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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真相 ...

  •   六真相

      上溯前朝,魍魉古国,枭帝当政。
      帝有弱质娇女,养育深宫,食则龙肝凤髓,衣则锦绣绫罗,居则琼楼玉殿,行则金麾百卫。花月不能喻其貌之美,金玉不能当其质之贵,更兼灵心慧性,淑静娴雅,故在众多兄弟姊妹中也深得父皇钟爱,赐封红绶公主。生母梅氏昭仪自诞此女后亦晋为贵妃,枭帝为妻女兴建鸾薰宫,恩宠盛极一时。
      公主天性温柔良善,事父母至孝,御下亦宽厚仁慈,枭帝虽暴虐异常,但宫人偶然犯错将受酷刑之时,若能求到红绶公主讲情,往往得以活命。杀人如麻的枭帝是一头可怕的怒狮,唯有在心爱的女儿面前,收起狂暴火性。不管他是不是一位好君主,至少对待红绶,是个好父亲。虽然他偶尔也会摇头笑叹她简直不像自己的女儿,他一念之怒立斩百人,爱女却是见到一只小雀受伤也要心疼地为它包扎的。每当此时,薰贵妃总是抱歉地看看丈夫,又把红绶搂在怀里。恬静美丽的女儿永远是母亲最大的骄傲。
      母慈女孝,夫妻恩爱,魍魉的深殿里,天伦何等美满。
      “那个时候,红儿,你真乖……”薰夫人抚摸着鬼新娘的长发,追忆那段最好的时光。
      红绶缓缓抬头,凝视那张空白、诡异的玉面具,母亲的声音如此温柔,可她的脸依然森冷无情——啊,母亲,多么陌生的名词,她没想过她也有母亲,也有过母亲描述中那样纯善的过去……几百年了,她只是冥河水凝成的食灵鬼,血光中迸出人间魔障,茫无目的地吃、吃、吃,造下再多恶业,总填不满胸中呼啸的空虚。抱着她的女子这样亲切而又遥远,她努力张开唇,生疏地唤:“母亲……你说我是枭帝和你的女儿是么?我……我全不记得了,父亲他……也像你一样疼爱我吗?”
      “别叫他父亲,他不配!”薰夫人大声锐叫,用力拍打冰棺,震得棺中女尸衣袂直抖,仿佛要破冰跳出,她一下下地捶着棺盖,每一字狠如重凿,“他是个畜生!虎毒都不食子啊,他禽兽都不如!他害得我母女分离几百年,害得你魂魄不全,流落人界不得解脱,害得你连娘都忘了……我苦命的红儿,你看看你自己!那畜生忍心下这个手啊!”

      枭帝二十一年。
      太子枭自十五岁继位,此年方当壮龄。但他下旨开始修筑陵寝,就在帝都北郊的云山,魍魉历代皇陵祖地,为自己建一座坟。这也是寻常事,自古帝王都是预先修下阴宅,工程恢弘浩大,往往耗费十多年时光。征集数千名民夫,国库里的银钱流水般哗哗淌出去。他是皇帝,魍魉万里疆域莫非王土,一草一木都忠君听用,天经地义。
      帝陵开工两年,初具规模。甬道修成了,长明灯的管道埋好了,数百民夫远赴沙漠挖凿油井,再也没回来。意料之中。帝王的陵墓是举国最大的秘密,参与这秘密的人都得永远地闭上嘴,这样才能不泄露卫护着一国龙脉的暗道门户、机关毒箭……为了江山基业,堂皇的黄缎圣旨背后自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阴谋鬼蜮。
      只靠刀剑暗器那怎么够?盗墓贼的手段是层出不穷的。于是帝陵内加置了怪兽深潭、妖灵傀儡,举国搜捕阴年阴月阴时生辰之人,不分男女老少活埋在石基下,成为护陵的地缚厉魂。魍魉奉幽冥界血神为保护神,役鬼驱灵本就是拿手好戏。彼时国师禀道如今帝陵已固若金汤,有本事毁了它的人还没生出来,这下吾皇可高枕无忧了。
      只除了一桩:要想让帝陵真正达到万年不败的境界,需要一具守陵魔尸。
      这具尸体生前必须全心崇敬墓主,视如神明,尊崇之外还得有任何变故生死也斩不断的深爱,这样才能保证它永不背叛,即使被碎尸万段,每块残片依然会奋力保护帝陵。再不贰的臣子,其忠诚毕竟是后天礼法教化而来,因此守陵尸必须用枭帝至亲至爱之人制作,最好是直系骨肉——祖宗传下相同的血脉,是不需要思想也永远存在的本能。
