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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二 ...

  •   事情发生地太快,等永恩出院后,上海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雄霸上海滩多年的唐涪宣布隐退,将全部的产业都移交给了养子唐庭轩,而唐庭亮由于误信人言学人家炒期货买空卖空,结果补了不了仓竟然抵押了唐家大宅,多亏庭轩从中周旋才给赎了回来,但是已经今非昔比,从前住在那里的人,都得乖乖地搬出去了。
      唐涪与唐太太去了庐山饴养天年,几个已经成家的女儿倒是不用担心的,小女儿维冬预备和唐济夫妇一起出洋留学去,二姨太太和一个从前很要好的戏子在虹侨赁了一幢小公寓忍气吞声地住着,三姨太太带着新生的女儿赖上了庭亮。庭亮反正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艾雯已经不要他了,又投入了别的有钱公子哥的怀抱,反正他还是要活下去的,反正是美丽拿出钱来养家,他渐渐地好上了鸦片,在吞云吐雾间,仿佛还能看见那一段曾经风光却被他不小心整丢了的日子,只是哀叹命不该如此,但已经失去了翻身的资本,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瘾君子。
      只有那宅子还一如既往地挂着“唐府”的铭牌,但此唐府已经不是彼唐府了。那偌大的院落里,除了川流不息的仆人,只剩下了一位主人,唐庭轩,上海滩新一代的风云人物。
      永恩却还是与维瑶住在那幢花园洋房里,她接受了唐涪的劝告,决定等待唐济夫妇身体好转后再做打算,维瑶总需要有人照顾。有着维瑶的搅和,她与韵琴之间的关系也开始缓和起来,虽然仍有些客气而疏远,但却不再抵触,韵琴似乎也很安慰。
      后来,维冬也搬了进来,那是个很爽朗明快的女孩子,很好相处,很热心地给永恩清洗着脑子,邀她结伴出国留学去,渐渐地,她觉得这个主意,似乎也不是不值得考虑。生活仿佛在一瞬间转了一个弯,也许她可以有新的人生,足以使她忘记曾经发生过的所有幸与不幸的事…只是她冷眼旁观着庭轩的意气风发,心里却有些隐隐的担忧,他的手段越来越肆无忌惮,肆无忌惮地有些可怕,只怕“乐极生悲”的谶语…会悄然而至…她一向是个悲观的人,总觉得好的东西长不了…
      也许是她多虑了。
      韵琴的腿已经完全康复了,唐济也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活动,倩芸的电影公司重新开幕了,佳卉与勺子的婚礼也如期举行,仿佛喜事一件连着一件。她从佳卉的婚礼上回来,维瑶两姊妹出去了,喜宴上的菜有些咸,她泡了一壶茶自己喝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继续去收拾行装,以便可以随时上路,不管去哪里都好,尽管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楼道里很静,静地她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直到庭轩从后面蒙上了她的眼睛,她才惊骇地跳起身来,不想他却笑吟吟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丝绒的锦盒递了过来,道:“打开看看…”她只觉得这是桩很无聊的游戏,有些懒懒地道:“你不要胡闹…”说着,仍旧回身去整理衣箱。
      庭轩满腔的兴冲冲不想却被应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想想还是忍耐了下去,从她的肩上探过头去,笑道:“你看嘛…”蓝色的丝绒盒盖已经被掀了开来,一枚璀灿的钻石戒指静静地伫立在中央,暗暗地散发着夺人的光芒。
      永恩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半晌才迟疑道:“你…这是做什么?”
      庭轩一下子来了精神,便坐到她对面去,拖过她左右的无名指就要将戒指套上。永恩方才反应过来,本能地向后一缩,庭轩有些不高兴地道:“你怎么会事?老是这么别别扭扭的…”永恩向后紧紧地攥紧了左手,强笑道:“倒是你有些古怪才是…”庭轩却将她的手又拖了回来,小心地抚摸着,柔声道:“你瞒地我好苦!永恩…”
      永恩被吓噤住了,怔怔地,好一会儿才道:“你叫我什么?”
