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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九 ...

  •   永恩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当她品着香茗的时候,还在懊恼自己,为何一再给这个无礼取闹的人机会,如今她坐在这里受着这尴尬暧昧的气氛,真是鬼使神差。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的光景,今天的课是最后一堂了,主人家要迁居到重庆去了,已经给她计算了薪金,另外还给了红包。本来这家男主人和和一间私立女子中学的校长关系很好,原打算推荐她到学校里任职,可她空有一肚子学问,却没有文凭,那校长只觉得无法和董事局交代,却又对她印象颇好,便很热心地推荐她到一间小学任教,酬金方面可能稍微差一些,可她并不计较,还是万分感激的。
      周全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柴米油盐未必是生活的全部,却是生活的必需品,因此钱便成了顶重要的大事。倒是海叔,虽然平时醉醺醺的,听到她与来福的婚讯,却很高兴,拍着胸脯对她保证:“大姑娘,你放心,来福虽不能大富大贵,可他是个好孩子,不会让你受苦的。”于是,来福正式拜海叔为师,开始学习烹调技术。他其实也很聪明,进步地很快,似乎只要抛开人心这复杂的因素,他对于单纯理性的一切倒也得心应手。
      金玉满堂因为要办喜事了,都很高兴,可惟独马宽却有些阴郁郁的,永恩总觉得他眼睛背后还隐藏着一双眼睛。她现在想起那眼睛之后的东西,就一阵反感,似乎与他一贯表现出的老实忠厚的面貌不太相符。
      其峻看着永恩突然显现出一种嫌恶的神情,便道:“永恩,我想你可能…对我有些误会。”他们上一次不欢而散,她都没有给他机会解释也不知道是不是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她依旧沉浸在对马宽这个人隐藏迷底的探询中,未曾会意。
      他想起那日在家中等了她几个小时的情形,道:“我那日等你来,而你却没有来。”说着,心里一动,那日若是见了她,跟她解释,求得她的谅解,那么之后与宜岚之间的一切是否就会不一样了呢?也许亦改变不了什么的,可他却总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
      永恩听见其峻的话里有话,仿佛还有些失落,不禁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恍然意识到她那日所去的特殊人家,应该就是其峻的住所,而这一切应该是周全早已安排好的,不,是他们俩早就安排好的,否则周全如何会知道其峻的住址呢?她明知周全是一番好意,却仍然有被蒙在鼓里的受骗感觉,便反唇相讥道:“我那日去了,而你却不在。”
      其峻的眼光一亮,道:“你来了吗?你果真来了吗?”永恩觉得其峻的反应有些奇怪,道:“不过晚到了些时候,耽误了你一餐饭,你又何需如此大惊小怪的。况且,以你沈公子的财势,到哪里还找不来一餐饭来打发呢?”其峻听永恩说地拧了,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桌上又陷入了寂默。
      沉吟了半晌,永恩道:“你这人可真不痛快,喂,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才一趟又一趟地来找我寻开心呀?”
      其峻凄凉地苦笑,道:“寻开心?想不到我给你的是这种印象。”其实以他目前的立场,是不便再向她要求什么的,可他偏偏却怀了一种孩子式执拗的天真,他对于她来说,至少应当是不一样的,即使不能怎样,可日后再回想起来,至少能有一点惘惘的遗憾也好。可她没有,她离开了故土,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却锻炼地愈发坚强勇敢,当日在王府庭院长廊里微蹙眉头隐约发怒却又含着无限情思的娇弱少女,现在看来,或许都是他的错觉,是他自作多情了。正如她所说的,他们根本是陌路人,他是好人又如何?她把他想成了纨绔子弟又如何?如今想挽回这名誉,仅仅用语言来辩解,未免太强人所难,干巴巴地毫无说服力。
      于是,他便道:“永恩,从前的孰是孰非,我不想再解释,我只想请你明白,不论从前、现在、将来,我对你,决没有半点轻慢之意。”
      他说这话时,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倒叫永恩有些迷茫了,他巴巴地跑来跟她做这样一番表白,是何道理呢?她对于他的人格认识或者评价,对他的影响有那么大吗?即使她对他存了偏见,可又怎样呢?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未必人人的看法都那么好,难道都要一一去纠正吗?
