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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守陵尸 ...

  •   五 守陵尸

      新娘对云釉的能耐有了新的认识。深入地下阴森的古陵墓后,遭遇了无数危险。淬毒暗箭、腐骨金液、甬道两侧手持长刀的武士铜像会在人走过时突然斩落,而一旦踏错一格方砖地面便疾移分开,底下是养着龙尾鳄的深潭。魍魉的荣光虽早已逝去,帝王仍是帝王。
      即使是死去的。枭帝的遗骸已化为尘土,但他生前苦心经营的层层机关历数百载依然克尽职守,在魍魉帝陵内金铁无情之物也得忠心耿耿守护住它们的王。
      沿着长长地道,一直向下。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许再走下去就将回归幽冥,这么深的坟墓,能挖透九泉吧?壁上青铜兽灯里的火焰昏黄,也被死滞的寒气冻得僵缩一团。
      “墙内埋有铜管,一直引入石首沙漠,汲取地底的乌金重油——你知道那种燃料产于大漠。所以油脉不枯,这些灯再过千万年也不会灭。不知当年修建此陵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枭帝年间可是魍魉的全盛时代……”云釉竟还有闲心追溯古史,对前尘旧话,她的记忆力委实惊人,“传说枭帝为人暴虐,治国之才却十分了得,在位时杀了不少人,也让魍魉成为当时人界最强大的国度。功过是非,也难说得很。可惜后来被太子桀杀了,那年枭还正当年富力强呢。桀帝十岁就敢弑君,残暴更胜其父,他一继位,魍魉便走下坡路,果然不出二十年,亡了,桀帝便是这古国的末代君主。大泯灭魍,花都亡泯,妖魔道趁机兴起,吐火罗,丹羯,海世蝠人也来插上一脚,乱世是从枭死的时候开始的啊……唉,留神脚下!”
      她突然示警,新娘慌忙跳过一旁,脚下两块石板轧轧移开,有张血盆大口窜出水面,差点咬到。虽然死灵不惧怪兽咬噬,总是难免一惊。
      龙尾鳄沉重地坠回潭底,悻悻游走了。新娘在泼剌水声中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你们戏子也读书吗?”
      “我说过的呀,多走路有好处。人,是世上最厚的书,一辈子也读不完。当然,也包括其它界的生命,你也是我的一本书,一出新戏文。”云釉曼声吟道,“青史兴亡皆是戏,红尘聚散不由人。”
      “呸,老毛病又犯了是吧?你来过这儿?怎么这些机关你这么熟?”
      云釉笑而不答,新娘又问:“还要走多久啊?是不是要带我去看枭帝的棺?”
      “用不着,这出戏里没有他的角色。”
      她从发髻里抽出一枝风干的小草,不过半尺来长,几茎狭长叶片形如窄剑,叶面泛着黑亮漆光。将这枝草投入一盏青铜灯,怪异的香气顿时燃烧起来。
      新娘全身发出红光,边缘呈锯齿状往外抽着,仿佛她的灵体抵受不住那怪香,正在一丝丝地解离。她痛苦地捂住头嘶叫:“疼——!”
