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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一 ...

  •   永恩慢慢地踱上楼梯去,还在想着震华刚刚说过的那句话。楼道里点着几盏晕黄的壁灯,她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却听见“叭哒”一声,走廊尽头的那间开了一道缝隙,她怔怔地望过去,那里隐隐有个人影,却停滞住了,她不由得疑道:“唐庭轩,是不是你在那里…”庭轩转出门来,隔着长长的走廊,却仿佛是天堑横亘,只是他们心中所想的阻碍,并不相同。
      还是庭轩缓缓地走了过来,近前一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道:“好大的酒味…你喝酒了?和谁一起喝的酒?”永恩不愿意再提起勺子的旧事,总觉得那是个难言的伤疤,便淡淡地道:“没有什么人…不过是从前认识的朋友…”他却片刻也不肯放松,冷笑道:“从前的朋友?周素梅,你的朋友倒是遍布天下呀!而且还都是有头有脸在关键时刻用地上的朋友…”
      永恩这才听出他话中的不忿与讥讽,本想辩解几句,可是嗓子眼儿里直发苦,口渴地要命,也懒得和他磨蹭下去,便推开了门打开灯,倒了一杯凉开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方才痛快了,没想庭轩也跟了进来,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道:“周素梅,我一直都对你客气忍让着,你可别做出让我再也忍耐不下去的事情…”永恩倒笑了起来,道:“听你这口气,好象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似的,唐庭轩,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有话说在明处,我倒底又哪里做地不对了?”
      庭轩最见不得她这种无所谓的嚣张态度,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周素梅,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你一个女人却喝地醉醺醺地回来,把维瑶一个人撂在家里,我请你回来是专门照顾维瑶的,不是让你出去花天酒地的!”
      永恩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冷冷地道:“我看是你喝多了吧?才在这儿胡言乱语…”话音未落,庭轩便欺身上前,拍着桌子,道:“我胡言乱语!周素梅,你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好,我来问你,当初你进入唐府以前你在哪儿呢?”
      她的心急促地砰砰乱跳,不由得缓缓地站起身来,眼中涌动着异样的神采,是期盼是渴望是探寻是焦虑,说不清的情愫,纷至沓来,恍迷了他的心和眼,禁不住想要放弃了,可是刚刚在窗户上看到的那一幕,仍然象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扔掉了理智,打算通过彻彻底底地伤害她来消除自己的不快。于是,他突然放松了下来,笑道:“你原来不是在刘震华的家里做事吗?通过刘震华的关系认识了电影明星高倩芸,然后再通过高倩芸,做了唐庭亮的一颗棋子被安插进了唐府…刚刚你们不是还在一起欢庆胜利吗?欢庆我终于被赶出了唐家,欢庆那么轻易地就把我从权力的顶峰给拉了下来…告诉你,你们不要得意地太早,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整挎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她整个人渐渐地有些瘫软,又缓缓地地坐倒在椅子上,半晌才冷冷地道:“原来你在调查我!那么…你为什么不再调查地更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其实太执着了,也不是好事,总沉迷在过去的事情里,是一种不健康的生活态度,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已经失去温暖记忆只剩下自私残酷的人身上,更不是明智之举。早在她离开上海时,她已经放弃了,只是放弃地不够彻底,就象医治地不够彻底的病痛,总有复发的那一刻。
      维瑶揉着惺忪的睡眼突然站右边的卧室门口,嗫嚅道:“三更半夜你们不睡觉在吆喝什么呢?”
