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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 ...

  •   永恩在这样有些焦躁的日子里,缝制着自己的嫁衣,衣料是瑞趺祥里最上乘的丝绸,大红的底色,配上金黄的丝线,飞龙走凤,一针一线下去,全是她的一片心意。
      这个过程是缓慢而急促的,然而在相互矛盾的等待中,她却隐隐有一丝不安,而且越来越明显,一点点地噬要着她的心,即使要面临流离失所的困境,也不至于这样焦灼吧?于艰难的人世中挣扎求存,乃是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碰到的,她应当早有心理准备的,为什么还这样忐忑不安?难道仅仅为了她即将归属于另一个人吗?
      正月十五的晚上,吃过晚饭,大家也觉得有些疲倦,没有心思再闹下去,只永恩与来福结伴去看花灯会。
      地安门里面,焰火四射,靛蓝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硕大的菊花促然开放,明黄、嫣绿、霞红,绛紫、湖翠,艳丽缤纷的颜色,不由得人也是喜气洋洋。在火树银花的的背景下,她的星眸流转,璀璨剔透,滟滟地犹如在水晶杯里晃动的琥珀酒。
      来福突然问她:“永恩,你会不会后悔?”她微笑着摇要头,他亦微笑,又问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她在漫天的的灿烂烟霞中,眸里只是他长身玉立的俊朗身影,蓦地发现他一向纯净的脸上竟显现出郑重严肃的神气,心中一沉,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这天地之大,而他于这天地之间,似乎也是不可捉摸的。她一向信任他,彼此没有任何距离,也正是这没有压力的亲密让她的心起了变化,然而,在她的婚礼的前夜,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她的丈夫对她说出“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的话,她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这是永恩在北京度过的第二个春节,但今年的意义格外不同,因为她要在元宵节结束后结婚了,天没亮,便早早地起来了,张胜的母亲和王梁的姐姐翠鹃、嫂嫂都来帮忙,帮她梳头,开脸。
      张大娘应该是铰脸的行家里手,力道恰到好处,她很紧张,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预备受一场罪的,末了,倒也好。而她的眼镜随之被取了下来,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些女人啧啧地感叹,惊异她竟然如此美丽。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她的头发散开,由王大嫂耐心细致地梳着,然后挽绾了髻,高高地盘起,又伺候着她穿上了霞红色的龙凤新娘褂裙,扶她到镜前坐下,重新在她的脸下功夫,一顿涂脂抹粉,她象个木偶似的被人调配着。也许是屋里炉火太旺了,脸上热烘烘的,脑袋里热烘烘的,想要笑,又不敢笑,可不笑板着脸又似乎不太好,所以有些左右为难,脸上的肌肉如此一番折腾着,几乎要僵滞了。
      张大娘“哎哟“了一声,道:“他大嫂,你倒是别抹那么多胭脂,太红了,不好看。”一直在一旁观看的翠鹃也笑道:“大嫂,看你抹的,快和猴屁股似的,别怪我娘笑你,来来,我来抹。”说着从桌上拿起一盒香粉,在永恩的脸上慢慢地涂抹着,笑道:“新娘子的脸好滑呀。”
      被闪到一边的王大嫂又张罗着收拾屋里的一些杂物,嗔道:“翠鹃,你别画地图了,赶紧的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翠鹃笑道:“今儿是新娘子的好日子,这张脸可是撑门面的,不倒饬地细致点能行吗?”张大娘笑道:“我看大小姐不用打扮,就够美丽了。”
      翠鹃的手抖了抖,她一直都在为容貌苦恼,平日里与永恩的交情不见得多么深厚,也不见得多么淡薄,但今天陡然见到永恩清丽绝俗的容颜,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嫉妒,不过这会儿倒也平复了,因为这样美丽的人也不过嫁了一个菜馆伙计,噢,现在已经是二厨了,因为马宽在几天前突然辞工不做了。虽说来福长地很英俊,却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她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是不应当埋没于这狭窄的陋巷中,终有一天,会飞上枝头,终有一天…然而,她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这一天却还是遥遥无期。
      几个女人正在谈笑着,“噔噔”有敲门声,张大娘去打开了门,来福探进头来,张大娘一把挡住他,道:“哎,你可不能进来。”可他还是用强挤了进来,不知所以然地咧嘴笑着。张大娘禁不住也乐了,道:“瞧把你乐的,离拜堂还有些时候呢,你就这么等不及了,照规矩,你们是不能提前见面的。”
      来福被嘴一撇,道:“哪有这样不讲理的规矩?我们之前时时刻刻都在见面呀?”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不就是这个理。张大娘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到有利的辩解理由。