      “漆叶香茅能摧幽冥鬼气,难怪你受不了。这个结界是用四十九名阴年阴月阴时生之人的灵魂结成的,非如此不能逼退它们。忍一忍,进去就好了。”
      看似与这一路甬壁并无两样的坚固石墙在香气中涣散,幻成几十张相互衔发勾连的人面,它们吐着舌发出咝咝鬼声,没有眼珠的空眶淌下血泪,狰狞已极。然而在香茅烟雾中终于溃败,人面帷幕徐徐升起,卷上地道之顶。
      云釉拽着新娘飞身闪入,甫一进门,结界立刻恢复石壁原貌,漆叶香茅的气味也闻不见了。

      于通往枭帝棺寝的甬道中平地凹进去的这间五角石室内,四壁与穹顶刻满痕迹错落的复杂图案,似乎是一些符印,末尾总是一划竖笔长拖到地,有如剑锋,凌厉慑人。室中空空荡荡,除了必不可少的乌金油灯,只有最深处那个角里满满当当嵌住一坨暗紫冰块,霜气蒸腾,在半空织成剔透的玉树琼柯。冰的边缘密无罅隙地排列着熊熊灯火,竟不能融出一滴水珠。
      是北溟海挖来的万年玄冰,投入烈火也不化,乃天下至寒之物。传说北溟海底囚着带枷的三目孽龙,身负永不见天日的神罚,龙泪日夜长流,久而垒成高耸海面的冰山,因此又名龙哭冰。她去过北溟海,见识过这个。
      冰中有一缕缕更深的紫色交缠,是龙眼淌出的血吗?它们凄厉而曼妙地络成双丝网,仿佛为内里凝冻的水晶棺加上一层华美花饰。
      原来这也是一座墓室。费尽心机的结界与珍贵玄冰,保护的不过又是具尸,灵魂离去的空蜕。
      “那就是此行要找的人,去瞧瞧吧。”
      云釉轻轻将她推向冰棺。新娘脚底擦着地,牙关格格打战。死灵是不怕冷的,然此时彻骨的恐惧冻透了她,比被漆叶香茅钻脑时强烈百倍。那仙草不过令她魂体摧灭,面前之物却会……却会……她也不知道会怎样,对一个死灵来说,比魂飞魄散更可怕的事,是什么?她曾把疯狂带给许多人,现在终于尝到这种滋味。在这样的恐惧冲击下,甚至不知躲避。
      她靠近它。
      她面对它。
      她看到……她。
      龙哭冰内紫丝网下,安详睡着的是那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容。桀骜的尖下巴、狡谲的长眼梢,双唇紧紧闭拢,结了一片霜花。棺中人是谁家早夭的红颜,在最好的年华沉入重泉,像一朵被狂风摧折的豆蔻,看那绿鬓如云的发髻插着金累凤,她本该是个幸福的新娘子……啊,她身上的红嫁衣!
      ——红嫁衣!
      “这是幻术!你骗我你骗我!”
      新娘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嗥,明媚娇艳的她陡然成了一头濒死的母狼。她撕扯着凤冠霞帔,将婚服一件件撕碎,仿佛这样就不用跟“她”一样。裂帛声决绝地在墓室中震荡,每件嫁衣化作千片纸灰,似漆黑的蝶团团急转。
      “求求你,收了幻术吧!别再演戏,别、别这样折磨我……”
      看到棺中面貌衣裳相同的少女时,有一种锐痛刺入新娘心头,若长针利刃,通透骨髓。
      云釉拂袖驱散了飞舞扑人的纸灰,轻声道:“最艰难的事情无过于面对自己。如今你可领悟了?这不是戏,是你的往事。我让你看到这一切,冰棺里的便是此地的守陵尸,她就是你。鬼新娘,你已死去数百年,魂魄飘泊人间不得超生,而你的躯壳被封于玄冰永不腐朽,永远镇守着枭帝陵。在今天之前,你的尸体已杀害过无数盗墓者。前面那些机关算什么,你才是帝陵最厉害的魔物……”
      “胡说八道!如果这是我的身体,但我在外面,它怎么可以杀人!”