      庭轩笑道:“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永恩’,想不到阴差阳错,你才是我要订婚的未婚妻…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可是我还是喜欢叫你素梅…素梅…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那个…我和你认识也不少时间了,一直都没有机会送你一样礼物…而我早前在云南的时候也答应过你的…我想要送你一个一辈子…”
      她必须得截住他了,只怕他再说下去,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她正色道:“不用了…我要走了…我不可能在这里做你金屋藏娇的女人…”
      庭轩明显怔了一下,低声道:“金屋藏娇?”即而瞥见她收拾地整整齐齐的衣箱,仿佛才明白是怎么一会儿事,不由得勃然大怒,“啪”地一下,将箱子里的衣物给倾倒了出来,愤怒地道:“你想走?走到哪儿去?是去找那个什么来…来福?还是去云南找什么林保仁或者是更厉害的那个督军?又或者都不是,你是预备和刘震华…远走高飞?你这个女人,背景复杂地一塌糊涂,我也都不计较了,对你可以说也是做到了低声下气,生怕哪里做地不够好,又惹地你不高兴,可你还是这么地不肯合作…”
      永恩仿佛有些受到惊吓地呆在那里,半晌才勉强笑道:“唐庭轩,你和我都应当很清楚,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这样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为他又重新坐了下来,仿佛是看到了一线转机,仿佛她也象其他的女人那样是才采取欲擒故纵的伎俩。她想了想,旋即道:“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是我爱的那个人…你让我感到紧张和不安…你…也许你永远都无法体会这种感觉…因为你…在我心底里…不是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庭轩当然听地是莫名其妙,半晌才咻咻地放着冷气,道:“你不要在这儿跟我云山雾罩地胡乱找个理由来搪塞我…”
      永恩想想也是黯然,他受了伤,失去了记忆,她救了他,不嫌弃他的来历不明,并决定与他结婚。婚礼当日,他不辞而别,还带走了她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众人都责怪她的善良与盲目换来了居无定所,她却不能相信他的背弃,默默地等待他的归来。后来,她又再遇见了他,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只是和他长地一模一样,还有了漂亮的未婚妻,根本不记得生命中曾经还有那么一个人,在过去空白的一年里遇上的人,也包括,他的妻。也许,这一段将会是他生命里永远的空白,但她却只是在那段空白里向他投入了炽热的情感,此后她不过想要将那段空白里的他再找回来,只是不能够了。那一段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意外,他并不是她要找的那个单纯的人了。如今,他已经是上海滩叱咤风云的人物,更不可能轻易地放弃那费尽心机得来的权力与财富,而为了巩固那权力与财富,他亦不可能将此后人生的依托交付到她的手里,他不过只是想要留住她…而她因为幼年家庭生活的不幸,宁愿选择简单平淡的生活,所以当她一旦发现他并不是她要寻找的那一个人后,就毅然决然地离去,决无半点拖泥带水之意。谁知,到头来,还是走上了这条凶险的路途,仿佛注定了,命中当有此劫?
      却是难言的尴尬与僵持,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回想着前情往事,渐渐地有些心如止水的感觉。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命数,她的…理当如此。
      董平在走廊里轻轻地唤道:“四少爷…”庭轩有些不耐烦地吼道:“有事进来说…”董平有些迟疑地站在卧室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庭轩还是余怒未消,皱着眉头,高声道:“有事快说…”董平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永恩,还是走了几步附到庭轩耳边,叽叽咕咕地低语了几句,庭轩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厉声道:“你先去吧…噢…让吴迁去知会冯金槐一声…他要找死…咱们也不能再手下留情了…”
      永恩听地有些心惊胆颤的,不知道又有什么人得罪了他,惹地他要大开杀戒,难道人命在他的眼里就真的不值得一提,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或者比蚂蚁更不足惜…董平出去了,庭轩也走到了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一字一顿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我把董平留下,随便你干什么你想去哪里都随你,但是董平会跟着你,所以你别跟我搞什么花样,也别妄想再象上次那样偷偷地跑掉…”