      翠鹃冷冷地道:“就是今天不能见,你和新娘子拜堂之前是不能见面的。”说着远隔眼皮撩了来福一眼,心里一阵仓皇,这样俊秀挺拔的青年,为何没让自己先遇见呢?不过即使先遇见了,又怎么样呢?又没钱又没势,还是个一根筋,也就是永恩仗着有点家财,才不顾后果一头扎进去,否则,这前途也真是不堪设想。
      来福一直觉得翠鹃有些阴阳怪气的,也不理她,径直走到永恩身边,俯身看她的妆容,呆了半晌,笑道:“永恩,你可真漂亮。”她的脸在胭脂下更红了,娇艳地如清水出芙蓉一般,有一点令人不可逼视的出尘与秀美。
      张大娘看着两人的情形,笑道:“罢了,他大嫂,翠鹃,我们先出去吧,让他们小两口先亲热亲热。”另外两个会意,便笑着推门出去了。
      炉里的火辟辟啪啪地爆着,来福的脸慢慢地的凑近永恩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她,温热的呼吸,几近可闻,他喃声道:“永恩…”声音里竟然充满了魅惑的意味,绵绵的情意,流淌蔓延。
      永恩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危险,她轻轻地刮了来福的鼻梁一下,站起身来,笑道:“瞧你的打扮…”他打扮地就象那日街头的新郎倌一样,有点滑稽可笑。
      来福抬抬帽子上的宫花,笑道:“永恩,我是给你瞧瞧,我这帽子上的宫花好象有点松动了,摇摇晃晃的,有些不牢靠。”
      永恩定睛一瞧,果然右侧的那一枝好象有点偏了,她踮起脚,抬手去试了试,他怕她够不着,便又俯下身来,偏有凑巧,她腕上珠链的玉蝴蝶吊坠正勾在了那宫花的翅沿上,两个人都怔了一怔,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不必这么费劲,只需把帽子那下来给她就好了。
      帽子解了下来,玉坠却紧紧地勾在翅沿的铰缝里,来福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永恩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一沉,莹光皎洁的蝴蝶在金黄色的枝头摇晃着,有一种不胜其累的凄创之意。她本来就觉得蝴蝶不甚吉利,梁祝化蝶的爱情悲剧早已深入人心,她可不想遭遇一样的下场,可偏偏来福竟然将这玉蝴蝶手链当□□情的表记送给了她,她当时虽然隐隐地有些不安,但时间久了,与来福的感情日深,这种荒唐的感觉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如今,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从前那种隐隐的不安又来了。
      来福看永恩怔怔地出着神,一点也没有出力解决的意思,便自己低头搬弄着,然而似乎是个难题,没想到饺地那么紧,地方那么狭窄,他的手太大,根本解不下来。
      永恩在茫茫不知边际的思绪中,只觉得手腕一痛,玉蝴蝶离开了金黄色的枝沿,借着空气中的一点风力,飘飘摇摇地向地面飞去,“啪”的一声,竟然没有粉身碎骨。她不由得蹙紧了眉头,他看着她的模样,也有些着急,慌忙将玉蝴蝶捡了起来,仔细地检视了一番,递到她面前,嗫嚅道:“永恩,没事。”
      永恩看着来福惶恐不安的样子,微微一笑,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哎呀,可惜,链子断了。”她抬起左手腕看了,那一枝玉蝴蝶犹在摇动个不停,又道:“这手链原是一对的,现在有些不匹配了。”她似乎是无心的,可言语里却是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意。
      来福最近受了刺激,最听不得“不匹配”的话,这些日子他从马宽的言谈话语中早已洞察了这一点,他与她成就的姻缘是不甚匹配的,蒙她不弃,竟然选上了他,他给不了她更好的,至少连最初的这点纪念物也应当给她保全了。
      于是他以很快的速度解下了她右手腕上的链子,连同脱离的玉蝴蝶紧紧地握在手里,道:“永恩,你等我,我去玉器店里把它修好。”
      她一把截住了他,笑道:“来福,你又何必,时间来不及了。”他笑道:“我快去快回,玉器店的一个伙计最近和我很熟了,求他帮忙,应该来得及。永恩,我们结婚,你应当带着它,不是吗?”她心里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可仿佛还有些犹豫。
      他笑着转身欲走,她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他有些诧异,将她的手慢慢地推开,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等着我,很快的。”
      她也知道应当很快的,只不过是隔着两条街,可她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依依不舍,就象他说的,好象他不会回来似的。