      永恩起身走过去安慰道:“没事…你赶快睡觉吧,我在艾菲丽买了你最喜欢的草莓蛋糕,明天早饭就可以吃了…乖…睡觉去…”维瑶皱着眉,道:“好臭的酒味…素梅,你喝酒了吗?”永恩拉着维瑶进卧室里去,只听得庭轩冷冷地道:“你明天最好别再出去瞎转悠,我明天要在家里请客,人手不够,需要你留在家里帮忙…”说完,房门“咣当”一响,她回身望去,小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扇门在晃来晃去…也不知道他要请什么客人,

      宜岚搭着其峻安排的专机径直来了上海,过年也没回北京去,无非是想图个耳根清静,只怕父亲又罗唆个没完。每日只和智琳出外游玩,和朋友一起吃饭,参加各种各样的交际活动,只怕清静下来,又会胡思乱想,做出令自己遗憾终生的事情来。幸而,庭轩很忙,忙地只通融她去跟叔父谈了一笔银行贷款的事情,没想到叔父对他的印象非常地好,连婶婶也知道了她和大名鼎鼎的唐四少的关系匪浅,她反而又郁闷起来,只觉得在这样尴尬的时刻,不该作出这样令家人误会的事情来。
      偏偏,庭轩却要请她去家里作客,她不好推辞,因为同时还请了智琨和智琳,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她来了上海之后,也渐渐地了解了他的一些遭遇,她当然不能在这个关口显示出任何地疏离,她不能被人当作是多么势力的人。
      她曾经听智琳说起过,上海滩最古朴豪华的私人建筑应当是赫赫有名的唐府,庭轩的新公馆虽然地处于静安寺的高档地带,也算幽雅僻静,但总是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觉,她明显地感觉出他的失落与不自在,只得尽量地回避对于这幢花园洋房的评价,倒是智琨在一个劲地感叹,道:“庭轩,你也是够硬气的,老头子也没说怎么样呢,你何必在意那些人的口舌之非?还是大少爷脾气,受不得一点闲气…”庭轩本来是有些尴尬之意,此刻倒闲淡了下来,微微一笑,道:“还是智琨心直口快,不过也用不了多少时候了,老头子会亲自请我回去的…”
      智琳正在和维瑶说着话,维瑶听见了,叫道:“不要,我才不要回去呢!那里面的人,我看着就厌烦…”智琨疑道:“这小丫头的毛病还没好?”庭轩抚摸了维瑶的头发,爱怜地道:“你不用担心…我们回去的话…肯定要把那些讨厌的人都赶走的…”
      餐厅里的阳光很充足,落地长窗外的梧桐树也是一片葱葱笼笼的绿色,铺天盖地地一直延伸到院子的另一边,谁也没有意识到庭轩的话里有什么不对。
      智琳向宜岚低声道:“据说是唐家老爷子的二姨太太与维瑶的母亲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维瑶的母亲一气之下拉着女儿搬出了唐府,唐二先生追赶自己的妻子出来,结果发生了交通意外…”宜岚点了点头,那么复杂的关系,她听地头晕,似乎每个庞大家族里,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千丝万缕的角力或者争斗,她从小也是夹在母亲与姨太太之间的针锋相对中长起来的,在刀光剑影中也练就了铜皮铁骨,早就见怪不怪了。
      倒是维瑶还是听见了只字片语,叫道:“你们为什么只开自己的小会还咬耳朵?”说完,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有些研究意味地上下打量着宜岚,半晌,又“嘿”地笑出声来,不过似乎觉得这样不甚礼貌,连忙捂住了嘴,一副俏皮娇憨的模样。惹得宜岚笑道:“我有那么好笑吗?”维瑶摇了摇头,想了想,道:“琳姨说你是我四哥的未婚妻,我早就听说你这个人了,一直想象着你是什么样的,可想不到你是这么地时髦、漂亮。”
      孩子是最口无遮拦的,智琨两兄妹哈哈大笑起来,庭轩微笑不语,尽管宜岚是见惯了大场面,可由一个小孩子在这种场合突然说出来,也禁不住闹了一个大红脸,但心中也很受用,只为了“想不到你是这么时髦漂亮”的评价。
      智琨止住了笑意,打着圆场,道:“哎,唐庭轩,你请的厨子倒也不错,很正宗的广东口味,宜岚应当是最喜欢吃的。宜岚,你尝尝这个百花鱼肚,你不是最喜欢的吗?庭轩今天可是为了投你所好呀!”
      最恨这种不知深浅地胡乱发表议论,却还要笑脸相对着,宜岚还是很给面子地夹了一筷子,细腻爽滑,确实不错。又有仆人端着描金漆盘开始上菜,她正在低头喝茶,不想智琨仿佛很诧异地“咦”了一声,便抬起头来,真是活见鬼了,怎么走到哪儿,总能碰到这个女人,也是一副惊诧呆滞的表情,手里端着汤碗渐渐地倾斜着,“叭哒叭哒”的向下滴着汤汁。
      庭轩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些不高兴地道:“周素梅,你是怎么做事的?”