      董平连续跟了几天,倒是很尽职尽责的,也懂得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可她还是觉得捆手绑脚,索性就呆在家里不出去了。不想,佳卉竟然找上门来,有些语不成调泣不成声,勉强喝了一点热茶,才道:“那个…前天,一直跟着大哥做事的小石头跑来说大哥出了事,被人给绑走了,让我们赶快想办法…勺子哥昨天在外面跑了一天,仿佛得到一点消息,昨天晚上和小石头出去前叮嘱我,说要今天中午之前不见人的话,让我来找你,说你自然有救他们的办法…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现在你看都已经快傍晚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素梅,勺子哥说你有办法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你救救他们吧…”
      这样地干脆直接,她大概已经知道了是谁将那两个人陷入了不测。送走了佳卉,她直接把董平叫了过来,切入了正题,那是个不象吴迁似的惯会遮掩的人,只是沉默不语,她便知道自己所猜不错,不由得顿脚道:“我看你对你家四少爷是最忠心耿耿的,怎么能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呢?刘震华是什么人?他可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华探长呀,难道弄死他和弄死一个平常人一样简单吗?”董平似乎有些震动,迟疑了半晌,方道:“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这些日子我都在这边…好象听他们说起,是藏了什么人在十六铺的货仓里,据说是要搭在明天去英国的货物里一起上路…”去英国?只怕到了公海,就该减轻负担了。那个时候扔件货物下到汪洋大海里去,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他想的可真是既毒辣又安全。
      永恩想了想,只得去找倩芸帮忙。
      倩芸听着也是吓了一跳,可是她已经是今非昔比,和庭轩还有经济上的利益关系,并不愿意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可转念想想,刘震华对自己的一番情意,虽然不可能领受,但总不能连一个交情一般的永恩都比不上。于是,她便冒险答应了下来,其实也不是很有把握,幸而有几个跟着她在电影公司里混饭吃做武师的人,夤夜潜入了董平所提到的货仓,也是费了一些周折,但总算是将人救了出来。
      当然,永恩一心救人,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后果会怎样。所以当庭轩气急败坏地冲进她的房间里时,她刚刚起床正在穿着衣服,雪白的肩岬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碰到他诧异的目光,只得急急忙忙地拉了上去。恍惚迷离中,那一日他推门而入,说不出的温馨甜美…可惜此刻的他在错愣了几秒钟之后突然转换了狰狞的面孔,一把扯过她的手臂,叫道:“周素梅,你这个疯子,非要把我置于死地你才甘心是不是?”旋即又松开了手,将她重重地扔到床褥间,自己在屋里踱来踱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她,目光凌厉地几欲要将她生吞活剥一样。半晌,突然大吼了一声:“董平…”
      董平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卧室门口,怯怯地不敢上前,庭轩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便道:“去找人来,将这里所有能通行的地方都给我钉死…周素梅,我…为了你做的背叛我的事情,我真该杀了你,可你…你不过是仗着我舍不得…你是抓着我这个弱点…好…我就把你养起来…我要让你生生地烂在这里…真是给你脸不要脸,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几天…董平,告诉二夫人那边,就说她的宝贝女儿又不告而辞了,让她再也不用担心了…”说完竟然扬长而去。
      永恩被关了起来,彻底地与世隔绝了,偌大的洋楼里只住着她自己,维瑶与维冬也不知去了哪里。她顺着窗户看见院子外面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茂翠树荫,仿佛在寂寂地流淌着杀机。日头渐渐地升起,又渐渐地稀薄,计算着时日,她竟然被关了整整一个星期,但是庭轩竟然象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有来过。
      门窗都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她的活动范围仅仅局限在她的卧室,卧室外面的小客厅,再走过去,是维瑶的卧室,只是那里没有人。她的吃穿用读一如从前,可以看书读报写字听广播,除了自由。她的主人对待这个囚犯还算仁慈。