      永恩身穿着大红的锦罗锈袍,头带着气势巍峨的珍珠头面,坐在红色的罗帐中,身后是红色的龙凤走线的锦被,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替她张罗的三个女人早出去了,只留她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一刻。炉里刚刚添上了煤,亦在静静地燃烧着。喜房里真的很静,静地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噔…噔…”走廊上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然而是到周全屋里去的,一会儿,又“噔噔”地下楼去了,一会儿又响起张胜的大嗓门:“翠鹃,老板到哪儿去了。”却有翠鹃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别瞎找了,在厨房里和海叔在一块呢。”说话间又是一阵“噔噔”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远,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她的心被这一通忙乱搅地七上八下的,幸福来临前的时光,竟是这样不安与惶恐。
      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拜堂的吉时了。周全推开喜房的门,走了进来,见永恩静静地坐在床边,整个人陷在张牙舞爪的红色海洋里,好象有些压抑,有些孤寂。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沉静的犹如被刀切过的湖水,是浩劫之后的短暂平静,更加令人窒息。他不禁有些担心,道:“永恩,来福出去半天了,做什么去了?我在下面忙地晕头转向,刚刚张胜来找我,我才知道新郎倌不见了。”
      永恩张着美丽的大眼睛,似乎有些茫然地道:“噢,我手链上的玉坠断了,他去修理了。”周全“噢”了一声,玉坠断了,似乎不是好兆头,便道:“怎么会…”可他看着她的神气,急急地将埋怨的话咽了回去,又道:“哎,你也不用着急,我派人去找找看,是去了哪家,玉珍阁吗?”永恩点了点头,道:“全伯,劳你费心了。”
      周全转回身,推开门,人已经出去了,永恩却听到他在走廊上唠叨着:“这可怎么办才好?都什么时候了,底下的客人都坐满了,等着拜堂的新郎倌却不见了。”
      又两个小时过去了,王梁已经早回来报信了,来福根本没去过玉器店。周全一惊,又不便表示什么,只得稳住客人,悄悄地让张胜发动了几个相熟的年轻人再出去找,又几个小时过去了,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还是没有下落。
      这个来福好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把他的新娘丢在人们充满惋惜、诧异、怜悯的交头接耳中。
      永恩并不知道那些日子是如何支撑过去的,她卸下了珍珠头面,脱下了新娘礼服,没有爆发,异常冷静地忙碌于寻找来福的仓促里。从前他们一起去的地方,她都一一找遍,北海公园,什刹海,颐和园,甚至西山也去过了,人海茫茫里,却不见他熟悉的身影。日复一日,希望渐渐地渺茫起来,可她被心里的一团火激迫着,根本停不下脚步。
      她惧怕见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她惧怕面对周全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预言实现的惋惜与埋怨。她心里担心来福是不是出事了,就象当初她从马路上“捡”到他一样。然而,北京城里的各大医院她都去过了,却没有这样一个人,她也去了警察局,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发生事故的回馈。他在跟她躲什么迷藏,她这会儿真是恨及了他的孩子气,也逐渐体会到周全的苦心,他是这么地不安定,不安定地仿佛一颗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又不得而知,所以更加胆战心惊。
      那一日,她奔跑地太累了,途经那间向阳照相馆,蓦地发现他和她当日所拍的一张照片端端正正地悬挂在玻璃橱窗里,背景是黄澄澄的向日葵,铺天盖地的,两个面貌清秀的人坐在里面,幸福地微笑,灿烂有些令人眩目。这种宣传似乎成了店家最具说服力的招揽手段,可永恩的心里却一片酸楚,她一步步地踱向那镜中人,怔怔地,眼睛里渐渐地湿润起来,她支撑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在镜中的青年面前,流下泪来。
      过路的行人纷纷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可她根本不理睬,她把她的爱人给弄丢了,又何苦拘泥于旁人的指点议论。春寒料峭,冷风凄切,愈发地刺激了她哀伤的情绪,连一辆车飞驰而过,溅了她一点水渍在她身上也没发觉。
      那车又缓缓地驶了回来,车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过来,一直到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来,在泪眼迷离间,想不到他竟然在此时此地出现。她有几多委屈,几多怨怼,却不愿在这个人的闪现,可她怎么那么不争气,眼泪汹涌不尽。
      他默默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靠近,试探着,只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她的泪水洒满了他的衣襟,这些日子以来孤立无援的境地总算有了依靠,可惜他却不是来福,而是沈其峻。