      永恩被吓了一跳,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哆唆了一下,只听宜岚“哎哟”了一声,才真正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宜岚已经站起身来,簇新的宝蓝花丽洋纱旗袍的下摆上被汤渍溅污了一大片,正好淹没了一只停留在那里的金色雏菊,好象是被霜打蔫了似的。
      倒是庭轩抢步上来,满目的关切,小心温柔地检视了一番,急声:“有没有烫着?”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竟拿起桌的干净餐布亲自擦拭起来,完全是情侣之间才有的亲昵与急迫。
      似乎用不着这样的兴师动众,宜岚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搡着向后退了一步,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
      没想到庭轩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回身申斥着那闯下“大祸”的人:“你是怎么做事的?刚刚还叮嘱过你,你是不服气还是故意的?是不是不想干了?你知道宋小姐是什么人吗?这样没有眼力,简直是丢人…”
      这一连串咆哮式的诘问,把餐厅里的人都给吓噤住了。好一会儿,智琨才拍了拍庭轩的肩膀,笑道:“一个佣人,何必呢?算了,那个…谁…你把汤端下去吧,赶快把这里收拾一下…”时空混乱,他也变地语无伦次起来。乱了,一切都乱了。
      永恩却突然镇定下来,也不理众人诧异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拿起餐布将散落在桌上地上的污渍一一擦拭干净,方才端着汤碗退了下去。回到厨房里,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大厨罗山奇怪地问道:“素梅,这汤怎么了?你怎么给端回来了。”永恩下意识地向汤碗放置到案板上,呆呆地在一旁的矮几上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并不回答,缓缓地走出厨房去。
      刚刚转到二楼的楼梯间里,却见宜岚换了一件韵琴的家常长衫,抱着双臂背身站在走廊另一端的纱窗前,淡淡地道:“你不想跟我谈谈吗?”说话间转回身来,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步步紧逼道:“你不是在云南吗?周素梅?哼!想不到你又换了新的身份?出现在了上海…我和你…大概是前世的冤家,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会遇见你,尤其是在和我有关的男人身边…沈其峻如此,唐庭轩,还是如此。你已经抢走了沈其峻,难道现在又来跟我抢夺唐庭轩吗?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在故意和我做对吗?为什么?我和你,本来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你却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几乎不可想象的影响,我是不是有权利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呢?你究竟是谁?”
      这样一番话说地永恩是无言以对,世事原是巧妙,可也没有这样巧的,巧地让他们四个人纠缠在一起,总也挣不开。那个怨气冲天的女子从碧幽幽的光影里缓步前来,将她逼进了再也逃脱不开的死角,她只得抵住了墙壁,嗫嚅道:“我…我无意如此…”壁纸上微凸的花纹在手掌里徘徊,毛毛糙糙的触碰,渐渐使她的意识模糊了起来,看她都做了什么,到如今妨碍了别人,自己也不得好。
      两个人在永恩与维瑶卧室外共用的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仿佛已经心平气和了,花开几枝,永恩却不知道该从哪一枝表起,倒是宜岚一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架势,那就从头说起吧,便把从前的那一段往事尽量简明扼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了出来,但还是有些被命运捉弄到体无完肤的伤感。
      宜岚仿佛也有些吃惊,静静地沉吟了半晌,方问道:“他…沈其峻怎会忍心放你一个人单独离开?”