      她从最初的焦虑急躁到慢慢地地沉郁,呆滞,其实在哪里还不都一样。春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梨花开了,枝芝蔓蔓,恍如一夜之间下了一场大雪。风吹过,沸沸扬扬,似柳絮轻雾沾人衣衫。明媚鲜艳,桃李芬芳,正到了一年中竞相争光的时刻,只是那姹紫嫣红,却不及这一方洁白。犹记得那一日的翠堤碧水边,花雨缤纷,从天而降,只有她,还有那个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的第二个待她这样好的人,那样地沉静,只愿意一生一世,她希望的生活状态只是如此而已,但却实现不了。正因为实现不了,才觉得难能可贵,才觉得是奢望。若干年以后,其峻终有一日想起她这个人来会怎样呢?他万万想不到,她竟会慢慢地腐烂在上海的一幢洋楼里。
      她翻开了一本从前的旧书,却有尘年的灰土成群结队地跳了出来,呛地她睁不开眼睛,好一会儿,才有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又送来当天的新报纸,每天刊登的也不过都是一些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旧闻,她往常难得看上一看的,可在现如今突然凝固的空间里,一张报纸也可以看上十几二十几个小时,高度的热忱,甚至连中缝也不肯放过。
      “华人探长侵吞案款被拘昨夜狱中畏罪自杀”的醒目标题一下吸引住了她的眼球,宋体的“杀”字被一只枪射穿了,许是火花死溅,亦或是血渍污染,逼迫地她的呼吸僵持在咽喉,半晌才渐渐缓过劲来,耐着性子将那头版头条细细地读了一遍,并不敢断定那于昨夜猝死的就是不久前刚刚脱离困境的刘震华。
      手里的报纸无力地飘落到地上,是社会生活版,仿佛刊登的是新安里的一幢民居在昨夜不甚发生了火灾,家中的一切被焚毁殆尽,户主夫妇也未能幸免。
      她仿佛象发了疯似的拍打着房门,好一会儿,才听到哗啦啦开锁的声音,吴迁皮笑肉不笑地闪现在门口,道:“哟,您有什么事情吗?”她强按住住怒气,道:“我要见唐庭轩…”
      吴迁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看看您自己的身份?您惹下了那么大的麻烦,四少爷如今忙地团团转,哪有空来敷衍您呢!等过了后天,也许您就没有这么逍遥自在了,我劝您还是消停一下吧,您自己倒是豁上了,可连累了别人就不好了。那么老实厚道的董平如今为了您,还在反省着呢…”冷嘲热讽,话里有话,却很冷酷迅捷地带上了房门,“光当”的声响,震地她的脑袋里“嗡嗡”搅做一团,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吴迁锁上门已经下楼去了,她跌落在地板上,心如乱麻。
      他向所有得罪过他或者对他已经造成威胁或者存在潜在危险的人,一一下了手,她不久前才参加过那新婚夫妇的婚礼,佳卉幸福地只是笑个不停,勺子也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与安详,从前的阴霾已经消散了,本以为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可是乐极生悲这句谶语却应到了他们两个的身上。
      她一天里都没有吃饭,只那么呆呆地坐着,时光渐渐地流走。直到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着窗户,“噔噔”,很细微很谨慎,窗外没有灯,只有一点稀薄的月光,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腿脚麻痹着,只得扶着房门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地走了过去,影影绰绰地,仿佛有个人在那里。
      “是谁?”
      那个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从里面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她想了想,还是照做了,将里面的那扇窗户打开了,外面地却仍然用锁链锁住了。那人低声叫道:“小姐,是我,左南…”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淌了满面,嗫嚅着却不知如何应对。倒是左南一看这种情势,以为她是吓着了,忙道:“小姐,您别怕!少帅也来了,就在外面街上的汽车里…因为摸不着情况,如今安国已经去接他了,您别着急…”
      果然,说话的工夫,其峻便攀着一楼的截雨台爬上二楼来,轻轻地敲了敲窗子。她反而怔住了,泪水一下子被堵了回去,就那么痴痴地望着幽暗的月光下闪现出的那张俊毅清朗的脸孔,仿佛有一种惊世骇俗的震撼,然而他却微笑着,低声道:“再等一会儿就好…左南开了锁…”
      这粗制滥造的枷锁当然难不住他们,很快便卸了一个七零八落,其峻很灵活地跳进窗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进怀里,半晌才道:“我来迟了,让你受委屈了…”
      她被紧紧地包裹那宽阔温暖的怀抱里,紧张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将脸抵在他的下颌,有一点尖锐的碰触,他肯定是又该刮胡子了,想不到她还会有这样闲情逸志的杂捻,只是眼泪却不听话地再度哗哗而下。她真的好象一个一个赌气离家出走的孩子,在外流浪了许多时日受尽了千难万险之后蓦地见到亲人,只是喜不自禁,只是委屈,只是想靠在他的怀里好好地休息,把一切烦心与困难都丢给他去处理,只有他才是她在这世上最坚实稳妥的依靠。
