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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 ...

  •   当然,来福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他依然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着,偶尔也会为自己是谁而苦恼,但只要永恩对他微笑一下,所有的烦恼就会跑地无影无踪。他愿意为她忍受一切委屈,他甚至放弃了对服饰饮食的一切挑剔,更加认真更加努力地工作,严格保证碗碟的生命安全,对待客人也真诚有礼,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一一照着去做。他发现自己改变后,别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象永恩说的:“你真心喜欢别人,别人也会真心喜欢你。”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自己还有骑脚踏车的本领,所以永恩无须再坐人力车去送外卖。他很喜欢永恩坐在他身后揽着他的腰,两人在人群中穿梭的奇妙感觉。他把这种感觉说给永恩听,希望得到她同样的答案,可她只是微笑,脸却红红的,好象熟透的红苹果。他有些失望,可他喜欢看永恩微笑的样子,他的心全被这笑意给浸满了,暖洋洋地就象泡在热水里一样舒服。
      她给他买棉花糖吃,给他买新衣服穿,可他都没有送给她任何东西,其实他也不知道该送给她什么礼物。有一次,他们到一家玉器店去送外卖,老板正在往橱窗里摆放一对手链,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一颗颗绿盈盈的豆子样的东西穿在一起,可永恩仿佛很喜欢的样子,他很想买下来送给她。他还想和她一起去照相馆里拍一张照片,就象每天送外卖路上经过的那家照相馆橱窗里悬挂的那样,将永恩的笑容永远地固定在他身边。可这一切,都需要钱。
      他来“金玉满堂”已经大半年的光景了,还没有领过薪水,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权利。周全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个义务,已经救了他的性命,还让他白吃白住,该买的都由永恩一手包办了,也不缺什么的,他只不过在菜馆里打个杂,这样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况且他的脑筋又不甚灵光,给了他钱放在身上也是个麻烦。永恩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的考虑与周全有点相似,来福的一切都安排地妥妥当当,真是没有他自己需要用钱的地方了。
      但来福却在安逸的生活中因为自己喜爱女孩而萌发了对金钱的欲望,却又不得其法,幸而有马宽这个好心人的提醒:“在‘金玉满堂’工作的人都有薪水,为什么单单落下他一个人呢?”来福立刻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他和其他的人是一样的,为什么却没有得到平等的对待?所以在受了马宽的挑拨之后,便急冲冲地去找周全理论。
      周全被来福急赤白脸的样子吓了一跳,短时间内竟没找到有力的理由来反驳,只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冤枉,后来才想起问来福要钱做什么。
      永恩恰巧在一旁,看见这种情形,也不便插话,她已经是白吃白住的闲人了,又把来福从街上捡回来,周全也没说什么。“金玉满堂”虽然是间菜馆,可经营上也有许多困难,她都看在眼里,却帮不了周全,只有着急内疚。但是换位想一下,来福的要求似乎也并不过分。她看周全有些下不来台,急忙找了个理由将来福拉开了。来福却还不死心,她不禁也有些担心:来福突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呢?
