走了。
永恩只是淡淡地道:“全伯,我被赶出来了,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周全清楚地了解了永恩离家出走至此的所有心酸与无奈,只答了一句:“要不要…给老爷写封信报平安?”
永恩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也不想和再那里的人有任何瓜葛。全伯,你知道我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说着,忍不住怔怔地流下泪来。那里唯一和她有瓜葛的人会因为她的离开而伤心吗?会派人四处找寻她的下落吗?她思来想去,答案是否定的,她只是他的负担,他曾经辜负过的妻子留给他在这世上的一个包袱,眼中钉而已,早该把她拔除了。所谓的骨肉亲情竟然敌不过枕边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就让他们一家人过幸福的日子吧。
周全不再说什么,他找人将菜馆后堂二楼的一间朝阳带露台的房间收拾出来,粉刷一新,又置办了新的家具,尽可能地让永恩住地舒服些。
菜馆的规模不大,有两个厨师,胖胖的海叔,总是油光满面,年轻的二厨,马宽,眉清目秀,少言寡语,还有两个伙计,张胜和王梁,都是调皮风趣的年轻人。海叔倒也罢了,年纪都一大把了,其他的三个年轻人,真是让周全放心不下。这次重逢,永恩长大了,越来越美丽,和从前的王妃一般无二,在大理的王府里是高高在上受人恭敬的,可在这里,只会成为让别人虎视眈眈的诱惑,太危险了。
于是,在永恩要到外面去走走的时候,周全将她拦下了,很严肃道:“你不能下楼去。”永恩有些不解,笑道:“我已经休息够了,想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周全有些不高兴道:“你不能下去。”永恩笑道:“为什么?难道要我一辈子呆在楼上吗?全伯,你这里开着菜馆,我也不能总闲着,或许我可以到厨房去帮忙呀。”
周全叹了一口气,道:“不成,你怎么能做那些,你可是金枝玉叶呀。”永恩笑道:“以前在大理的时候,我也常常下厨房帮忙的。”周全恨声道:“我不能再让你过从前在那个女人控制下的生活。永恩,你上学去吧。现在京城里新办了允许女子进学的学校,我已经去把报名简章取回来了,学费的开支你不用担心,我绝对供得起。”
永恩接过周全递过来的报名简章,简单翻了翻,笑道:“全伯,我不想念书了,我想留在菜馆里帮忙,你就让我做嘛。”
周全不能理解永恩为什么会拒绝去上学,他并不知道永恩受了其峻的“歧视”,起了倔强之心,她虽然没有受过正式的教育,却决不是其峻眼中不学无术的千金小姐。
周全还是不肯放弃,道:“永恩,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留在这种地方呢?虽然我的能力有限,可我还是想尽我所能地给你提供最好的生活。现在京城的女孩子都可以念书了,你不是一直想进学堂念书吗?”
永恩苦笑了笑,她没有将因不曾受过正式教育而遭未婚夫 “遗弃”的理由说出来,却道:“进学堂总要填写表格,总要进入集体生活之中,我要怎么告诉人家我的姓氏?我一想到从前的生活就胆战心惊,我来到北京,就是要割断和这个家族的一切联系。当然,我并不认为进学堂念书有什么不好,可我不想去,我并不想成就一番大事业,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从前所受的教育已经足够我生活了。倘若我以后改变主意,我会去念书的,只是我现在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周全见永恩的态度如此坚决,也不好再坚持,只嘟哝了一句,道:“菜馆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嘈杂地方,我总是有些不放心。虽说你离开了家,可我总要对老爷负责,对你负责。”永恩明白周全的意思,可她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理由来安慰周全,只得沉默了。
很快,周全就想到了解决的方法,给永恩寻来一副圆型的黑框眼镜,非要她戴上。永恩觉得十分好笑,执意不肯,笑道:“全伯,我不近视。”周全却苦口婆心道:“你戴戴试试嘛。”永恩架不住周全的央求,戴上了那副眼镜,往镜子里一照,吓了一跳,镜框太大,跌落在鼻端,晃晃荡荡,眼睛被挡在镜片之后,看不分明,一副呆傻笨拙的样子。
永恩欲将眼镜摘下来,却被周全一把拦住。永恩嗔道:“您瞧瞧我这副样子,可怎么见人?”周全望着永恩的样子似乎有些放心了,语重心长道:“永恩,你戴着吧,这样才安全。而且…若是真心对你,就不会在意你的样貌。”
永恩听到“安全”二字,望着周全严肃的表情,才恍然大悟,她的样貌可能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戴上眼镜,仿佛增添了一道屏障。她虽然有些不愿意,可考虑到周全的一番苦心,也就不再反对。