      其峻越过怀里的女孩,望向对面的橱窗,绚烂的金黄色仿佛那日在大理乡间的油菜田里,凝眉浅笑的绝代风华,他在无意间发现了路边照相馆的橱窗里挂着这样一幅“画“,怦然心动,折了回来,方觉那画中人正在哭泣,旁若无人,根本违背了她的本性。
      他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一时之间情难自己,想不到还会有这样与她贴近的一刻。自那日在风雪中离别,他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与她相遇了。因为她结婚了,而他亦没有理由再对她纠缠不清,难过的是,她原本是他的未婚妻,却和别人结婚了。他亲手粉碎了这个约定,却又和别人有了新的约定,难道他能抛开一切纷乱,再向她说一声“其实我想从头再来”吗?再对她说“可有勇气与他一起承担起在这之后无穷无尽的压迫与责难”吗?他凭什么?她根本就不爱他。
      永恩慢慢地恢复了理智,她很清楚地听见其峻胸膛里铿锵有力的跳动声,仿佛有些慌乱,有些心猿意马,她缓缓地离开了他的身体,掩饰地从身上寻找手帕,可遍寻不着,他已将一方绿黄格相间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她只得接了过来,将脸上的泪水擦了去,心里踌躇着该不该将沾满泪痕的手帕再还给他,这样想着,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反而不好再给他了,只好将手帕紧紧地攥在手里,道:“让你见笑了。”
      其峻静静地凝视着她有些红肿的双眼,道:“永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永恩却不想给他知道来福的事,便淡淡一笑,道:“风沙太大,迷了眼。”他明知道这是推诿之词,又不便说破,也淡淡一笑,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永恩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有阳光,雪青色的天空蒙着一曾浅浅的灰色,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身子疲倦地不愿意再多走一步,可又不想和其峻牵扯太多,刚要出口回绝,可他早已看出她的意图,笑道:“好歹我们也算认识一场,难道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她听他这样说,也就罢了。
      很快到了“金玉满堂”,永恩跟其峻道了谢,并没有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下了车,想了想又跟他点头示意后,方才进去。却见厅堂里站了许多人,有人在叫嚷着,有人在分辩,乱哄哄地嘈杂一片。
      永恩的心沉了沉,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急忙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挤了进去,只见周全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停地抚摸着胸口,张胜与王梁分站在一旁,怒目而视。他们对面有五六个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梳着分头,留着胡子,脸上的肌肉一块块地堆在一起,面色黝黑,眼睛很大,显现出一种凶狠之象。
      那人猛然见到一个年轻的少女走了过来,怔了一怔,眼睛里闪动着阴晦不定的神色,掏出烟卷来,另有一个打手模样的人立刻来给他点着了,他抽了一口,又吐出几个烟圈,似乎很得意似的,架起了二郎腿来抖动着,笑道:“老爷子,孰重孰轻,你还是掂量掂量吧。”
      永恩走到周全近前,道:“全伯,您怎么了?”周全阴沉着脸,望着永恩,却什么也没有说,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向那满脸横肉的男人。永恩只得向张胜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胜竟然恨恨地“哼”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
      王梁在一边道:“大小姐,这都是您招上门的祸事。”
      永恩也被吓住了,强笑道:“什么祸事?”王梁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张胜却道:“老板早就反对你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却不听,这下可好,什么也没有了。”永恩微笑着打了寒颤,道:“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周全缓缓地道:“我把房地契印章都交到你手上,可来福竟然拿它去办了同意拆迁的手续。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见了。”说着有默然了。
      张胜却愤愤不平道:“大小姐,他拿了钱跑了,亏得我们还心急火燎地四下去找他,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永恩的微笑僵在脸上,好象被定格了似的,好一会儿才道:“这怎么可能?”张胜道:“怎么不可能?你没看来的这么多人,人家是上门来收房子的。”
      永恩方又看了看那中年男人,道:“这位先生,您能将来意再重申一遍吗?”