      周全经过深思熟虑,主要是从永恩的立场出发,在三天以后还是给来福发放了薪水。来福拿了钱,兴高采烈地去玉器店,结果老板却说那手链是成对出卖的,而来福的钱仅够买一只,所以交易失败了。
      来福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正好碰上马宽,马宽很关心地询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来福抑制不住内心的失落,便向马宽倾吐了一翻。马宽有些为难地告诉他,有一个办法可以立刻让他的钱变成双倍。来福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浅,便央求马宽帮忙解决。于是,马宽便将来福带到他常去的那间赌场。来福似乎对于赌博颇有天赋,一会儿的功夫竟赢了不少钱,看地马宽的眼都绿了,他每回进赌场总是灰头土脸地出去,谁成想来福这个傻小子的运气竟然这么好,赢够了钱立刻放手不赌了,执意要走,真是见鬼了。
      两人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那家玉器店,来福兴冲冲地跟店老板买了那对手链,马宽明知道这礼物要送给谁,却仍然忍不住要问。来福很神秘地告诉他:“我是要送给永恩的。你千万要替我保密呀。”马宽的肺都要给气炸了。
      来福回到“金玉满堂”,也不进店里,径自饶到后巷,奔上二楼,将永恩跟他说过无数次的进门前要先敲门的礼貌抛诸脑后,一把推开房门,赫然看见永恩雪白的背部,她正在换衣服。
      永恩吓了一跳,连忙用衣服遮挡住前胸,转过身来,但脖颈与臂膀还裸露在空气起,冷嗖嗖的,她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胆怯与羞涩无言地在房间里渐渐地蔓延开来。
      来福仿佛是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永恩披着长长的又黑又亮的头发,晶莹的目光在镜片后闪烁,脸上泛起的红晕象波浪一样缓缓地一层层涌来。她望着他一步步地走近,心中只有娇羞与惶恐不安,可他走近了她的身边,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突然伸手抚着她的双肩,道:“你不穿衣服不冷吗?”她的肩膀在他的抚摸下抖地更厉害了,他放开手,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她披上,低语道:“看你抖地这么厉害,大概是很冷。”说着,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喃喃道:“这样是不是温暖一些了?”
      永恩靠在来福宽阔的胸膛里,仿佛那一日在人力车里的情形,她突然领悟到周全那翻话的真正含义。她从前的想法是错误的,来福虽然失去了记忆,脑筋有些问题,可他毕竟不是溥伟,他是个比她的年纪还要长的成年男子。
      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福突然道:“永恩,为什么我的心跳地这么快?”
      她猛地挣脱开他的怀抱,怔怔地望着他,出了神。她真害怕他接下来要说:“永恩,为什么你的心也跳地这么快?”
      半晌,来福象想起什么似的,叫道:“永恩…”永恩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来福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叫道:“永恩…”永恩方才缓过神来,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一会儿才道:“你背过身去。”
      来福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很听话地照做了,只听地永恩在身后道:“我叫你转身,你才能转过来…”来福真的一动也没有动,只耐心听得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一会儿,只听永恩道:“好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来福转过身来,见永恩已经穿好了衣服,将他的衣服直直地递了过来,他一把接了过来,顺势拉住永恩的手,道:“永恩,来这儿坐下。”
      永恩依言到书桌旁坐下,来福蹲下身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锦盒,慢慢地打开,是一对湖绿色玉石穿成的手链,接扣处却是一枚玉白色的玉石蝴蝶。永恩惊呼,正是她前些日子在玉器店看见的那一对手链,其实样子很普通,更谈不是上是什么名贵之物,永恩受吸引的仅仅是它在接扣处的那一枚飘然欲飞的蝴蝶吊坠,设计地很是别致,想不到来福竟记在心里。
      来福看着永恩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喜悦光芒,便将手链拿出来,拖过永恩的手,替她戴上。雪白纤细的手腕上,挂上了这对手链,更显地楚楚动人。
      永恩方真正明白来福的良苦用心,他突然急需用钱,不过是为了给她买这手链。她感念他的一番心意,禁不住流下泪来。