      其峻见永恩无言,便道:“你在北京还住地习惯吗?”永恩淡淡地道:“还好。”其峻又道:“难道你不打算回到故乡去吗?”永恩抬起眼来,望着他,深邃的眼中仿佛闪动着几丝关切之情,她的心中一动,道:“回去?我已经不打算回去了。因为,我和那里已经再无牵连了。”
      其峻突然叹了一口气,道:“都是我当日冒然登门,给你造成了很深的影响。”他将她的离家出走全都归疚到自己身上,她千里迢迢地到昆明来,他再一次将她拒绝,终至…幸而,她还活着。她在此后的一年里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他对她的印象虽然在逐渐地改变,却依然受到最初印象的影响,况且,他那样爱慕着她,始终对她怀着一种怜惜之情的。
      永恩明知道自己与家庭决裂和其峻无关,但又觉得他在扮演着始作俑者的角色,不免对他心怀怨意,此后随着与来福的感情日深,这种心境已经改变,但这会儿面对着他满怀歉疚的坦白,倒有些措手不及了,她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半晌,永恩道:“其实…与你无关,从前的事还是让它过去吧。”其峻却道:“有时我想想,也许不该到大理去。”她一怔,他又道:“永恩,我有话跟你说…”但那些话哽在咽喉,却已被凡尘俗世牵绊着,难以出口。她有点注意地望着他,是无奈,是伤感,还是眷恋?她愈发地迷惑了,他究竟是所为何来?
      茶室的伙计走到炉子边,挑开炉盖,又锄了一掀煤,一古脑地倒了进去,“啪”爆出一颗蓝红色的花,“啪”,又一声,震动着他的思绪,再不说,可就没有机会了。在那一瞬间,自私的念头占了上风,他顾不得父亲,顾不得宜岚,只想勇敢地抓住自己的真心,他只是想要继续和她的姻缘。
      于是,他道:“永恩,既然你不想回大理去,那你对未来有何打算?”她微微一笑,本想回他项一句“不劳你担心”,可又被他看似认真的态度所惑,便道:“脱离了那个家庭,我只想过些平静的生活,即使是粗茶淡饭,也是无碍的。”她还记得他上次对她寄居在别人篱下的的惋惜与惊讶。
      他倒没有在意她的语气,只沉思着,半晌才道:“那么,你愿意去巴黎吗?”
      “啪”,炉膛里又爆了一声,也没有她听到“巴黎”二字那么震撼。
      他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永恩…你愿意跟我一道去巴黎吗?”语气里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她终于听懂了,似乎更加震撼了,只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地越来越稀薄,迫地她艰难地吞咽着,又呼出来,好象也未能好转。
      其峻望着永恩目瞪口呆的表情,道:“永恩,也许…我不该到大理去,那么这之后的一切变故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们早应该在去年就结婚了。所以,我想要弥补,说它是错误也好,是误会也罢,我想使它回到最初的状态。永恩,过年以后,我要继续去巴黎工作,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说地已经很清楚了,不管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要继续从前的婚约。她应当感激涕零吧?那可是去巴黎做外交官夫人呀,所有的体面都就回来了。
      然而,她却异常冷静地道:“对不起,我去不了了,正月里,我就要结婚了。”
      其峻的手因为紧张正下意识地抚在茶碗盖上,听她说“结婚”二字,便用力地按下去,竟然将那只茶碗打翻了,水流淌了一路,只有黄黄的茶叶还呆在碗底,这里安全,不至于流离失所。
      站在柜台里的伙计看见了,连忙上来收拾干净,又重新砌了一壶茶过来,很注意地望了望其峻几眼,觉得他脸色有些吓人。
      果然,其峻噤声道:“结婚?你和谁结婚?”
      她从他的失态里捕捉到几丝焦虑,还以为他是恼羞成怒后的反扑,便道:“不论与谁,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道:“是谁?”