      那男人一直在烟雾弥漫中默默地观察这年轻的少女,如今看她徐徐地说话,不卑不亢的态度,心下倒也惊奇,这小门小户的女孩却仿佛是见过大场面的。
      他将烟灰弹了弹,笑道:“这个倒也简单。我是受人所托,来请贵府上尽快办理此处的。这街上的人家陆续地都搬地差不多了,就连玲珑茶室也签了合同,不日就要搬了,可就你们还死撑着。我的委托人很不高兴,我才勉为其难接了这趟差事。巧地很,据说是金玉满堂家的女婿来我的赌场里玩,一来二去,我们也成了朋友,偶尔谈起收房子的事来,这位小兄弟倒也爽快,很快拿来了房地契还有周老板的印章,在契约书上签字盖章,还领了补偿费,你可知道,那可瞧在我的面子上,人家大老板又多给了不少钱呢。”
      永恩听此人说地头头是道,毫无破绽,心里一阵发紧,突然转身向后堂跑去,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光景,只见她抱着一个胡桃木匣子蹒跚着走了出来。周全一看永恩苍白的脸色,摇了摇头,她走到他近前,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在他身边,黯然泪下,哽道:“全伯,我对不起你,什么都没有了,不单是房地契,还有…什么都没了。”
      她至今还不能相信来福是这种人,可是偏偏他突然不见了,惟有他知道她放置木匣的地方,偏偏他在结婚前夕跟她说了那么奇怪的话,他说决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的,可他…偏偏做了?他是…一个骗子?!他一直伪装着天真无邪,欺骗了她的感情,还有,要真是她的钱也就罢了,可那些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辛苦一生的积蓄,是格外信任地交付到她手上的。这个老人提醒了她许多次,可她却听不进去,坚决地相信他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让这个老人一步步地妥协,最后倾其所有。
      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伤心,她浑身一个劲地打着哆唆,牙齿咯咯作响,这是怎样的世界呀,他把她推进了无止境的黑暗里,就算那个黑漆漆的雨夜,她被自己的继母甩了一掌,耳光响亮,也不及此时的心痛与惊悔。
      周全见永恩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担心起来,他扶她做起来,道:“孩子,你没事吧?”可她还在一个劲地打着寒颤,怔怔地望着周全,羞愧万分。周全抚着她的背心,道:“算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幸而他还算有心,在结婚当天离开了,要不然,你这后半辈子可就毁在这个小子的手里了。”他还能说什么,可她听在耳里,却字字如钉,钉进她其实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里。她倒进周全的怀里,泪流满面。
      这时,那个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也许受了那年轻少女的蛊惑,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掐灭了手里的烟卷,起身缓缓地踱了过来,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镜后梨花带雨的青春容颜,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姑娘,你又何必难过?你长地这么美,还怕没有人疼吗?只怕拿着大把的金钱来求着你花呢。”他语带调笑之意,似乎已经把双方刚刚剑拔弩张的敌对之势,忘地一干二净,深入敌营,倒成了诱降之人。他自觉提出的诱降条件丰厚可观,不禁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永恩的目光一寒,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跃跃欲试地姿势仿佛被绊了一下,不禁为这小姑娘突然转变的凛然气势所畏,又皱了皱眉头,冷笑道:“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突然,另有一个声音也冷冷一笑,道:“有些话倒也别说地太绝了。”
      其峻还是忍不住跟了进来,他在门口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终于知道,永恩为什么一个人在大街上哭泣,她被他丢弃了一次,如今又被另一个男人丢弃了,还是在大婚之日。
      当日在风雪之中,她离他而去,他知道她已心有所属,当时是痛悔万分,却也无可奈何,以他所受的教育,深知感情是勉强不来的,虽然在外人的眼里,他比那个人具有优势,可他决不是凭借这所谓的优势胁迫她的人。他在极度失望的情绪下又做了许多错事,更加悔不当初,为什么偏偏在和另一个女人缔结了婚约以后,却又给他知道,她从此又孑然一身了,是喜是忧?上天可真是会捉弄人呀。
      他看着她瑟瑟发抖的娇弱模样,真想上前去将她拥在怀里安慰她不要紧,一切都有他在,可是不行,他已不是在半年前在金玉满堂见到她时只凭自己的心意而为的他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牵绊,而她亦不是他想象里娇弱可怜的人。
      那中年男人见一个仪表不凡的青年走了过来,瞪大了双眼,道:“你是谁,难道你想趟这淌混水?”