      枭帝听罢启奏后七日没有上朝。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在他脑中缭绕,终于在魍魉皇冕的荣光下越来越虚弱,直至散灭。
      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众多后代中最温良、最柔顺的女儿。他知道即使亲手杀死她,她也不会对父皇有半点怨怼。
      他驾临鸾薰宫。蛇首御刀刺入红绶的心口,他曾使此刀挥斥天下,灭土吞疆,让他的女儿成为世上最强大帝国的公主,他赐予她一切,连她的生命也是他给的,现在他就用这把刀收回它。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令子亡,子不得不亡。
      红绶遗体按皇家礼节风光大葬,谥号忠义公主。鸾薰宫百名宫人全部殉葬,出殡那天浩荡的队伍从皇宫排到城门,枭帝亲自送行,倚在金漆步辇上痛哭爱女威仪全失,全都城的百姓尽皆嗟叹。从古至今,再没有哪位公主得到过此等礼遇了。人们眼中的不是一位君王,而是个伤心的慈父。有挨着金辇最近的百姓,看见皇帝两鬓的头发,泛了灰白。
      只是没有人看到在蛇纹缎幔遮掩的棺中,待字闺阁的公主竟是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下葬。层层红锦之下,有长长的白缎带一圈圈缠住公主遗体,捆得死牢。
      这样就不会有一些不该出现的液体漏泄出来,成为市井小民捕风捉影的谈资。
      红绶躺在紧窄的黑暗中,随着棺材颠簸,体内有汩汩水声动荡。绮年玉貌的公主,已是一具空壳。利刃破开胸膛,掏空了五脏六腑,连每一根骨内的髓也被小心抽取净尽,灌入水银,长睫覆盖的眼帘下一双灵动乌珠已被剜去,水银满注的光,蒙在一层蓝琉璃下。
      永不腐朽的守陵尸,身上不能有任何脆弱的东西。
      水晶棺被送入帝陵,沉睡在她的祖先世代安眠的地方。生是魍魉的人,死是魍魉的鬼。从此她幻出两个分身,没有感情的魔尸与迷失本性的厉魂,一阴一阳,一睡一醒,温柔的红绶公主沉入一场血海大梦,善念已死,她的两副心胸里都只剩下一个字:杀。
      这一梦,便是几百年。

      “原来我已经死了这么久……”红绶喃喃道,忽想起了什么,愕然望向母亲,“那你……娘也是……”
      “是啊,娘也早就死了。你不要怕……我等了几百年,今天终于能抱着你,可怜的红儿,你吃了多少苦……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娘会永远保护你,不怕啊,乖宝贝。”薰夫人柔声抚慰,宝石眼中怜爱横溢,看不到女儿其实是比自己凶暴百倍的厉鬼,唯恐她会害怕一个死灵母亲。在她心中无论活着还是死去,红儿永远是娘怀里冰雪般的宝贝,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云釉远远站着,有点哭笑不得。欺负她?今日的红绶早已不是深宫娇弱公主,就算抛开食灵鬼的厉害不谈,又有谁敢欺负这位刁蛮野性的大小姐?她不去欺负旁人,已经谢天谢地了。
      红绶在母亲爱抚下暂时安静下来,乖乖地蜷在薰夫人膝上,像一头赤色火豹收起了爪牙变成偎人小猫。她露出甜笑,死灵母亲的怀抱虽然没有温度,但这一刻多么温暖。
      “娘,我想看看你的脸……”她怯怯提出要求,手指颤抖着伸向薰夫人的面具,“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的脑子好像有点不好使,都不记得你长得什么样子……娘,让我看看你好么?”
