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阳光》钟初一

42、四二、一如转身后照着背影的阳光

　　丁夏楠在人民银行的大门口截了有八个日子。
　　他很久没有如此固执地去做过一件事情了，因为对他而言固执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需要投入太多的精力，抛弃与此不相干的却是生活必须的东西，有人配合，以及渺茫的看不到希望的尽头。当他固执地想留下来上学而致使小姨跟家人大吵一架以后，他妥协地走出房门，接过军校的入学通知。他是一个孤独的人，没有肩负起自己生活的能力时也缺失掉固执的权利，他并不抱怨，甚至接受得理所当然，就如同骄傲是需要资本的，被人宠溺着才许撒娇，他想要坚持的必定得有能力去坚守，所以他甚至在矛盾没有产生时就让开道。
　　十一月，即使在内地也应该算是秋天了，前几天下了一场雪，现在太阳一晒山上居然还显出绿色。同学问他：“你们那里到底冷还是热啊？有些人穿着羽绒服，有人光着膀子。”他想，是啊，到底是冷还是热呢？这太阳明晃晃晒着，可他觉得从脚凉到头。
　　其实丁夏楠很享受这种等待的时间，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包括钟初一，包括要问周紫苏的所有问题，因为主动权没在他手里。所以似乎就可以把所有问题都等到见到周紫苏以后再去考虑，她说一，他就答一，能让他问最好，再不济也会给他个结果的。这就像他喜欢部队的理由一样，领导吩咐你去做事就行了，如果理由需要让你知道，那总会有人来告诉你的。
　　他在这里站了八天，如果不是他那一身军装，早就应该被警卫驱赶了，钟初一知道了怕是要冷嘲热讽了，哦，她不会，她总是小心易易地呵护这段感情。他踢着脚低头掩饰自己戏弄的笑意，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想着被周紫苏唾弃的情境，
　　出门的人并不多，他看到警卫拦下一个女孩对着他指指点点，是了，一定是她。因为她身上几乎带着与钟初一一样极力掩饰又被包裹着的生人勿扰的距离感。她道过谢，盯着他善意地微笑着，钟初一说：“她就是个知心大姐姐。”那只是因为她们俩都是水瓶座的。
　　“你好。”周紫苏走过去，下班的人流里总有人回头盯着他俩看，是啊，又一个男人，她周紫苏身边总是不乏新闻。
　　“你好。我是丁夏楠。”丁夏楠想伸手握握表示礼貌，结果发现她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意趣悠长。
　　“我知道，如雷贯耳。”她还是那样笑着，并不急着责备或是鄙视，“或者那是种嘲笑，而我没看出来。”丁夏楠想。他在阳光里站了三个多小时，此时才觉得日头的厉害，皱着眉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明晃晃的看不真切，周紫苏手里握着他想知道的所有答案，而她却不会轻易的告诉他，这将是一场交易，他把自己逼到这条路来的。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今天我没擦防晒霜。”周紫苏说完一只手搭着凉棚，走到路边拦出租。
　　丁夏楠跟在她身后，看她气定神闲，突然有了种想宣泄出来的急迫感，他控制着呼吸逼回已经溢到眼框的泪水，下意识地拽紧拳头怕自己冲上前质问她：“钟初一呢？”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动手了，却是出租车停在身边，他上前一步打开了门。
　　周紫苏坐在后面，放下微笑静静地盯着丁夏楠，虽然只是个背影，她却想起钟初一捧着脸满眼的痴情味：“他对我笑我就高兴，好像太阳更亮了，你知道拉萨的太阳已经不可能更亮了，但就是那种感觉。他再笑一笑，我就可以回味一辈子。”一辈子？这么长的日子你怎么可能承受那么强烈的阳光？
　　车停在常去的咖啡厅，她看丁夏楠熟门熟路地找到楼梯上去，知道钟初一一定跟他来过。
　　“我们坐过那里，她喜欢在那个角落发呆，因为可以看到红绿灯，数着秒过日子，她说人很少有机会数着秒过日子的。”
　　那里已经有人，三个男的在那里斗地主，他们才不关心红绿灯，他们的生活不一样。
　　“喝点什么？”周紫苏举着酒水单问。
　　“水。”
　　“不喝点酒？”
　　“不用。”
　　“好吧。”她转头对服务员说：“一瓶矿泉水，一壶松竹梅。”
　　“你还没吃饭吧？”丁夏楠觉得礼貌上应该问一下。
　　“你饿了吗？这里有吃的。”
　　“不，不是。没吃东西喝酒不好。”
　　“哦，那没关系，这里有赠送的小饼干。”周紫苏把桌上的餐牌、烟灰缸、纸巾盒都摆到靠里的位置空出一大块空白的空间，擦着面前的玻璃说：“她最喜欢松竹梅，既然我们是来怀念她的。”
　　“你什么意思？”丁夏楠站了起来，他觉得心好痛，他瞪着眼想从周紫苏脸上看出端倪。他从来没想过钟初一会不在，那种真正的不在了，消失了，从地球上。
　　“坐下，她活得好好的。”周紫苏不以为意，她不想去体会如果钟初一死了对丁夏楠有什么样的打击，什么样的打击都是他应该承受的，不是吗？他以为别人的坚强是他为所欲为的通行证？他以为不去哭泣就代表不会悲伤？她鄙夷地看了眼双肘搭在桌上垂着头的丁夏楠，要开始了吗？开始演戏，开始告诉她他的左右为难？