周全将永恩正式介绍给菜馆里的人认识,其他的人倒也罢了,惟独年纪稍小一些的王梁“噗哧”笑出声来,大约是被永恩的模样给逗乐了,弄地永恩很是难堪。幸而周全及时喝斥着王梁,郑重其事地表明永恩是他的侄女,她必须得到应有的礼貌与尊重。
永恩不想再重复以前的生活,她决定象“金玉满堂”里的人一样,凭自己来实现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于是便到菜馆的厨房里去帮忙。但周全决意不肯,她只得做了妥协,只等菜馆晚市最忙的时候才下楼去,周全拗不过她,也只得由着她了。
海叔似乎对永恩的加入非常高兴,这是个喜欢喝酒的老头,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如同一张婴儿般肥胖的脸,笑地没了眼睛,更加有趣。马宽、张胜对她也很关照,连起初嘲笑她的王梁也在不断的接触中对她改变了态度。永恩在“金玉满堂”安心住了下来,以为从此可以这样平静地生活,却不知她的命运却刚刚开始。
一个星期以后,永恩结识了街对面一间名叫“玲珑画斋”字画店老板的女儿,倩芸,一个很腼腆的姑娘,在一间女子学校念书,陪同父亲高老板到“金玉满堂”来吃饭,竟然在店堂里遇见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架着一副宽大的黑边眼睛,很可笑的样子,她也好象王梁那样“噗哧”笑出声来。
永恩终于知道王梁的反应为什么如此激烈了,因为在这街上已经有一个女孩也戴着这样可笑的眼镜,大概周全正是从倩芸身上得到的启发。
自从戴上眼镜遮挡住容貌之后,周全便不再限制永恩的自由,有时侯两人的晚饭也会在店里面吃,这会儿看见永恩有些尴尬,连忙道:“高老板,给您介绍,这是我的一个侄女,永恩。倩芸,你们年纪差不多,以后可要多亲近。”
高老板是一个有些严肃的中年男人,冲着永恩点了点头,道:“我早听说周老板的一个侄女来了,倩芸一直让央我带她来认识你,今天总算见到了。”倩芸有些羞涩,拽了拽父亲的衣袖,轻轻地撇了撇嘴,可眼睛却一直盯着永恩,没有出声,后来又慢慢地露出了笑容。永恩也笑了起来。
两个眼镜女孩就这样认识了,并很快结成了好友,经常结伴逛街,看戏。高老板通过倩芸了解到永恩写得一手好字,便将有些客人委托代写的扇面、诗集、文稿托永恩来写,并以字数的多少来计算工钱。
永恩从前在大理曾为载淞的朋友做过类似的事,想不到竟成了以后谋生的手段,倒也乐意。结果来央永恩代写的人越来越多,她只得全力扑在为“玲珑画斋”的工作上,很少到“金玉满堂”帮忙了。
周全也很高兴,永恩这么年轻,生地又这样美,应该是被保养在温室里的,她既然投奔于他,他便负有重任,保护她的周全,不希望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他总要对得起自己从前的主人载淞。
永恩有了倩芸的陪伴,渐渐开始了解、熟悉北京。其实,她的根就在这里,在那高高的城墙里,但却在十八年后第一次踏上这厚厚的土地,呼吸那深埋在历史之中浓郁的文化底蕴。北京有那么大,大地她觉出自己的渺小,她从前所受的委屈是多么微不足道。
这里生活的人未必都是有钱人,也有穷人,但他们依然生活地很满足,很愉快,仿佛有足够的胸怀去包容一切烦恼和不如意。去到天桥那里,便可以深切地体会到北京人的乐观与豁达。凡是跟人见面总要问一句“您吃了吗?”再见时,总要说一句“有事您言语,我肯定帮忙。”当然,并不一定能办成什么事,可那种扑面而来的热情与宽容,足以体现出一个帝王古都的不凡气势。从前的天子脚下,华丽而苍凉的旧世挽歌里能够触摸到一点温馨与和谐。
永恩发现了一处奇景,就是北京人在做买卖时的吆喝声,语言是那么丰富,旋律是那么美妙,让她深深地着了迷。后来,她也能吆喝地很好了。
倩芸对永恩每每发出的惊叹,却不以为然,这些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她还是为永恩的态度增添了骄傲的姿态和心理上的优势,到底是北京人嘛。
秋天来了,倩芸极力游说永恩去香山看枫叶,去什刹海划船,去玉泉河品莲子,去西山的碧云寺烧香拜佛。两人年纪相仿,情趣相投,玩地十分愉快。唯一的不同,永恩喜欢京戏,倩芸喜欢电影,但因两人在游历中愈加喜爱对方,便尽量地相互迁就。渐渐地,京戏和电影成了两人的共同爱好。
当然,两个女孩子也在私下谈论过爱情的话题,倩芸虽然比永恩大着一岁,还处在做梦的年纪,自然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非常期待一段和电影里一样王子公主式的爱情,更直言不讳地告诉永恩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必然要是又英俊又有钱的白马王子式的青年。永恩在现实生活里被白马王子式的未婚夫抛弃,很清楚现实与梦想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所以很不以为然。倩芸很奇怪永恩对待爱情的态度,永恩只是淡淡地回答:“样貌与家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是真心对你。”倩芸咋舌,好象觉得这个答案太过平常。