      永恩想起那时候其峻的暴怒,也是无可奈何,只淡淡地应道:“我不想成为他的拖累…我从小受尽了家人的白眼长大,深深地知道乞要别人的一点怜悯与温情是何其地困难,倘若再成为一生也摆脱不掉但是又没有丝毫用处的拖累,只会将两个人都拖死…所以我宁愿选择一个人离开…也不要成为他成功路上的绊脚石,他应当是有所作为的人物,万万不能让我这个不祥之人…毁了大好前程…所以,我想…他是你的…在北京与你初遇时,我是这样想的,至今也没有改变…”
      宜岚出了一会儿神,“哼”了一声,才道:“看我问的奇怪的话!他怎么忍心放你一个人离开?自然是为了你安危着想…他恨我将这局面弄到不可收拾…”
      永恩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在云南的时候也隐隐猜到了几分,不由得沉默下来。
      宜岚最恨见到她这种委屈又好似隐忍大度的表情,好象欠了好大的情份似的,便冷冷地道:“你与沈其峻两个人…倒是天生一对,一唱一和地配合着,真真难为了你们两个人,如此地伟大。哼,拼着牺牲了自己的危险,非要做出成全别人的架势,岂不知却是践踏在旁人的痛苦之上。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地高高在上,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我偏要扭转这一切…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不是有天大的理由。因为,你的存在你的出现,已经硬生生毁了我的生活…我却是不能再回头了,为了那个男人,我放弃了自尊,丢弃了一切,却也动摇不了那铁石心肠,所以我便要让他一辈子后悔一辈子内疚,是他毁了我的幸福,而他这一辈子也永远休想得到…”
      她痛苦,绝望,彷徨,委屈,又有什么用,一切发生地太快,一切又仿佛是冥冥中早有天定,就算她再努力也回不到当初,所以她宁可毁了这一切,砸碎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看看到最后,这些人又是怎样的结局。
      永恩很是遗憾,即使坦白相告,还是这个局面…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如果其峻还在原地等她穿上嫁衣…不知为什么,她最近老是会傻傻地做这个不可能的设想…真是愚昧。可是,有一点她倒是很清楚的,就是她不能再按照原先的打算,等到韵琴康复后再离开。庭轩已经做出了暗示,况且她也不知道宜岚下一步会作出什么样的举动,她总要赶先在那“悲剧”到来之前…
      于是,第二日她仍旧象往常一样到医院里去,没想到韵琴却不在房间里,她不想也知道大概是去了唐济的加护病房,只听得走廊里脚步匆匆的,仿佛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一个照看韵琴的护士走了进来,“咦”了一声,方笑道:“真是奇迹,唐先生已经醒过来了…”她听了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感触,仍旧呆呆地坐在屋里,直到快中午的时候,韵琴方被另一个护士推着回来,脸上犹有泪痕,见了她,怔了一怔,下意识地擦了擦泪水,勉强笑道:“你来了…”
      永恩看在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仍然有些怀疑,这就是与自己骨肉相联的人?却还是笑道:“恭喜您!听说唐先生已经醒过来了。”韵琴面露喜色,应道:“是呀…天可怜见…终于让他醒了过来…”然而却突然止住了欢言,永恩不由得一笑,又何必这样地生份,不过是怕她多心。
      韵琴立刻也觉着了,讪讪地有些不自在,半晌才道:“永恩,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却怕你拒绝…我的意思是等正良稍微好一些,你和我们一起去法国好吗?巴黎是个很美的城市,你应该会喜欢那里的…”
      巴黎,又是巴黎,那天青气爽的异国飘香之地,总是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跳出来,诱惑着她,明明知道她去不了的,真是好笑…她摇了摇头,低头沉吟着,终于坚定了信心,复又抬起头来,道:“我今天是来跟您说一声,我要走了…回大理去…”
      韵琴显然有所准备的,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只微微地“哦”了一声。永恩看在眼里,仍然有些愤愤不平之意,她是她甩也甩不掉却总想甩掉的累赘…她害怕被人提前从前的那一段往事,那一段不甚光彩的往事,但是有些人就是偏偏要揭开那伤疤,所以才会触犯了那高贵的外交官夫人的镇定自若,不惜撕破了脸险些酿成了不可挽救的塌天大祸…那自私而又残酷的人的本性,已经将一个母亲的舐犊之情完全地淹没。只要她存在这儿一分一妙,就是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还这么一个她,就有时时刻刻被暴露的危险…所以,她选择先行退出,断了她所有的后顾之忧…