      好一会儿,才听见院子里一声鸟鸣,左南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少帅,还是赶紧走吧…”其峻方才松开了她,拍拍她的背心,她才醒悟过来,顿了顿脚,道:“你怎么会到上海来?难道都顾不得危险吗?”其峻莞尔一笑,又将她抱了一抱,方声道:“我为了再见你一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上一闯…更何况这里…走吧,路上再细谈。”
      脱离那个樊笼,想不到就这样简单,她在其峻地鼓励下,狠狠心顺着截雨台跳了下去,却稳稳地跌落在他的怀里,一行人就悄悄地溜了出去,姜安国就守在院外面接应着,在街对面的阴影里停靠一辆汽车,是林保仁等在那里。
      一切就象是下过雨后又出了太阳,到了明天,已经了无痕迹了。
      他们暂时在一幢带着一个小花园的公寓里歇脚,永恩也搞不清这是什么地方,不免有些担心,其峻便安慰道:“这里很僻静,是我朋友的一间小公馆,平时很少有人来的…”说完却不肯离开,执着她的手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望着。
      林保仁他们早就很知趣地消失地不见踪影,只有他和她呆在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她尚不习惯和他单独地相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仿佛有些局促,不禁羞赧地垂下了头,露出雪白细腻的一段颈子,仿佛有一种莲花不胜秋风的单薄。
      他怔了一会儿,方笑道:“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这些日子我想已经很清楚了…永恩,我无法再逃避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人生这样短暂,稍纵即逝,我不想以后的时光都在懊悔里度过…永恩…”
      永恩突然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莹莹妙目,几许惆怅与无奈,几许伤感与遗憾,半晌才道:“你待我这样…我便是万死也不足以…可是,我的心…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不甚健康了,我不能以这样的心态来回报于你,那样对你不公平…我在一无所有之后,才想起有你…再回头…我只觉得自身的可鄙与羞耻…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你未来路上的绊脚石…我不能…不能作出这样的事来…”
      他却将她缓缓地拥进怀里,淡淡地道:“此生失去你…我便拥有天下又如何?你为了这样的理由离开…没有意义…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未来的幸福。永恩,我想我说的够清楚了吧?连林保仁都放弃了,你还执着什么?”
      太累了,听着如此暖人心怀的甜言蜜语,她的心渐渐地沉了下来,头靠在他的肩上,渐渐地沉睡过去。
      早上醒来时,却见明媚的阳光照耀地满室生温,他依旧闭着双目,舒眉展目,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似乎仍然在甜梦之中。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刮了刮他见青的下颌,想不到他晃动了一下身体,她吓地连忙也闭紧了双目。
      不一会儿,恍惚有温暖的气息在颈中流连,禁不住睁开眼睛,他的姿势有些奇怪,只来得及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仿佛被抓了一个现形的尴尬,微微咳嗽了两声,道:“你醒了…”她只得回应道:“你醒了…”他终于“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道:“我得去洗个澡,不妨碍你梳洗了…”
      摆脱了有些暧昧的姿态,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只见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却突然又迅捷地转了回来,俯下身扳住她的下颌,温柔地吻了上来,她的呼吸一窒,心跳渐渐地有些紊乱,慌张只中只得紧紧地抓住了沙发的扶手,那雪白的蕾丝花边几乎被她攥地成了粉末。
      其峻洗了澡换了衣服径直到了餐厅,干净清爽地又成了那个翩翩风仪的文雅青年,一点也看不出来是雄霸一方的诸候。永恩正在餐桌旁看着一份当天的早报,听到脚步声,从报纸上抬起头眼来,眼中似笼着一点疑惑与忧愁,他的心中一动,却仍旧微笑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了看桌上的早餐,笑道:“咦,他们几个呢?”
      永恩仿佛才醒悟过来,道:“他们已经吃过了,林保仁和左南有事出去了,姜安国在外面擦车…”说着,仿佛有些随意地将手里的报纸摊放在桌上,其峻很自然地看到那醒目的标题,“年轻大亨与财长千金上海滩缔结婚姻神话”,仍旧自顾自地喝了一杯奶,耐心细致地吃着早饭。她在一旁很是诧异地望着他的镇定自若,终于忍不住道:“沈其峻,你真能坐地住?宋小姐…她…她今天要和…唐庭轩结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急不慢的?”