      “不!”薰夫人猛然打落了她的手,周身甚至本能地迸出惨白灵光。顿时暴露出她确是一个死灵,森森阴气弥漫墓室。红绶连忙收手,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生气。
      薰夫人衣褶剧颤,许久才恢复平静。
      “我的样子很丑,会吓到你的。”她痛苦地捂住面具,“不要看。娘死得很惨……再也不是生前那张脸了,你看了也不认得。”
      红绶公主去世当夜,贵妃在鸾薰宫悬梁自尽,死时紧紧攥着一件东西,次日发现尸体时没人能掰开僵硬的手指。最后入殓她也是带着那件东西走的。或许她死得很明智,杀害亲女的丑闻绝不能流传出去,枭帝还要扮演一个慈父的角色。她清楚鸾薰宫里的所有人迟早都得被灭口,早些上路比较从容,不用等她的丈夫赐下那杯毒酒了。但她的选择,并不是为了这个。
      “娘想快点追上你,他们说幽冥界很恐怖,我的红儿会害怕的,我得陪在你身边。我找遍了幽冥,可摆渡人说你不在……”
      她沉默了。黄泉路上伤心的母亲急急追赶,闯过了多少关口,她向摆渡人下跪,向夺衣婆下跪,向狰狞的恶灵们下跪,哀哀哭求它们告诉她孩子的下落,她要去保护她……怎想到女儿已成为恶灵中至恶的一个,在人间兴风作浪。
      红绶只到血河畔打了个晃。摆渡人不肯渡她。
      残缺不全的灵魂,是没有进入轮回的资格的。人有三魂七魄,构成完整灵体。被幽冥拒绝的红绶只带着二魂五魄前来,少了十分之三。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就是因为这个吗?那我的一魂二魄去哪儿了?是我不乖,害娘也陪我不得超生……不得超生啊!”
      红绶跪了下去,厉鬼空洞的胸中天良苏醒,人说儿诞日便是母难时,亲人辗转鬼门关受尽折磨才生你,谁料她竟在死后也让母亲身受无边苦楚!
      闪着绿芒的水珠从鬼新娘的蓝眸中坠落,冷光四射如焰,但不是磷火。这真的是一滴眼泪。几百年来,唯一的一滴。
      寂静墓室中啪嗒一声,厉鬼的眼泪砸在棺盖上。厚冰之底,女尸紧闭的眼帘下缓缓渗出两道红,像一双赤蛇蜿蜒爬过苍白容颜。相传死得冤苦的尸首会在见到亲人时流出血泪,可谁也不知道这具被剔剜净尽、注满水银的空壳怎么还会有血可流。
      凄厉的哭声像金鼓齐鸣,突然爆发。孽龙万年悔泪的结晶受悲情感应,即时重现出它所纪录的一切苦痛。玄冰咯咯摇撼,无数裂纹迅速蔓延,守棺的百盏长明灯同时熄灭。红绶被母亲拖着疾退开去,望着冰棺放声号啕,尖利破碎的嗓音穿透满室龙吟。
      只缘一滴痛泪,惹龙哭鬼啸,天地变色。
      裂纹眨眼间爬满了冰层,三角棺像一尊上等的开片瓷器,闪烁千棱晶光。这美景不容多看一瞬,棺盖猛然飞起,呛啷啷砸落屋角。
      血红人影自棺中立起身来,宛如脊背装了钢簧,无须动臂弯腿,就这样直挺挺地弹起。沉重呼吸声回荡,大红嫁衣的女尸似生锈铁人,艰难地转动着脖颈,骨节发出喀啦啦低响。
      尸体睁开眼睛。水银寒光透过嵌在眼眶的蓝琉璃,机械地把众人扫视一遍。这间墓室里共有五条生灵,无论是人是鬼,都是闯入帝陵的侵犯者。它嗅到他们的气味。
      来到此地的任何生物都得死。这就是它的使命。魔尸内里封印了三朵残魂,它丧失思想,但牢记杀戮本能,过去已有无数英豪死在这间墓室中。
      它守护了帝陵几百个年头。现在再次从沉睡中被唤醒。
      薰夫人急叫:“云老板!”