　　丁夏楠盯着大腿上晕开的两滴水渍，慢慢的浸透布料贴在皮肤上，体会着他所不熟悉的冰凉。当察觉钟初一消失后他有过惊慌失措，有过愧疚，甚至不知耻地有过庆幸，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如果编一个慌言，他会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而不对她欺骗让他觉得自己至少是正直而真诚的。他爱她，虽然这件事做得那么不可原谅，但他还是期望她原谅，因为他爱她。他希望她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冷静下来能听得进他说话，也让他有时间静待事情的发展。现在尘埃落定，她却没有回来，现在他有许多话想说，可以说了，却没有人听。她躲起来，躲了一个月，如果他不去找到，是不是就漫长到两个月，三个月，一年，十年？他觉得除了刚才被周紫苏吓了一下心跳不正常外，胃也开始难受起来，她活得好好的，她理应活得好好的，可是她怎么能在他这么痛苦的几十天里还可以活得好好的？他想，自己真是小人，自私，卑鄙，狭隘而且不知廉耻。他抵着胃站起来，对周紫苏说：“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
　　正好，服务员把酒水端过来，周紫苏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细细品着，她觉得人的背影比正面更有研究，脸上太多表情容易混淆视听，而脊椎却很能说明问题。比如现在，丁夏楠就没有刚才挺得笔直，不管是胃疼还是精神萎靡，这都是外界的影响的折射。她的心情因这种变化而变得好了点。
　　她开始考虑应该从哪里开始，是等他先开口还是主动出击？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应不应该提一下柯硕？
　　丁夏楠走过来坐下，发梢上带着水迹，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压抑过，想哭却不能哭，钟初一说：“没关系，只有我看到。”现在那个人不在了。
　　“对不起。”周紫苏坐在对面悠闲地喝着酒，并不追着他看，他想如果他不开口相询，她可以坐一下午，喝完酒，然后，离开。“她现在在哪儿？”
　　“在昌都。”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拐弯抹角。
　　“她换了电话。”
　　“恩，还换了锁。是我去换的。”
　　“我留在家里的东西她拿到了吗？”
　　“丁夏楠，哦，对不起。”她为自己直呼其名感到抱歉，“你知道送戒子的意义吗？”
　　“知道。我就是那个意思。”其实那枚戒子他买了好久，不值钱，但他知道她喜欢那种跳跃的又带点民族的色彩。
　　“那也就是说你当时就很清楚自己的选择了？”
　　“清楚，应该说从来没有动摇过，可我毕竟做错了，不知道怎么解释。而且她根本没给我机会。”他记得那个越来越冷的楼道，和阳光下钟初一转过身的背影。他连留下她的勇气都没有，他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我没想过会在拉萨还能遇见初一，我……”他打算从头讲起，原来心里藏着那么多故事期待有人分享，只有另一个人的见证才能让他感觉到他的爱情是真实存在过的，不是他一心幻想。
　　可是，周紫苏并不想听，她打断他说：“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告诉钟初一，她跟我说，她一开始就做好被你抛弃的准备，所以当真发生时就不会那么难过。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习惯性地会保护自己，说到底还不都是你害的，她逃开了是怕承受不起，如果你想挽回她，不管她答不答应，都应该给她享受被爱的权利。”
　　“我知道，是我欠她的。她在哪里？”
　　周紫苏想问他如果钟初一已经跟另一个人在一起了，他打算怎么办？想想又觉得没必要，这一次决定权不在他手里了，他有机会见到她说出他想说的话已经应该感恩了，“服务员，麻烦给张纸。”
　　她写下电话和地址，周紫苏觉得她不是在成全丁夏楠，而是告诉钟初一一个事实，这一次她不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不管她最后选不选择丁夏楠，这一次，她没有被丁夏楠抛弃。如果她的人生因丁夏楠改变那么多，那希望这一次不会太坏。
　　“谢谢。”丁夏楠盯着纸条看了许久，确信自己已经记下了，才叠好放进口袋里。他想要一杯酒，因为，他已经开始害怕起来。
　　“丁夏楠，见到她别只说对不起，她需要的不是你的歉意。如果可以，即便她不回头了，也请你让她知道到你爱她，你也知道，这是你欠她的。”周紫苏倒空了酒壶，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