      维瑶推门进来,“咦”了一声,仿佛被那沉闷凝重的气氛所累,悄悄地走到韵琴身边,低声道:“我去看过爹爹了…”韵琴一把将维瑶抱进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会儿,好象在寻找二十几年前松手那一刻的伤痛感觉,突然有些惶恐地从维瑶身上抬眼望去,只见永恩一点不屑与激愤的表情,喃喃道:“你还是不信我…维瑶,你转回身去,仔细看准了,你面前的这个人…你不知为什么就对她有好感的这个人,她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你失散多年的亲姊姊…维瑶,你去告诉她,妈妈这些年有多想念她…你去告诉她…妈妈当年抛下她…完全是…逼不得已…”
      永恩吓了一跳,因为她宁愿保持着先前的偏执的想法,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摊牌方式根本没有应对之策,尤其是维瑶转动着乌黑莹亮的双眸,带着一丝诧异,一丝疑惑,一丝委屈,一丝愤慨,几近复杂的情愫,重重地撞到了她的心上,渐渐地失去了招架之力,缓慢地吞咽着,却艰难地窒住了呼吸,只得嗫嚅道:“维瑶…维瑶…”维瑶却一下子躲到了韵琴的身后,一声不吭。
      韵琴仿佛有些掷诸死地而后生的决心,道:“永恩,当着你妹妹的面,我是你的母亲,不管你有多恨我,也改变了不了这个事实,我是你的母亲…”
      她只记得有一点渴求地向父亲伸出手去,柔声道:“今天的天可真冷…爹爹,你试试我的手好冰呀…”也许她的手根本还没有真正地触上,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啪”地反掌撂了下来,狠狠地道:“你这是活该!天气变冷了,连傻子都知道添件衣服,你是傻子吗?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却还是这样地不知里表,别以为自己是多么矜贵的小姐,你要搞清楚自己的地位,不要给这些人添麻烦了…这些人的年纪大了,满身的病痛,还不知是生是死呢…”她觉得父亲最近对她的态度已经缓和了好多了,心里也渐渐地有些放任自己的感情,然而也不过如此,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那目光之中的凶狠与冷漠,只让她的手脚更加冰凉下去,缓缓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外面还是下着雨,“劈里啪啦”的雨点地打在檐头,有一种惹人心烦的狂燥。脸颊上有清凉的水滴在蠕蠕地蜿蜒着,越来越多,势力渐渐地有些不可阻挡,只得抬手胡乱地一摸,哗哗地又是一片,终于再懒得理会,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自己的房间,只是漫无边际地沿着那寂寂的长廊逡巡着…
      她有些悲哀,有些委屈,有些痛恨,因为尽管她看清了这尴尬的局面,却无力挣脱,因为她根本无路可去,只能掩盖下所有的情感,在这里仰人鼻息地勉强维持着生活。那个时候,她特别想念自己的母亲,可是没有用,谁也帮不了她,反而更加增添了那痛苦的份量,仿佛在已经溃烂的伤口上又狠狠地剌了一刀。她哭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在混沌中醒来,枕畔还是湿哒哒的,一片冰凉。她很冷静地起来穿衣梳洗,仿佛脱胎换骨地重新做人一般,因为经过昨天一役,她就是再天真也应当明白了就是自己再委屈再悲哀也毫无用处,只不过是白白地痛苦着自己,她和自己的骨肉亲人之间的情谊,也不过即是如此而已,她是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也许这不过是过往的生活中的一个微小的片段,可对于她来说却是记忆犹新,刻骨铭心的。但是,她很冷静地说给韵琴听,好象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那样地漫不经心,结尾亦不过是淡淡地道:“我的母亲?都不知道我的母亲那时在哪里。我只有我自己,可是我却没有能力挣脱那樊笼,我还要依靠那里的人施舍一点饭食才能得以生存下去。”
      想起那时候唯一的希望,不过是尽早地缔结与其峻的婚事,尽早地离开那里,然而也是个空,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也许已经酝酿了好久了,逃…逃…不管去哪里…但是,那浸润在血液之中的,即使厌恶仍然无法摆脱,即使憎恨也还是步步紧逼。
      韵琴面如死灰,却还是抱着一点希望伸出手去,然而永恩却很迅速地向退了退身子,仿佛有些嫌恶的样子,冷冷地道:“请您不要这样…您这样会令我很不自在。我们还是保持着适当而礼貌的距离为好,彼此客客气气的,也许相处地还能轻松些。不过,以后也许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突然,维瑶在一旁叫道:“周素梅…你真的是好绝情…”