      其峻拿起餐布来擦了擦手,笑道:“是我应当着急,还你应当着急才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她的脸色渐渐地从关切的诧异转成尴尬式的醒悟,雪白的双颊在那一瞬间涨地通红,似乎也是无话可说。因为她不能指责他略带嘲讽式的诘问,究竟有没有道理?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有些尴尬,餐厅里的气氛不免有些凝固,他掩饰着找了一个话题来说,她明白他的意思,也试图认真敷衍着,可说来说去,却总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一会儿,都发觉了那甚协调,又寂静了下来。半晌,他才道:“我早就收到了宜岚要和唐庭轩结婚的消息,所以我才到上海来…我不能让你孤单一人…算了,这总是你心中的一个结,我们迟早都要面对…”说着,拉起她的手,道:“你跟我来…”她心里忐忑不安,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当…当…”,寂静的空气里突然响起了钟声,倒叫人的精神为之一震,教堂的大门缓缓地打开,金黄色的光雾犹如水闸泻洪般奔涌而入,庭轩不禁被突如其来的绚烂晃住了眼。高雅的姿态,雪白的婚纱背后忽隐忽现的美丽容颜,他梦寐以求的新娘正在伴娘、花童的簇拥下,一路逶逦而来。他经历过的女人不在少数,热乎劲过了,撂下了,就不再回头,可独独对她,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当日一掷巨金,也不过是为了搏她一笑。然而笑过了也就是笑过了,她心里面装的还是旁人。想不到会有今天的结局,他到底还是胜了这一筹。这样想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得意的微笑。
      然而,乐极生悲这句古语也不是白说的。
      如同天意般地吸引,他的目光竟然越过了美若天仙的新娘,直奔观礼席的最后一排而去,一个熟悉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那里,青灰格的竹布旗衫,一根紫金坠月簪子绾住了乌丝长发,她竟然逃了出来,而且,不是一个人,沈其峻就站在她的身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儿事,难道就因为他娶的原本是他的心上人,他便劫持了她来泄愤吗?
      仓促的时间已经容不得他细细地思量下去,新娘已经来到了近前,他下意识地拖过新娘的手,转身站到圣坛前。
      圣母玛丽娅忧郁的面容,仿佛已经看透了不幸的开始却爱莫能助不禁心有凄凄焉,神父却是活生生的,慈祥地而又缓慢地说着祝福的开场白,可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诸多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飞驰而过,她的地位卑下,没有丝毫利用价值,虽然长地不错,可他又不是没见过美人,况且人又那么呆板守旧,没有半点情趣,脾气固执地如同,根本就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可他竟然象发了神经似的为她迷惑,警醒,心猿意马,直到有些情难自己。
      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对她的一次又一次的任意妄为,一而再再而三包容忍让,处处留情。这一次,她竟然胆大包天地将刘震华给放跑了,差一点坏了他的大事。
      他终于体谅了庭亮的苦楚,山田吉村的确是个得寸进尺的家伙,要求越来越多,终于迫地他动了杀机,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才不会贪欲无度地索求不止。死个人很容易,只是这次冯金槐的手脚不利索,竟然给刘震华抓住了把柄,害地他仓促之间要做好和日本人撕破脸的万全之策,一方面要筹集资金堵上由日本人提供的收购唐氏股份的窟窿,一方面还要寻求一种安全的保障,让日本人明明吃了哑巴亏也不敢轻举妄动,思来想去,能够抓地住的捷径只有一条,便是出卖了自己。
      山田吉村死了,刘震华死了,赵淄和那结婚不久的新娘子也死了,本来庭亮也不该命那么长的,可是他不愿意给她啰唆,才没有做地太绝,凡是与她有关的,他总是狠不下心来,就算她的任性妄为将他差一点儿推入绝境,他最终对她,亦不过是给软禁了起来,仍旧好吃好穿好伺候,一根汗毛都舍不得动她…他对背叛自己的人,从来都是心狠手辣的决不手软的,怎么会对她舍不得下手呢?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意,对她,当真是舍不得。
      “唐庭轩,你愿意娶贺宜岚小姐为你的合法妻子吗?”