      “肉身的行动需由灵魂控制没错。至于你的躯体为什么能杀人……那便是枭帝的高明和残忍之处了。”
      云釉垂头注视竭力扶棺站起的新娘,眼神似有一丝怜悯。此时她仅剩一套贴身的水红小衣,蓬头跣足踏于凉地,簌簌发抖。所有的狠辣蛮横冰消瓦解,纵然这厉鬼已为害人间百年,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跌跌撞撞,满目凄惶,在人世的残酷面前没有丝毫保护自己的能力。
      她扑在冰上,俯视那少女。三角形的冰棺里她双手交放胸前静静躺在蛇纹黄锦上,百盏油灯透冰照耀,把轻柔的紫丝影印满全身,像微微动荡的水波,霜气幻成的珊瑚枝光彩悬浮,宛如龙女睡在深海之底,神秘的绝色仙姬——她与她共一副眉目,却两两相对。如同照镜,相由心生。可谁是对镜的人谁是镜像,虚实真假,再也分不清。
      “告诉我,我究竟……存不存在?”魂守着尸,软弱地问。这伤情惨事令云釉也不禁动容。
      虚空中忽响起一个柔软的声音:“孩子,别伤心……”
      女声微带沙哑,反更添凄清韵致,它在墓室中低回,像只温柔的手抚摸着新娘,无限疼怜。
      一团清淡香雾自空气中隐隐浮现的十字芒中心喷出,白光陡然爆发,如闪电耀得人睁不开眼。短暂的盲目后,三个人奇诡地凭空现身。
      青年抱着沉睡不醒的姑娘坐在墓室一角,二人皆身裹重裘皮帽,男子口鼻上更蒙了条宽宽的红纱带,只露出一双湛黑光明的大眼。他们身后的女人却只披着白绡长袍,对酷寒毫无感觉。两股浓发垂过胸前长拖到地,姿态端雅,叫人想像该是个高贵的美妇,只是一张白玉面具遮住了她的脸,除了一对艳蓝宝石镶于双眼位置,这面具竟空白一片,显得阴森妖异。
      云釉向她点头道:“久闻夫人用香之术当世无双,‘障雀枝’的隐身结界,果然天衣无缝。今日正是六月十六,我总算不负所托。”
      白衣女子冷冷地说:“云老板的雇主是柏家,你不必跟我客套。”
      “来谈生意的固然是伏鹳城主,但若无夫人指点,只怕他也找不到我吧?这个局从头到尾都是夫人妙手巧构,一番苦心……”云釉慢慢地将先前那句话重复一遍,“果然——天衣无缝。”
      “局?你倒说说我设了什么局?”
      “柏家小姐之疾因失了背翼灵而起,自该擒住那害人的食灵鬼迫她归还背翼。纵然此役凶险,柏大人爱女如命,又怎能不从。承夫人看得起,从中穿针引线,帮我接洽了这桩买卖,如今该来的都来了——凶手,病人,病人丈夫,还有你我。只是为什么大家一定要聚在枭帝陵、为什么一定是六月十六,薰夫人是巫士高手,天机不可轻泄,你不说,他们又岂敢多问?”
      那高大青年闻言指着新娘惊呼:“什么?难道嘉兰的背翼灵不是这恶鬼吃了!”
      “不许你骂她!”薰夫人厉声道,凭空亮起一道白光击在商夔胸口,打得他皱眉痛咳,“她不是恶鬼!她是世上最乖最听话的孩子,她没做过错事,她是我的宝贝。”
      薰夫人凌厉如刀的声音陡然变得温柔,她站起身,脚下仿佛装了看不见的滑轮般向冰棺飘去,似御风凌水,转瞬来到新娘身旁。她低头看着扶棺发愣的红衣死灵,面具上的宝石光晕荡漾。这个世界上从来没人看到过,冰冷的蓝色居然也可以这样温暖。
      薰夫人抬起左臂,广袖覆住了她的手,长长白绫似风中的柳条一样飘动,颤抖着,一分一寸,挨近新娘的肩膀,就像一个守财奴终于看到梦寐一生的珍宝,狂喜到了极处,反而不敢触碰,只怕这是个梦。时间仿佛无垠地静止。
      她突然凶猛地抱住她,勒得那么紧,恨不得把女孩揉进身体里去用自己的血肉护住她,像怀胎的母亲把婴儿藏在腹中。
      “乖宝贝啊……”薰夫人似哭又似笑地喊,“娘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女儿!”
      这句话赛似一个炸雷,商夔睹此奇变,在痛楚中也不免讶然瞪目。红衣新娘却冻僵了一般伏在冰上,任由薰夫人疯狂地拥抱。失去记忆的死灵在人间飘泊了几百年,当从未梦想过的亲人出现时,因震惊太过,反倒平静如死。
      云釉注视着这一幕,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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