      来福吓了一跳,伸手在永恩脸上擦去泪滴,道:“你哭了,永恩,你为什么哭了?难道这链子你不喜欢吗?”永恩将来福的手拉下来,轻轻地握住,笑道:“我是高兴才哭的。来福,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象你这样待我…谢谢你…我很喜欢。”来福听了也很高兴,两个人就那么相互对视着,痴痴地傻笑着,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偏偏,马宽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切,妒火中烧。他刚刚被周全叫到房间里,原以为是为带来福到赌场里的事被发觉了,谁知周全是谈给他长工钱的事。大意是奖励他勤心竭力地工作,但碍于海叔叔的面子,也无法将他提升为大厨,并语重心长地安慰了他几句,要他再耐心等上几年,等海叔退休后,大厨的位置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他心里冷笑,想不到周全把他想象这么简单,以为他只是在争一个大厨的虚名,他要的可不是这些。他要的是整个“金玉满堂”,还有“金玉满堂”后面的大爿房屋。但他还是不露声色,欢天喜地地感谢周全对他的器重,并表示一定好好地干,并不计较大厨的位置。弄地周全眉舒目展,直以为这个年轻人不错。
      回到房间里,马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前总是闪现永恩与来福情意绵绵相互对视的情景,他真是不能理解,永恩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傻小子?女人心真是海底针,不可琢磨,到底她们在想什么呢?想想桂巧,尽管凶狠泼辣些,却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他还就喜欢她那股泼辣劲,都分开快两年多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从前种种甜蜜的时光,真是值得回味呀。他不禁有些想入非非起来,倘若把“金玉满堂”弄到手,他也算有了产业,到那时桂巧也就不会嫌弃他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了,可究竟怎么弄到手,还真是一筹莫展。
      他失眠了。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人们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不再象夏天里那么烦躁暴烈。到“金玉满堂”来就餐的人也渐渐多起来,点几个不贵的小菜,来一壶二锅头,三两个亲朋好友,在宽敞的店堂里不拘礼数地高谈阔论一番,夕阳里这样一种平常人家的平常情趣,虽然琐碎,却也平凡可爱。
      永恩渐渐淡忘了从前大理生活中所受的委屈与磨难,这一切都得益于来福的陪伴与关怀。他天真无邪的态度使她抛开了矜持与高贵的虚假外衣的束缚,完全由心而发地自由生活,没有压力,不会害怕他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甚至会因为这轻视而与她分离,他们相互依靠,相互信任。她带着他送的手链,心里温暖如春,却并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他们的结局究竟会怎样。
      在来福的坚持下,他们在一次送完外卖后经过一家照相馆时,进去拍了一张相片。摄影师是一个很和蔼的中年人,在他的眼里,这是一对不甚般配的情侣,那女孩的相貌有点奇怪,后来他听见来福说了几句话,才恍然大悟似的,那男的脑子有点问题。可这摄影师是个热心肠的人,每日照相时会见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所以能够宽容地看待一切非同寻常的事物,还是很热情地招待了这对奇怪的恋人。
      永恩坐在满是向日葵的布景前面,有一点欢喜,又有一点心酸,从前艾雯也有一架照相机,经常在大理城里照来照去,她有幸沾溥伟的光,也照过一张,等照片洗出来,惟独她那一张曝光了,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艾雯故意的,所以她以后再也不曾照相,不想成为艾雯嘲笑与戏弄的对象。载淞却嫌她太小心眼了,没有容人之量,为此还责怪了她一顿。照相留给她的记忆是不甚愉快的,所以她并不知道印在平面上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
      可来福却很兴奋,进了照相馆就左顾右盼,对馆内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甚至还凑到摄影师旁边,趁人不注意,猛地按下了快门,正巧永恩抬手将额前的一绺头发抿上去,她顿了顿脚,叫道:“来福,你又胡闹。”来福哈哈大笑。
      摄影师很体谅地笑道:“不要紧,先试验,先试验。”说完,招呼来福到永恩的身边坐好,然后从镜头后开始调整,左看右看,镜头里的这对男女有些不对劲。他笑道:“你们不必紧张,要放松。哎,小伙子,你往小姐身边靠靠。”
      来福听话地调整着姿势,往永恩身边挪了挪,永恩的头正好靠在来福的肩头,似乎是不错的姿态。可摄影师却还觉得有些不妥,他从照相机后伸出头来,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一拍脑袋,道:“小姐,麻烦你把眼镜摘掉,有些反光。”
      永恩戴着这幅眼镜已经很习惯了,她本想自己来,没想到来福一把扳过她的肩膀,自告奋勇地道:“我来。”说着,就轻轻地从她耳边将眼镜摘了下来。他突然象见着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愣住了,半晌才道:“永恩,你怎么会是这副模样。不过,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他醒来时的那一瞬间,她刚巧摘下眼镜来擦拭,可他却忘记了。
      摄影师没有理会,他又调整了一下焦距,看两人都侧着身子傻呵呵地对视着,高声道:“来,都坐好,都看我的手这边。”
      镜头里的两个人听到召唤,方才转过身来,摄影师突然从照相机后面的红布里钻出来,惊讶地望着摘掉眼镜的女孩,半晌才又钻入红布里,嘴里嘟哝着:“真是怪事,怎么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继而他抬高了嗓门:“来,都看我的手这边,好,我要照了,一、二、三…好!”