      “夫人有何见教?”云釉悠悠道,似乎任何惊心动魄都只是旁人的戏文,她永远是隐藏幕后的旁观者。戏中悲欢生死,沾不得她的身。
      “我才是这桩生意真正的雇主,你接了我的买卖!”
      “是啊。夫人所命,无不遵从。”
      “我要让红儿身魂合体,你帮我复活她!”
      “魔尸厉害得很啊,夫人。我看我们能逃得出去就不错了。”
      “那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薰夫人的白袍飘飘鼓动起来,浓烈香气如海浪般朝僵尸劈头涌去。是漆叶香茅,然比起云釉先前所用的,何啻强了百倍。此仙草摧灭幽冥鬼气,破四十九阴灵结界只需一茎,可对付守陵魔尸,若没收集到千来枝,根本甭想。
      千枝香茅同时燃烧的法雾罩下,刹时将红衣女尸定在空中。这魔物的速度凌驾五界,一旦被它行动起来,什么都完了,据说就连玄澹宫剑仙也只能战胜它,而无法赶在它噬人之前制止。薰夫人为这一天苦等了几百年,守陵尸的行动规律没有人比她计算得更精确,恰在它自棺中暴起的瞬间放出法雾,毫厘不差。但香茅烟气如利刃剜着她与红绶的灵体,薰夫人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女儿,在千刀万剐的剧痛中嘶喊:“快让她合体!只有你能聚拢分离的魂魄,快!我顶不住了——”
      云釉掠过去从夫人怀中揪出昏迷不醒的鬼新娘,喝道:“黄泉人间,善恶一线,爱苦离忧,皆为梦幻!”
      女班主掌心射出十缕光芒,贯刺红绶头顶。死灵发出蒙蒙虚光,半透明的头颅内有七枚火苗亮起,二蓝五红,似乱窜的萤虫扑扑飞撞。她拎着红绶的灵魂左足点地,站在魔尸之前。它十指如钩,噬人气势猛厉扑面,然而髻上也有三朵灵火闪动,恰似珍饰簪于发间。被封印的一魂两魄囚于尸壳,这就是鬼新娘必须食背翼灵为生的原因,她丧失了自己的往事,只有拿旁人的记忆填补空虚。
      云釉罗袖挥动,将灵体轻轻推入嗔目张臂、悬浮半空的女尸身内。
      “阴阳合体十火归一,红绶公主,醒来!”
      蓝火与红焰急速团转,在尸首顶门跳荡着十朵光点,冷的冷,烫的烫。渐渐汇流一处,变成一团柔和白气,渗入四肢百骸,女尸的全幅骨骼如闪电般爆亮一下,然后熄灭,堕在地下。
      她用力眨了眨眼,纤指轻扬,抹去了面颊纵横披流的血水。依然是张无瑕红颜。
      “娘啊……”红衣女子站起身来,向薰夫人伸出双手,“娘,我回来了。”
      厉鬼和魔尸都不复存在。红绶公主回来了,也有身,也有魂,也有记忆。她又变回那个温顺娇痴的乖女儿,是母亲几百年的执念与努力,创造了奇迹。
      可是母亲已不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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