      她被震了一下,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他的眼底深处的绝望,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便不再坚持,温言道:“是来福,你以前见过的。”
      他咀嚼着“来福”这个名字,其实根本不能正确地思考,好一会儿才想起是那日打翻碗碟的伙计,他一直觉得那个人对待永恩的态度有些异样的,原来是他。
      半晌,其峻才道:“永恩,你又何必赌气。”永恩倒怔住了,疑道:“赌气?”迟疑了片刻,才明白他意有所指,笑道:“赌气?我和谁赌气?和你吗?”其峻见永恩一直抱着不合作的态度,便顾不得礼貌,便道:“那你为什么偏偏…偏偏和那样一个人结婚。”
      永恩一听“那样”二字,真的有些不高兴了,他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来福的不是,瞧他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样子,就那么瞧不起人吗?她冷冷地道:“请你注意一下说话的态度,老实说,我和来福已经在教堂里举行了西洋的结婚仪式,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了。正月里,只不过是按照全伯的意思,再举行一次中国的婚礼罢了。”
      他似乎还存着一点侥幸的心理,以为离正月的时候还长,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但他们已经行过仪式了,他当然知道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意义,这婚姻是无法解除的。仿佛被人重重地击打了一棒,猛地向后倒在椅背上,却也不觉得疼,半晌,他才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永恩想了想,道:“噢,就是给你送餐的那天,所以才迟到的。”
      其峻喃喃道:“是那一天?!”
      竟会是那一天,他等她不到,后来去赴了宜岚的约会,再后来,和宜岚以未婚夫妻的名义流连于各种社交场合,到现在几欲成了定局,而她亦结婚了。
      正象她说的,如果他不到大理去退婚,应当是他和她,在去年就会顺理成章就会结婚了,可能并不会引发他牵肠挂肚的爱,让他到如今已经欲罢不能。但是他去了,生生地隔裂了与她之间的纽带,竟引地她离家出走。倘若,没有这次离家出走,她将永远不会和一个餐馆里伙计发生感情,更加不会和这种人结婚。
      幼年时母亲曾送他的一个小玩意儿,他爱不释手,特意放在一个铁匣子里,有一年过年收拾屋子,仆人看见那个黑黝黝的已经锈迹斑斑的匣子,问他还要不要了,他当时随口说不要了,都那么旧了。几年以后,他又想起那个小玩意儿,却找不见了,后来才想起已经在漫不经心间丢弃了,不免有些气馁,那是母亲留给的一点温暖的记忆,可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那小玩意儿很平常,他忍不住又去买了一个,却不是当日母亲送他的那一个了,所以最后还放弃了。现在突然想起这件事情,他已经受过“悔不当初”的苦头,没想到这梦魇一直伴随着他,未曾离去。无奈,悔不当初,已经丢弃的情感,更是找不回来了。
      半晌,他突然道:“那么…你…爱他吗?”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又道:“那么…他…爱你吗?”她沉声道:“我们相互依靠,在这世上,我只有他,他亦只有我而已。”
      风似乎有些歇息了,天空中渐渐泛了白点,越来越密,成群结队地而来,速度很慢,慢慢地在灰色的瓦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吱扭”一声,茶室的门被推开了,其峻走了出来,深呼了一口气,清爽而又干冽的气息,迎面扑来。永恩跟在后面,伸出手,白色的绒花跌落在温暖里,旋即融化,是下雪了。
      其峻转过身来,道:“那么,再见了。”他向她伸出手来,她微微一怔,还是把手递进去,他的手很宽厚,她的手又小又柔软,彼此都残留着一丝温暖。她笑道:“那么,再见了。”他望着她的两颊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仿佛是冻着了,可眼睛却亮晶晶的神采飞扬。他握着她的手,久久未能松开。她不禁蹙起了眉,心里一动,他对她似乎还是有些在意的。她淡淡地笑着,有些尴尬地缓缓地抽离了自己的手,转身离去。他望着她的背影,也缓缓地转过身去。两人就那么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进着,走入了漫天飞雪中,渐行渐远了。
      其实,永恩的心里有一点乱,其峻的话言犹在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巴黎吗?”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呢?那么之前他要和她约会的邀请,应该不是存心要戏弄于她吧?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他的神情好吓人呀,可他却什么也没说,也不曾对她提出别的要求,或许,他对她的感情并不真诚吧?她思来想去,也猜不透其峻的心理,总觉得这个人有些矛盾重重。
      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一阵暖烘烘的香味袭来,她走了进去,看见来福正坐在屋中央火炉边的一张小凳上,定定地盯着炉上的一只砂锅发呆。锅里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熏地玻璃窗上罩满了水蒸汽,挡住了外面的风雪世界。
      永恩打了个寒颤,用手捂住嘴,长吁了一口气,笑道:“这天气可真冷。来福,你又在煮什么好东西呢?”说着走到炉边,将手轻轻地在烟囱上捂了一会儿,突然叫了起来:“哟,好热。”可又舍不得,一会儿又捂了上去,这次可不敢捂地太紧了。她歪头看着来福,他的样子有点奇怪,好象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她搬了一张小凳在他身边坐下,掀开砂锅盖,笑道:“哇,好香。来福,你这煮的是什么好东西?”