      “啪”的一声,闪光灯随之一亮,镜头里的人变成了定格。
      那女孩竟然如此美丽,肌肤如同雪瓷般细润光滑,两颊因为羞涩而泛起的红晕,仿佛胭脂洗过的玉色海棠,娇艳无双,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浸在水中的黑宝石一般光华璀灿。她轻抚着发梢,依偎在那青年身边,却只是温柔地微笑着。
      摄影师突然有些担心,照片洗出来是黑白的,失去了光彩的颜色,不能将她的美丽尽显,真是有些遗憾。
      两人从照相馆里出来,街上非常热闹,人们都自觉地站在街道两旁,中间有一行迎亲的队伍经过。一个年轻的男人身穿紫色的长袍马褂,头戴紫色的锦帽,帽上插着大红的宫花,坐在马上得意洋洋地向前行进着。紧随其后的是一乘六人抬的□□凤花轿,一个年约四十的浓妆艳抹的喜娘在一旁扶轿,轿后有人抬着二十几口红木大箱,里面装的都是新娘的嫁妆。队伍的前面及两侧的鼓乐手也格外卖力,尤其是锁钠,声音高亢嘹亮,伴随着锣鼓喧天,在雄壮豪迈中更显出喜悦欢快的韵味。大红的纸屑满天飞舞,这一场婚礼的前奏甚是热闹、壮观。
      来福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拉着永恩就往前挤。永恩受不了热闹,叫道:“来福,人太多了,不要往前去了。”来福哪里听地进去,人们都欢天喜地向前涌着,尽管知道看不见新娘的真面容,却也互不相让,他在不自觉间松开了握住永恩的手,就这样随着人流涌向了另一端。
      永恩突然起了异样的心理,倘若没有意外发生,她应该在去年的生日之后就结婚了。如果那样,她的婚礼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来到北京以后,她尽量不再主动地想从前的生活,可那些生活的点点滴滴却是在血液里流淌的,她根本回避不了,往往在不自觉间就闪现出来,当然也包括那个傲慢无理的未婚夫。她有的时候想想真是觉得庆幸,没有和这个人结婚,财富与家庭背景,反而加重了这个人的高不可攀,她虽然也出身豪门望族,却是从小被忽视的,在自卑的心境下长大,对于和父亲一样的男人总是怀着不可靠近的感觉,其峻恰恰就是这种人,她宁愿自己的那一个,只是个普通人。
      这样想着,她不禁握紧了手,却是温软细滑的感觉,不是来福,是个年轻的女孩。她连忙松开手,四下张望,却不见了来福的踪影,她高声叫道:“来福…”然而却淹没在锣鼓喧天中,一种强烈的不安与后怕席卷了她的心,来福丢了,她把来福给弄丢了。一眼望去,全是涌动的陌生人,欢天喜地的笑脸,仿佛都成了虚幻的影像,她的脑袋里“轰轰”乱响,伸出手去,想把挡在前面的人推开,可人那么多,她根本推不开,连嗓子也喊哑了。
      过了一会儿,迎亲的队伍走了过去,围观的人也渐渐地散去,来福顺手拉起一个人的手,笑道:“永恩,真有趣。”却被那人一把推开,啐道:“神经病。”他回身一看,是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中年妇人。来福一惊,连忙给那妇人道歉。那妇人见是个面貌清俊的青年人,便拿起手绢向脸上掩去,一副娇羞的神情,继而又将手绢撩向来福,嗔道:“哟,你想占我便宜不成。”来福被一股浓烈的花露水味道熏地倒退了几步,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跑开了,只听得那妇人在身后道:“真是傻小子。”他不禁有些疑问:“她是如何知道的?”