      永恩背转回脸去,依然不为所动。
      韵琴无力地瘫倒在床上,放声大哭:“是我应有此报呀…怨不得你姊姊她心狠…”
      永恩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动,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冲出房去。却见庭轩站在走廊的窗边,有些异样的沉静,那沉静之中隐隐让她害怕起来。半晌,斜睨过来,眼眸之中似有寒光乍现,但旋即仿佛又是淡然,有意无意地道:“你千方百计地进入唐府,原来是为了与母亲相认…”
      其实并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但是此刻再解释又有什么意义?永恩想要展露一个不在乎的笑容,然而泪水已经涌了出来,渐渐地洒满了衣襟。

      想不到,第三天的报纸上就登出特大消息,内容花俏,最符合大众好奇的口味,无非是道貌岸然的大伯哥与外交官夫人的弟媳妇早就暧昧交好,令弟媳妇珠胎暗结,生下了私生女抛诸街头,现在私生女找上门来,闹地是不可开交,倒比从前原配夫人偷龙转凤的传闻更具新闻噱头。一时之间,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虽然隐名藏姓,却将矛头直指已经风雨飘摇的唐家。大厦将倾,一般都是都内里开始,渐渐地腐烂。
      很快地,永恩被人堵在了家里,一大群的记者包围在庭轩的公馆门外,想要获取第一手的资料。永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也慌张地不知所措,但不禁也联想起自己的出生,父亲对待自己的残忍与冷漠,并不是一个父亲的所为,也许外面的传闻都是真的?可是为什么要找上她呢?
      永恩将一腔愤恨发泄到庭轩的头上,庭轩也不分辩,只等她平静下来,才淡淡地道:“你不想想…当初二婶为什么从赌气唐家大宅搬出来?早有人在等着老爷子出丑,好一寻可趁之机…如今在这个时候发作起来,不过是为了声东击西而已,他们把唐氏的股份都卖给了日本人,这会儿不过是想转移风头,降低自己的危险…你怎么连这点都想不透…”
      也许他说地有道理,她急火攻心之下,就病倒了,连续发着高热,庭轩也是害怕,终于想了办法,避开了那些耳目通达的记者的注意,趁夜送到了医院里。详细地检查过之后,并无大碍,输了两天的液,便渐渐地好转了。幸而医院里还是很安静的,没有人再来搔扰她,不禁也使她怀疑起来,几天前发生的喧嚣刺激,究竟是真是假。
      看护王小姐是个很羞涩的姑娘,每天也跟她也不了几句话,仿佛有些怯怯地,连敲门的声音也象是在抚摸门板,她忍不住想要笑却再也笑不出来,半晌也只是沙哑着嗓子,道:“请进。”然而,进来的却不是那娇滴滴的看护小姐,而是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长者,那日在唐济的病房外见到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也才隔了没有多少时日,那男人却仿佛憔悴了许多,但依旧是彬彬有礼地,笑道:“我可以进来吗?”她没有理由拒绝。
      男人向身后侍候的青年微微摆了摆手,那青年很知礼地欠了欠身,便退出房去,带上了房门。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温暖的阳光在白色的纱帘外徘徊,亦是悄悄地,恐怕惊扰了心事如麻的人。良久,那男人才道:“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唐涪…”
      永恩一直盯着床头摆放的一株鲜艳的红玫瑰,还滴着清晨新鲜的露珠,自从住院以来,每天都会更换,从未间断过,但只是红色玫瑰,也许有特别的含义,可她睁开眼睛,总免不了一种血腥的刺激,那样夺目的红,峥峥刺心。她有些傻傻地,半晌才道:“你是…”声音微弱地几乎听不见声响,因为她不知道这凭空冒出来的人,究竟是不是坊间传闻的那样…
      唐涪向前滑动着轮椅,笑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孩子…大小姐…噢…你的母亲…她说你似乎至今仍然对她不甚谅解,甚至有些抵触的情绪…本来上一代的恩怨是不应当波及到下一代的,但是人生的事,就是那么无常,就象我,历经了千辛万苦才达到的顶峰,却在一夜之间就化为了乌有,仔细想想,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
      永恩怔怔地望着这个有些忧伤的男人,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半晌才战战兢兢地道:“可是你…我…还有维瑶的母亲…”真的是无法启齿,她自身也觉得不能坦然存于世上的羞耻,怪不得“她的父亲”对她百般冷漠的态度,那样不名誉的出身,任谁也无法安接受。