      来福跟海叔学习后,进步很快,如今自己对付一桌酒席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还时不时地有所创新,海叔笑他是因为脑子里的构造和正常人的不一样,所以才能想出那么简单又好吃的菜式来。他被夸奖了,当然少不了谢谢她,因为她永远是第一位品尝者,她点头了,他才敢端给师傅。两人在研究菜式的过程中倒也其乐融融。
      今天,他盹了一锅黄豆黑鱼汤来给她吃,马宽却说她说出去了,他追出去,正巧是王梁脸色怪怪地回来,他一望,发现在街角拐弯处,她正在和那日的那个男人在一处纠缠不清。他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偏偏马宽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小心你的老婆让别人给抢了去。”
      他的心旋即沉了下去,掉进无底深潭里,“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足有两丈高,还傻傻地问道:“为什么?”马宽却不紧不慢道:“光看人家的衣着打扮和排场,就知道是非富即贵,你怎么能比得上人家。”他方才意识到金钱的魔力如此巨大,但究竟应当有多少钱,就可以达到马宽的标准,他还是有些费解。
      永恩拿起来福预先放在一旁的一只小碗,向砂锅里舀了一勺汤,吹了一吹,喝了一口,还是烫地厉害,不过在麻痹的感觉过后,倒是满口的余香,不禁笑道:“咦,这鱼汤还真是鲜美,一点腥气都不带。来福…来福,你在发什么愣呢?”说着又搅动着碗里的汤,慢条斯里地喝起来。
      来福突然道:“那个人是谁?”永恩一愣,仍旧沉浸在鱼汤的美味中,这汤一直在火上炖着,真是越烫越过瘾,笑道:“你没头没脑地问一句,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人?”来福“哼”了一声,道:“就是那个…”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停顿了片刻,才道:“就是那个…来找了你几次,喏,就是那个长相怪怪的人。”
      永恩“扑哧”笑出声来,汤也洒了一地,她醒悟来福印象里“怪怪”的人,指的是其峻。其实其峻应当算长地很英俊了,她放下碗,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身上的汤汁,这才仔细地端详来福,发现他的眉头紧锁着,嘴巴正扁扁地噘着,一副撒娇的神情,方知他正在生气,便将脸凑到他近前,双手捧住他的脸,摇了摇,笑道:“来福,你是在跟我闹别扭吗?”
      来福在她温暖柔软的手掌的抚弄下,慢慢地展露了欢颜,不过为了表示他的余怨未了,那笑容带了几许牵强,道:“永恩,我不喜欢那个人,你不要再跟他来往了。”
      永恩的心里跳了一跳,砂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屋里的鱼香味愈发地浓厚了。她的心思有些恍惚,来福竟然不喜欢其峻,可见其峻对于她,的确是有些不同的,连单纯的来福都察觉到已经对他的感情造成了威胁。她复又在炉边的小凳上坐稳,幽幽地望着炉子,听着炉膛里的火势熊熊燃烧。
      来福急道:“永恩,你不能答应吗?”
      永恩道:“你要干涉我和其他的人来往吗?既然如此,那我岂不是不能和金玉满堂里的其他人来往吗?”来福道:“当然不是,我是不喜欢你和那个人来往。”果然如此,永恩的眼前又出现了其峻刚刚要求她一起去巴黎时那张情意恳切的脸,嘴角渐渐流露出些笑意,半晌,才道:“来福你对我如此没有信心吗?难道,你信不过我?”