      他一向镇定理智,如今却为莫名的烦躁失去了方寸,就那样在神父的循循善诱中,观礼的宾朋好友诧异的注视下,突然转回身去,定定地道:“你为什么要来?你究竟是谁?”
      “这世界上的距离如此之远,如今我就站在你的面前,而你却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面容平静,语音婉转,却使整个教堂都为之震了一震,只觉得其中是无限的委曲,伤感,甚至绝望。
      他痴痴地注视着她,心里百转千绕,她对于他,是这样的亲切、温暖,似曾相识,然而搜寻了记忆深处的每个细小的角落,亦没有她,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禁不住地更加急躁不安,这个问题,他答不出,看着她渐渐冰冷失望的神色,不由得也陷入了死灰般的绝望底边。
      宜岚掀起了面纱,脸上绽放着一个残忍的微笑,冷冷地望着这一切,不知道她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她一直爱的人就站在对面,只可惜他的心里却藏着别的女孩子,她得不到他,只有抢了那女孩子曾经的“丈夫”来抵债,唯其叫她一个人痛苦难过,倒不如找上几个人做陪,四个人一起遗憾终生,谁也得不了好。
      教堂里的柱沿廊壁上,还有观礼席的周围,一概都用粉色白色的英国玫瑰装典而成,密密麻麻,连绵不绝,人们坐拥在花海之中,只觉得富贵荣华里的热闹与奢靡。
      永恩在站这一端,而庭轩却站在另一端,银河迢迢,却没有鹊桥可渡。他心里只有惊悔与凄惶,只见她伸出手来,缓缓地地握住了沈其峻的,柔声道:“走吧,是时候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了。上海,就当我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吧。”
      她为了海市蜃楼里的幻想,已经失去了太多了,此刻只有一种困乏的虚脱与寒冷的悲哀,几年的游历生活,却仿佛有一生的时光那么久。
      如今,她的手被其峻紧紧地握着,可心里却很清楚,她亏欠了他许多,伤透了他的心,也许很难再回到当初了。边陲古城的深深庭院中,一个姿容绝世的少女,面露凄惶之色,几多怨忿,几多委屈,只那么怔怔地望着上门来退婚的青年。碧海松涛,花香袭袭,微风轻拂,珠泪低垂,搅乱了他的心,她却不知,只有怨恨。从此,改变了一切。
      庭轩在阳光里呆呆地望着永恩冷漠地背转过去的身影,想要开口阻拦,千言万语辗转在舌尖,却吐露不出半个字来。他的身家性命,还有后半生的富贵权势,都赌注在这桩婚姻上,叫他如何舍弃?可就此放她走,却是这样的心不甘情不愿。全都是她的肆意莽撞毁了这一切,破坏了他预先计划好的一切。
      他还是没有开口。
      永恩的手在其峻的手里轻轻地颤抖着,其峻心里还是有点遗憾,她其实还是在期待的庭轩的开口一唤。然而,她终于心死,轻轻地挣脱开其峻的手,向自己的右手腕上用力一扯,绿色的珠子陡然间在地板上四下飞溅,叮叮冬冬的声音清亮在紧张的空气里,深深地刺激着人的神经。
      一枚蝴蝶玉坠竟然晃晃悠悠地飘向庭轩的面前,他的心被撞地七零八落,仿佛碎了一样难受,然而还是俯下身将那玉坠捡了起来,与他自己的那一枚一模一样。她竟然也有一串这样的手链?他还记得那一日在书房里翻找东西时,在抽屉底下,偶然又将那一串绿色的手链翻了出来,还有一个掉了链子的蝴蝶玉坠,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北京的医院醒来时,医生曾经告诉他,他被送往医院时,衣服口袋里只有这一串手链。他看了看,却不知道是谁放在自己身上的,而他更不可能买这样一串廉价的仿冒品送给女孩子。那是谁的呢?为什么她也会有同样的一串,而且,他也见过她所带的结婚戒指非常不可思议地竟是男款的,与他在几年前定制的一款一模一样,戒指内侧刻着他名字的英文字缩写“T.t”。
      她必定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人,否则他不会这样心痛,因为这样心痛,却不知道她是谁。
      然而,宜岚却冷冷地道:“唐庭轩,你还要不要结这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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