      跑了一会儿,他才想到永恩不见了,连忙停下来四下眺望,寻找她的身影,但人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其中并没有永恩。他心急如焚地叫着永恩的名字,不由自主地跟随人流最多的方向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人越来越稀少,街道也越来越窄,他突然意识到迷路了,而且这样也找不到永恩,他把永恩给丢了。
      他越来越沮丧,顺势在街边的一处石阶上坐下,双手托腮,冥思苦想,却也没有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连太阳都快下山了,桔红的颜色染满了天边,太阳就在对面灰墙上挂着,好象永恩给他煎的鸡蛋黄。“永恩…永恩…你到底去了哪里?”他快要急疯了,失去了永恩,他可要怎么办?
      后来,他想着还是应当回“金玉满堂”去,便站起身来,也许坐的时间太久了,两腿有些麻木,甩了甩腿,突然想起出门时是骑脚踏车载永恩出来的,现在永恩丢了,连脚踏车也丢了吗?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就不该来照相。咦,照相?他灵机一动,觉得应当去照相馆找一找,说不定永恩和脚踏车都落在那里了。混沌了这半日,终于找到了突破点,虽然未必正确,可他已经认为自己愈发地聪明了,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偶尔有三两行人经过,却都不是来福。永恩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只看着天色由青变灰,由从灰色慢慢地的转成霞红色。
      一个拿着大扫帚的中年男子很卖力地扫着地上的纸屑,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是嫌迎亲的这家人太过铺张,无谓地给他增添了麻烦,而他不会因为多付出的劳动而得到更多的报酬。眼见着地上的纸屑被扫成一个个的小土坡型,他的抱怨之词也越来越多。突然,有一个不识趣的人拉住他,没头没脑地跟他打听“有没有看见永恩?有没有看见向阳照相馆”,真是个疯子。他翻起了白眼,一扫帚甩了出去,叫道:“去去,我哪儿知道谁是永恩,照相馆倒有一个,不就在那儿嘛。去去,别挡着我扫地。”
      永恩干涩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润,有几滴泪水滑下了面颊,在嘴角停留了片刻,有点咸咸的感觉。她抬起手,狠狠地将泪水擦去,只那么定定地注视着向她飞奔而来的青年。
      来福一路打听着回到向阳照相馆,其间也遇到象扫地大叔这样人的白眼,人家都无法告诉他“永恩在哪儿”,只能大体告诉他“向阳照相馆在哪儿”。他找了回来,脚踏车还老老实实地呆在照相馆门前的电线杆旁,永恩正静静坐在脚踏车旁的石阶上。他欣喜若狂,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俯身抓着永恩的手,笑道:“永恩。”可永恩的手竟然冰凉,身体在犹在抖个不停。他眨眨眼,又叫道:“永恩。”
      永恩猛地推开来福的手,站起身走了出去,或许由于脚麻了或许由于速度太快了,趔趄着差一点儿摔倒。来福急忙上前扶住她,她依旧推开他,继续走自己的路。来福不解,一把拽住永恩的胳膊,将她带回自己的身边,急道:“永恩,你怎么了?”永恩望着来福,一字一顿,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在生气吗?”
      来福有些奇怪,道:“永恩,你为什么会生气?我找不到你的时候,心里甭提多着急了,如今找到了,心里只有高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生气。”
      永恩气结,道:“来福,难道你都无所谓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不,应该说是如此小气,他们只不过是被人群冲散了而已,并不是他的错。可是,他…他毕竟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呀。这次失散还有机会重逢,倘若还有下一次,他还能循着原来的路线找寻到她吗?她失去了他的踪影,惊恐万分,又不敢四处去找,只得老实地呆在原地,盼他还记得照相馆的位置。她不知自己在这里枯坐了多长时间,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掏空了,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冷落时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切肤之痛。难道,他对于她而言,竟然有那么重要?如今,他就在她的面前,一派天真无邪地低头望着她,这满腔的委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怎么说?他又如何能懂?她只能也怔怔地望着他,眼泪复又如柱而下。
      来福见永恩哭了,吓地有些不知所措,她真的生气了,这可是十分严重的事。他急忙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嘴里跟着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永恩,你不要哭了,是我做错了。”
      永恩往后退了退,避开来福的好意,在泪眼婆娑中道:“来福,我们若就这样失散了,你可怎么办呢?你可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来福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道:“应该能找到吧。”说完,完着永恩怀疑的表情,突然一拍脑袋,“呵呵”地笑起来。
      永恩吓了一跳,止住了泪水,轻轻地摇晃着来福的胳膊,疑道:“有那么好笑吗?”