      来福急道:“不是,我其实…是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人…马宽说他是个有钱人,女孩子们都喜欢有钱人的,马宽说我是一个穷小子,你迟早是要被别人抢走的。”他想起马宽恐吓他时的严肃表情,仍然心有余悸,禁不住伸手抓住了永恩的手腕,仿佛她真的要跑掉一样。
      永恩也不看他,仍旧自顾道:“来福,我送你的玉佩,你还带着吗?”来福伸手将那玉佩从领口拽了出来,道:“当然,你送我的东西,我会戴一辈子的。”永恩突然转过身,反手握住他的,无名指上的一生牵连,雪白的手腕上珠链晶光闪烁,一对玉蝴蝶在空中荡漾,散发着春天的香气。她柔声道:“来福,你给我的东西,我也会一直戴着。你看这对手链,就象你和我,永远都不会分离。至于其他人,都是不重要的。”
      她的柔情吹散了笼罩在他心头的迷雾,她的笃定稳妥了他忐忑不安的心。他握紧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亲吻着。她的脸红了,只是傻傻地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他抬起脸,笑道:“永恩,我们来盖个印好不好?”
      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只觉得他促狭的表情之后另有他图,不由得地向后一闪,笑道:“你不要胡闹。”
      他们虽然已有婚约,可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却还不算正式夫妻,所以至今不曾愈矩半分,他…谁知他竟不放过她,一手揽住了她的肩,一把拦住她的手,小手指勾住她的,又反了过来,将大拇指又按住她的,道:“打个章,盖个印,我们一辈子都别分开。”说着,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的脸更红了,他这样单纯,是不该有其他想法的,倒是她想地太多了,于是也笑道:“好,一辈子都别分开。”
      一生一世的誓言,就这样以孩童般嬉闹的方式再一次定格下来,生死契约,盖章定论。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腕上的玉蝴蝶犹在荡个不停。屋内温暖如春,她选择了他这样的人,前途一目了然,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噔…噔…”有人敲门,旋即周全走了进来,叫道:“哇,好香。”来福连忙起身,笑道:“全伯,我炖了一锅黑鱼汤,让永恩先试试怎么样。”永恩正端着碗,慢慢地喝着,笑道:“来福,你替全伯也盛一碗。”
      周全走近炉边,在来福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来福已经又舀了一碗汤,却见周全摆了摆手,道:“不忙,来福,你也来坐下,我有话要说。”
      永恩见周全的态度郑重,便将手里的碗递给来福,示意他另外找张凳子坐下。
      周全从怀里掏出一个一尺来长的胡桃木匣子,颜色晦暗,应该有些年头了,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搬弄了一会儿方才打开,里面是上下两匣,上面的放着一张房地契和一些银票,拿开来,下面的放着一些首饰,大概是一对金手镯,一对龙凤金钗,几件耳环、宝石、戒指、珍珠项链,琳琅满目,甚是耀眼。
      他将匣子递给永恩,笑道:“永恩,你要结婚,我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这房子,还有几件从前在老王府里赏下的玩意儿,现在这些东西都交给你和来福吧。”
      永恩连忙推辞道:“这怎么…可以。”她很清楚,这是周全劳碌一生的全部身家,其中包含着多少屈辱与无奈,她如何能受?
      周全“呵呵”地笑起来,声音很是爽朗,道:“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身后也没有人,这些东西我也带不进棺材,我不留给你,又留给谁,难道你和我见外不成?”