      唐涪突然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永恩的肩头,道:“这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反而事情本身倒没有那么复杂的…我出生在云南的大理古城,父亲去世地早,母亲带着我改嫁到了唐家,我便跟随继父姓了唐。而正良是我继父亡妻所生的孩子,从小我们的感情就很要很要好。后来继父和母亲也相继去世了,只剩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为了生计,我十六岁时卖身到了老族长家做事,虽然辛苦些,可至少能够吃得饱穿地暖,小弟也进了学堂。老族长只有一个女儿,郁芩,长地是出乎寻常地美丽,有些冷漠傲慢,本来是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的,可偏偏我却有了非份之想,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也不敢向她吐露,只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也许是因为我的关系,也许不是的,不知什么时候,她认识了正良,似乎很是投缘。我第一次嫉恨小弟,也替自己委屈,卖身做了下人辛苦供他念书成了体面人,到头来,却是他来和我抢心爱的女人。我不该那么自私地拆开了他们,小弟去了京城,投考了学堂,而郁芩却以为他是变了心。其实,小弟出走以后我也很后悔,总觉得自己没有脸再继续呆在大理城里,老族长早就给了我自由,我便要求去了昆明的分号里照顾生意,后来又来到了上海闯荡,进了帮会,很受老大的赏识,慢慢地开始掌管帮会里的生意。一次在庙会上救了一个与家人失散被无赖调戏的小姐,后来知道她是两江总督家的小姐,后来我们就结了婚,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心里面爱着的是别人。
      小弟在京城结识了荣郡王载淞,后来载淞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要南下散心,小弟已经久不与家乡联系了,也不知道我已经在上海成家立业的事情,就托载淞捎封家书,本来也想给郁芩捎一封的,最后还是放弃了。载淞到了大理,一年之后,便和郁芩结了婚,世事真是弄人。又过了一年,他回京复旨,向两个朋友介绍自己的妻子,可以想象,郁芩和小弟绝望的表情,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都不是惯于掩饰的人,载淞应当很快就知道了那背后的故事,夫妻之间渐渐从相互猜忌,到相互地折磨,渐渐地走向了反目。后来,郁芩的女儿出生了,但是载淞却在一次酒后失言,说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郁芩死了心,决定离开载淞,和小弟一起出国去,但又怎么能那么容易?她有老佛爷亲赐的诰命在身,而载淞又威胁她,放他们离开可以,但是一定要把那婴儿留下,否则,他就宣扬天下,那婴儿是大理族长女儿的私生女,看以后这个婴儿有何面目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何继承大理的权力。郁芩逼于无奈,终于答应了…
      孩子,你的母亲…她其实也是逼于无奈…她纵有千错万错,难道就那么不值得原谅吗?这是我所知道的事情的大概,所以…你并不是什么私生女,你是荣郡王载淞的亲生女儿,而你母亲的离开,不过是与你父亲之间的感情决裂而已…并不是感情上的背叛…三年以后,她才与小弟正式结婚…所以,你也不应该置疑你母亲的品行…”
      永恩点了点头,苦笑道:“也许您说地对,最复杂的是人心…而不是事情本身…我相信您…但是…我在过去二十几年里所遭受的…对待,已经使我无法心平气和地来对待他们…也许时间隔久一些能好一点?但是我不敢保证…”
      唐涪也是黯然,沉吟了一会儿,方道:“过些日子我会到庐山的别墅去住,你跟庭轩说,就说我已经股份都转到了他的名下,他的母亲倒底对他还算不错,让他不要赶尽杀绝,凡事最好能适可而止,给曾经是他亲人的人留一条路来走,不管那些人是不是以前曾经得罪过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孩子,我本来应当给你留些什么的,可是这样尴尬的情况,想来你也不会接受。我在瑞士的银行里以你的名义存了一笔款子,如若你将来有需要的话,可保你衣食无忧…”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她在春天温暖的阳光里看着那个曾经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人物孤独地离去,英雄的晚景,想不到却是这样的凄凉与苍惶,那费尽了了心机的人,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大概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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