时间过地很快,永恩渐渐地将从前在大理的那段生活遗忘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干硬的北风扑在人的脸上,好象锋利的冰刀,只在表面轻轻划过,一分钟后,竟皮开肉绽。
永恩是南方人,根本没有抵抗严寒的本领,只得躲在屋里,不肯出门。也是临近学期结尾考试的时候,倩芸也需要静下心来,准备考试。因此,两人的外出活动也暂时告一段落,只在周末的时候,偶尔见个面,一起在金玉满堂吃顿晚饭。
天气太冷了,得病的人很多,周全感冒了,有些轻微地咳嗽,持续了半个月方才完全好转。后来高老板也患上了严重的感冒,可他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体很硬实,并没有在意,还日日地跑到琉璃厂去谈生意。不成想却人忽悠着蒙昧了心志,也学人赌起玉来,当真是孤注一掷,连店铺抵押给银号筹措了大笔的资金,不想却落了空,一口鲜血喷在那石头上,没几天就过世了,只撇下了倩芸孤零零地一个人。
人的性命就是这样地不堪一击。
借款的期限到了,倩芸没有能力还钱,也没有兴趣继续经营“玲珑画斋”,便将店铺抵给了银号。父亲丧事处理完以后,她要离开北京,去上海投奔姨母。离别的时候,十分伤心,哭地是稀里哗啦,大约还是对于父亲无辜早亡突然间变成孤儿的伤悲与恐惧。她给永恩留了联系的地址,叮嘱永恩一定要给她写信。寄人篱下的生活,毕竟还是需要一点从故乡来的安慰与关怀。永恩为倩芸的不幸感到心酸,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也掉了几滴眼泪,答应倩芸有机会到上海就去看她。
倩芸走了,永恩变地寂寞起来,她又重新回到厨房里去帮忙。周全知道她是因为刚刚与倩芸分离,正是最难过的时候,也就不再阻拦。厨房总有一些客人们的剩菜剩饭要丢掉,永恩觉得有些可惜,便盛在几个饭盆,拿到后巷里去给过路的野猫吃。开始只有一只黄猫,后来越来越多,有五六只,大概猫之间也有信息传递。永恩也不计较,按着猫的数量准备,决不让它们因食而争吵。
后来,来了一只不到一尺长的小白猫,只在尾巴上有一点浅灰色,很是胆怯,估计是刚刚离开妈妈的怀抱出来闯社会,经验不足,一直不敢靠前,在巷口巴巴地望着,一副惹人可怜的模样。直到其他的猫吃饱离开后,才试探着过来吃点残渣。永恩心有不忍,便等其他的猫散场后,再单独准备一只饭盆,用温和的态度招呼小白猫来吃饭。可小白猫还是很害怕,怯怯地不敢靠前。永恩无奈,只得离开,回到房间里,从窗户上观察楼下的动静。
那小白猫将头陷在饭盆里快速地转动着,永恩吹了一下口哨,小白猫没有反应,依然在执着地拱来拱去。永恩抬高了声音,又吹了几声,小白猫好象听见了,突然转过头来,寻着声音仰头望着永恩,很认真地与永恩对视了一会儿,继而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角,小小的鼻子向上翘翘的,一副娇憨淘气的神情。永恩努努嘴,示意它继续吃饭。小白猫也不知是看懂了永恩的意思,还是觉得她无端的打扰太无聊,很快地转回身去,又将头埋在饭盆里,乱拱一气,吃地非常愉快。
时间久了,永恩与小白猫达成了默契,她放下饭盆后,立刻到楼上去吹口哨,小白猫会很快从巷口蹿过来,先仰头望望永恩,“喵喵”叫上几声,然后再去吃饭。渐渐地,胆子也越来越大,吃过饭后,并不马上离开,还会在堆放在巷子里的一张破沙发上小憩一会儿,或是用爪子挠挠脸,挠挠尾巴,挠挠沙发的破洞,或是伸伸懒腰,打几个滚自己玩耍上一阵,很惬意的样子,仿佛觉得这个地方很安全。
永恩有时会逗弄它,从楼上扔下一颗话梅,它觉得是好东西,“噌”地扑上来很灵巧地扑住,然后舔舔,觉得无味,摇摇头复又回到沙发上去休息。永恩渐渐了解,小白猫只对鱼肉赶兴趣,她变地有些偏心,尽量将大块的鱼肉留给它吃。
偶尔在吃饭的时候,永恩特意夹下鱼头,走到窗边,吹几声口哨,它立刻蹿出来,一头冲了上来,只能看见它的尾巴在晃来晃去,“喵喵”的叫声甚是打动人心,却不见那声音主人在哪儿。过了一会儿,小白猫似乎也发觉自己的情感表达地过于热烈,冲地速度太快,所在的位置也非常可笑。它便缓缓地后腿了几步,不时地向上望着调整着位置。
永恩有些忍俊不禁,将鱼头扔下去,它喵喵地叫了几声,以示感谢,然后叼着鱼头到沙发上去享受美食去了。永恩笑道:“真是只傻猫。”
这便是她渐渐习惯的平淡生活里的平淡小事,然而人生之中有许多小事,发生时不以为意,往往在事过境迁以后,再细细回味,才发现其中的因果关系,影响之大,很是惊人。永恩从这小白猫身上得到了些许乐趣,可她并不知道,这只小白猫影响了她此后的人生,牵引着她去结识那个人,或许是那个命中注定要结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