      永恩摇了摇头,道:“全伯,我在这里白吃白住,已经蒙您的恩惠不浅了,如何…”周全一摆手,看了来福一眼,只见他的目光纯净,似乎并不清楚他们在争辩什么,想了一会儿,道:“永恩,以前我对来福是有些怠慢,可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又岂能违背你的意愿?永恩,我只希望你能过地好。”永恩心下感动,哽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停顿了片刻,周全又道:“我知道你想靠自己自食其力地生活,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我一个老头子,守着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放到你的手里,才能变废为宝。从前在王府里,蒙王爷的恩宠,什么荣华富贵也经历过了,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如今我的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经营金玉满堂也已经力不从心,也不知道什么就一蹬腿去了。哎,永恩,你结婚以后,这个家就要由你来当了。不,或开或关,都随你的便。永恩,你也应当知道,如今这片地被一个有钱人看中,要兴建一个大型的游乐场,所以开始收购周围的地产和房产。这收房子的人也来了我们店里好几趟了,有的人家已经搬走了,大户还就剩下我们和玲珑茶室,但对方出的价钱也似乎也过地去,所以我想着不如结束了金玉满堂算了,可又撇不下这些伙计,想想还真是为难。”
      永恩听周全说地痛快,但字字句句敲进心里,却象听“临终遗言”似的充满了凄创之感,待要说几句,周全道:“永恩,我知道你又找了一份到小学里教书的工作,倒也不错,可毕竟是给别人打工,还要看人的脸色,以你的身份,过如今的生活已经是委屈地不能再委屈了,我如何能忍心让你再…”他似乎已经设计地很详尽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失望,倘若这个男人不是在能力上有些缺陷,也不至于要让一个女人来撑起一个家的经营大计,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娇贵无比的“金枝玉叶”。
      永恩当然很清楚周全的深意,周全是迫于已成定局才作出的妥协,这妥协无不包含着对她前途的隐忧,她虽并不在意,可想到周全的担心,也不禁有些黯然。
      这时候,来福突然道:“永恩,都是我不好,我没有能力给你买首饰,我…”永恩待要阻止,周全却道:“来福,你是一个好孩子,对待永恩一心一意,我只希望你能坚持下去,那样全伯我就可以放心了。来福,你能答应我吗?”这倒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来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周全将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笑道:“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永恩淡淡一笑,来福却是愁眉不展。
      “老板…您在吗?”
      屋外传来马宽的声音,周全高声道:“进来吧,我在永恩屋里。”来福起身去开了房门,马宽满脸的焦急,道:“老板,您快去瞧瞧吧,收房子的人又来了。”周全“哎哟”了一声,道:“这年头,想安安分分地做个生意还真不容易。”说着向屋外走去,来福陪着他,马宽倒落在了后面。
      他的眼光盯着永恩放到书桌的胡桃木匣子上,她好象在放一张房地契,根据刚刚在门外听到的一切,周全真的已经将全部财产都交给永恩了,来福这小子还真有福气,被人救了性命,还白捡了个媳妇,白捡了万贯家财,一切都是白捡的,这小子看似傻乎乎的,想不到这么有心计。哎,这一切要是都是自己的该有多好呀!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闪动的似乎都是堆积如山的大洋钱,心里一阵阵地刺痛,是既羡慕又嫉妒。
      自此,收房的人来的次数更加频繁了,频繁到连永恩都惊动了,原来这里被一个上海富商看中了,要进行统一的改建,建成后,大型的游乐场,连带着百货大楼、电影院、咖啡室、餐厅一应俱全。
      周全原打算息事宁人搬走的,但对方实际所出的补偿费太吝啬了,况且短时间内又找不到象这样一幢带着铺面的房子,真是结束了营业倒也罢了,可跟随他这些年的伙计该怎么办?永恩与来福又怎么办?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由于周全的执拗,对方的价钱也在慢慢地提升,大约来谈的人也是受人所托,托的乃是包价,补偿的多了,留给自己的便少了,所以才在价格上一杀再杀,然而还是有些余地的,虽然长地幅度有限,但态度却越来越强硬,估计是委托人所定的期限距离不远,所以这条街的住户在强硬手段之下陆陆续续地都搬走了。有的邻居告诉周全,期限大约是在新年的正月底。
      永恩曾问过周全有何打算,可他总是摇头不语,“金玉满堂”里的伙计也开始人心惶惶,来吃饭的客人也越来越少,因为在吃饭的时候,不时地受到不明人士的骚扰,而且闹地越来越不堪,报至警察厅,却是警匪坑溃一气,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到后来,周全有些松动了,也不敢指望相等的补偿费,可他也存了一点私心,想等到最后的期限,他还要等大理的人来,假若搬走了,这里拆掉了,那么便再也无法找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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