      其峻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男人,笑道:“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和北京警察厅的李厅长有些交情。这位兄台,你若再这么闹下去,恐怕也得不了什么好结果。”
      那中年男人听到“警察厅的李厅长”几个字,牛铃般的大眼睛立刻收敛了起来,看了看名片上“外交部沈其峻”的字样,心想对方的来头好象不小,但也不便就此败下阵来,道:“我们可没干违法乱纪的事,而那些收了钱却不走人的人,我们倒想请教警察厅长几句,这事可怎么理论。”
      其峻不想再和这人罗唆,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道:“这位兄台,不知怎么称呼?”那男人的眉峰一挑,洋洋自得道:“不才,人家高看我的都称我一声郭四爷。”其峻笑道:“噢,郭先生,请问委托你来办事的人是谁?”
      郭四爷头一回被人称为“郭先生”,有些失落,怔怔地盯着其峻,道:“我的委托人?”其峻笑道:“我看郭先生不过是替人办事,估计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我才想要请教你的委托人是谁?”
      郭四爷发现自己完全被忽略了,更别提“高看”不“高看”了,他悻悻地道:“就算给你知道又怎样?难道还能继续赖着这房子不走吗?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周围都搬光了,就剩下这酒馆还有街对面的茶室,而茶室的主人也已经收了钱签了合约,保证在三天后搬走,以后这里会停水停电,我看你们可怎么呆下去。”
      其峻却不理他的罗唆,依旧执着地问道:“郭先生,究竟是谁这么有来头?”
      郭四爷还以为自己的恐吓已经起到作用,又转换了得意的笑容,道:“我的老板姓唐,唐庭轩,那可是上海滩顶顶有名的大亨唐涪的四公子。”
      其峻的笑容渐渐地收敛了去,唐庭轩,又是这个人,虽然未曾谋面,耳朵里却灌满了他的名字,和他为追求宜岚干的一些“荒唐”事,包括这人曾经扬言要给宜岚盖一座带有旋转木马的游乐场,难道竟是这个地址?不是已经偃旗息鼓了一阵子吗?为何又重新提起来了呢?怪不得宜岚最近的态度有些怪怪的,却原来是那男人又回来了。想到这儿,他不禁微微一笑轻声道:“唐庭轩…”
      永恩听到其峻念叨着的名字,蓦地从周全的身边站起身来,睁着眼睛,一行清泪又涌了出来,道:“是这个人…是这个人…要抢我们的房子?他在哪儿?我…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要抢别人的房子?”
      郭四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激动的永恩,“啧啧”地感叹了几声,笑道:“小姑娘,没有人要抢你的房子,你的房子是唐先生用真金白银买来的,瞧瞧这印章,这契约,可都不是假的吧?哎呀,你以后可千万别说抢呀抢的,多难听呀,毁坏了唐先生的名誉,这追究起来,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永恩颓然坐到了椅子上,郭四爷说的对,这房子不是人家硬要抢去的,她怨不得别人,只能怨她自己,怨她遇人不淑。可是…来福,真的是那种人吗?她还是不能相信,脑袋里“嗡嗡”乱响,仿佛身在蜂群之中,满是恐惧,不知出路在哪里。她只看着其峻掏出一把钞票来,递给那郭四爷,想要阻止,却没有气力,只见郭四爷捏了捏钞票的厚度,心满意足地招呼着手下扬长而去。
      屋子里立刻寂静下来,其峻走到永恩面前,她怔怔地望着他,只见他深邃的眼神,满是关怀与担忧之色,只听他道:“永恩,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她的泪水再度扑簌簌地滑落下来,到头来,她转了一大圈,难道又要依赖于这个男人?真是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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