      来福笑道:“我真笨,一路上还在问人家永恩在哪儿,照相馆在哪儿,永恩肯定是在家里嘛,脚踏车才在照相馆那里嘛。”
      永恩有些啼笑皆非,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来福突然道:“永恩,我是个麻烦吧?”也未等永恩回答,又继续道:“梁子总说我是个大麻烦。永恩,我想努力把事情做好,让你不用担心,可我还是要让你担心。永恩,你会不会嫌弃我,嫌我是个麻烦,不再喜欢我了。”说完,他变地有些沮丧,微微地撅起了嘴,象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永恩见状,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道:“我是不会嫌你烦你的。”
      来福依旧扁着嘴道:“可是…可是我都不能保护你。梁子说男人是应当保护女人的。永恩,我想要保护你。”
      永恩心念一动,慢慢地握住了来福的手,道:“来福,你不是我的麻烦,你是我的依靠。以前我不清楚,可现在我明白了。刚才与你分开,我很害怕,可现在你回来了,我觉得很安心,很温暖。”
      可来福却并不罢休,反手握住永恩的,道:“那你还没有说喜欢不喜欢我呢。”
      永恩有些羞赧,红晕渐渐显现在如瓷般的脸颊上,目光也变地有些迷离。她心中柔情荡漾,低头沉吟了片刻,方又抬起头来,温柔地注视着来福,轻声道:“来福,我喜欢你,你待我这样的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语气却是异样坚定。
      来福惊喜若狂,松开永恩的手,原地转了几圈,笑道:“永恩喜欢我,永恩说她喜欢我。”永恩只是微笑着温柔地望着他,他突然停下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道:“永恩,不如我们也结婚吧,那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来福仍旧骑脚踏车载永恩回去,她坐在后面,轻轻地托住他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微闭着双眼,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地睡着了。因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突然间,只听得来福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永恩,不如我们也结婚吧,那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她猛地睁开双眼,是梦是真?然而只有来福恩爽朗的笑声在风中穿过。
      两人回到“金玉满堂”时,天色已经晚了,永恩想要直接回房去,却被来福一把拽住,央求道:“今天就在店里吃饭吧,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永恩尊重周全的意见,一般都在后面住的地方单独吃饭,这会儿觉得来福说地有理,也不再计较,就随他走进店堂。
      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生意格外红火。王梁端着一锅汽锅鸡向角落处拼起的一桌席面送去,半路上见到来福,立刻翻起了白眼,嗔道:“你这趟外卖送地好,从中午送到了晚上,又到哪里疯去了。”说着人也到了桌跟前。
      这一桌是六个年轻人,衣着体面,看样子都是有身份的人。其中坐在东面的一个圆脸青年道:“其峻,你不要总搭拉着脸嘛,难为亚威找到这么个地道的云南菜馆,这一餐可是特地为你安排的呀。”
      那个被唤作亚威的青年道:“是呀,听我表妹说起这家菜馆云南菜有特色,我立刻就想到了你,还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我容易吗?你多少也得给点面子呀,别闷闷不乐的呀。”
      那个圆脸青年道:“其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打去年从云南回来就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原以为出国工作了一段时间,能有所改变,可回国休假这段时间看你的精神还是不济,为什么?朋友们都在替你担心呢。”
      在亚威身边的一个青年道:“我猜大概是因为宜岚的缘故吧?智琨,你应该最清楚,就别掖着了,说出来,大家也可以参谋参谋嘛。”
      另一个叫智琨的青年面露难色,道:“宜岚虽说是我的表妹,也不过是客情,我能知道什么。无非是…”众人听他话里有话,纷纷逼问道:“无非什么?”智琨笑道:“无非是从我妹妹智琳那里听到些只字片语。我不知道这消息的可靠性,又怕说出来惹地其峻伤心,所以…听智琳说,宜岚去年回上海度假,认识了一个富家子弟,被那人疯狂地追求,据说那人还跟着宜岚追到北京来。其峻,你再不加把劲,只怕要把宜岚拱手让给别人了。”
      亚威冷笑道:“既然闹地那么热闹,为什么这半年来没有动静了呢?宜岚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人物呀,也就是其峻能衬地起她,我们这些人,她哪儿还瞧地上眼呀。”言辞里颇有些愤愤不平之意,似乎是从前被宜岚拒绝过,留下了一点不愉快的回忆。
      智琨笑道:“不过我前些天看见她,还是有些郁郁寡欢的,似乎受地打击很大,还没有恢复。其峻,都是你,本来我以为你们两个肯定能成功,没想到你从云南回来就象变了个人似的。对宜岚的也态度越来越冷淡,她那个脾气你还不清楚,这层窗户纸非得你去捅破。”
      他们正说地热闹,叫其峻的年轻人却一言未发,只用勺子轻轻地搅动着自己跟前的一碗蘑菇人参炖乌鸡,出着神。
      这时候,张胜端着一碗冬瓜炖火腿从厨房出来,与回转的王梁走了个对面,王梁一指来福,道:“让他端。”张胜也不推辞,将海碗向来福手里一放,将嘴一努,示意来福送到那些年轻人的桌上去。来福也不介意,笑着接过海碗给那一桌年轻人送了过去。正巧那个圆脸的年轻人起身去拿放在桌对面的一盒牙签,与来福所端的海碗撞个正着,来福松了手,海碗跌落在地上,冬瓜汤汁溅到了那人的身上。
      店堂里被这突发的事件立刻安静下来,来福急忙上前跟那人道歉,谁知那人并不领情,叫道:“老兄,这可是我今天才穿上身的衣服。”的确,那一身西服质地考究,做工细致,一看就是上等货。
      永恩正在柜台前与周全说话,看见这边的情形,急忙赶过来,也连声向那人道歉。可那人并不罢休,依旧在絮叨个不停:“你知道这衣服有多贵吗?你们赔地起吗?”
      来福为了要表示自己的歉意,顺手从旁边的扶栏上取下一块油汁麻花的抹布,手忙脚乱地上前想替那人擦拭。没等抹布近身,那人就向被蚂蝗蛰着似的,“嗖”地后退了几步,叫道:“拿开你的脏布,哎哟,我的衣服呀…”
      永恩见他对来福那一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也提高了声音,道:“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吧,人家已经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她除了在云南跟自己从前的未婚夫发生过一次争执,还没有跟陌生人如此闹过呢。
      那人没想到一个戴着阔边黑眶眼睛的小姑娘如此凶悍,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另外几个年轻人一直在看热闹,这会儿看事态有扩大的趋势,纷纷上前拉住他,笑道:“算了,老杜,不就是一件衣服嘛。”
      永恩也是得理不饶人,上前一步,道:“你把衣服脱下来,我们赔不起,给你洗干净总可以吧?”
      那人被永恩的气势压地有些愤怒,摆脱开朋友们的阻拦,也上前一步,却被来福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去路,永恩在来福身后露出头来,略带挑衅的意味,道:“怎么着,你还要动粗不成?”
      店堂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在平静无聊的就餐过程中突然加入这样一段插曲,倒也有趣,也算是一种调剂,众人瞪大了眼睛,期待着事态进一步向恶化发展。
      其实,永恩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作出这种异于常规的举动,她勇敢地和那人对视着,就在那嘈杂的环境中,有一个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永恩…”她在兴奋的顶端怔住了,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声音的主人拨开阻挡的人,包括来福,来得了她的面前,认真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间泪流满面,颤声道:“永恩,是你吗?”说着,竟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满堂皆惊,立时变地鸦雀无声。
      不错,这正是永恩的未婚夫,沈其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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