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周七

36、合部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青江岸
　　我应该恨祁。
　　因为柳寄亭的血，父亲的血，阿炙和他母亲的血，珂兰城炎族人的血，甚至还有步逍，安，玔妃，阿瑛，阿瑱……
　　我握紧冰卢。
　　两军对峙的青江两岸，将兵林立。西岸伸出水面的巨大木台上，金祁的白色十字王旗在刺目的阳光下临风招展，连青色的江水也印上它银白的颜色，波光鳞鳞，与雪样的白盔白甲一起耀花松黎人的眼睛。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当冥心用惊骇得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她的身子猛烈震动，嘴角泌出血丝。她推开我，手里的利刃刺破我的衣袖。
　　“你再要拦我，就拔你的剑！”
　　她狠狠道。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看她头也不回的扑向我身后，血琼的毒牙吐出鲜红的蛇信。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看见冰卢黑冷的剑鞘突然的横在了她与我身后的那个人的中间。
　　“好！”冥心大笑，近似疯狂。
　　“好！”
　　她双目通红，似要流出血来。
　　护驾的侍卫乘她连连后退之机一拥而上，吞没了她猛烈颤抖摇摇欲坠的红色身影。
　　“住手！”
　　我大声疾呼，冲入重围。
　　手臂和肩背同时被尖利的兵刃刺中，我却毫无感觉。我的眼里，只剩下血琼如妖魔般狰狞嗜血的毒信和一个个倒下去的发黑尸体，不能瞑目的一双双眼睛露出极度的痛苦与恐惧。
　　冥心一跃而起。她不再看我一眼。
　　“南宫岳！”她直指我的身后，“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抱起松黎议和使的尸体，头也不回的掠过青江而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踩过江水掠到对岸，身后金祁的号角鼓动进攻的狂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踏着满地鲜血，穿越混战的人群。
　　——冥心！等一等我！
　　我彷徨四顾，血红一片的视线模糊了那个鲜红的人影。
　　——不！不要走！
　　她绝望的眼眸流出血来，她冰冷昂首不再看我一眼
　　——可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冥心，听我说啊！
　　我要告诉她，我本打算帮助松黎抵制祁军，因为松黎是柳先生的故乡。我本想要保护松黎单枪匹马前来议和的大胆使者，却没有料到她是黎族的巫师发出刺杀祁王的偷袭。我本以为在两军阵中可以把她找到，用两个人的力量破灭天命统一的恶梦，却怎么也不曾想到，她会随着黎族巫师而来，并向祁王射出致命的一击。
　　“冥心，他是祁啊！”
　　我记得自己情急之中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她在一瞬间脸色惨白。
　　“南泉，”她甩开我搀扶她的手，声音从未有过如此冰冷，“我是一定要杀他的。”
　　我知道，我明白，甚至……我也恨……
　　但是……
　　我的手臂又一次阻挡住她。
　　——走开，如果你还是南泉！
　　她带血的双眸凝视我，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不。”低哑的声音却道，“冥心……你和祁……都是我最爱的人啊。”
　　我听见自己这样的回答了她。

　　青江岸，金祁千军万马跨江而来，源源不断，铁骑踏破松黎大地，飞溅的鲜血印染天空，天边的那抹夕阳，黯然失色。
　　人群中，我再也追不上冥心。
　　我踉跄前驱，张惶失措。
　　——天，我对她说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
　　那张痛苦绝望的面容在我眼前放大再放大，幻成一片混沌沉重的黑影，我感到自己被压迫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难道是我？是我把她阻挡，用我的冰卢？
　　我急奔的脚步猛然停滞，一阵天旋地转。
　　不！
　　不！！
　　不！！！
　　难怪她如此惊骇，如此绝望，绝望到心头也滴出血来！
　　“……南泉，我要带你去看妈妈……”
　　“……南泉，不许睡在屋顶上等我……”
　　“……南泉，你是第一个对我微笑的人……”
　　可是我没有微笑，在我们千辛万苦久别重逢的时候。
　　“……那个人杀死了妈妈，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我甚至举起冰卢，明知自己身后站着剥夺她母亲生命和她一生幸福的杀手。
　　“……南泉，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南泉……”
　　“……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微笑，但，这已足够……”
　　冥心啊……
　　我心如刀割，苦涩的唇中泌出伤口的血来。
　　我想说这是误会，但我知道这不是。
　　我想说我仍会对她微笑，但我知道她已不会在乎。
　　因为——如果重头再来一次，我知道，我依旧会挡在祁的前面，用我的冰卢。
　　——这，难道便是我无法更改的命运么？

　　用尽全身力气，想尽一切方法。
　　不。
　　我做不到。
　　当我面对他的时候，当他凝视我的时候。
　　不。
　　我做不到。
　　恨他。
　　我做不到。
　　我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做不到？
　　当我知道那么多的真相。当我看到那么多的鲜血。
　　我恨自己。
　　我找不到答案。
　　如果有，那答案只有一个。
　　只因他是祁。
　　是我的祁。
　　虽然他真正的名字是那三个字。
　　南、宫、岳。
　　当我第一次用这个名字称呼他的时候，内心充满绝望的悲伤。
　　“南泉。”
　　他向我俯下身躯，深邃的黑眸凝注我的眼睛。
　　“叫我祁。”
　　我又一次泪流满面。
　　他在重复第一次相见时我们之间的对话。
　　他说：“南泉，叫我祁。”
　　于是，我叫他祁。
　　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还有别的名字和称谓。
　　祁……
　　我的祁……
　　他把遍体鳞伤的我抱起。在追赶冥心的路上，不知多少尖刺和利刃划破我的肌肤扎入我的身体，有意或者无心，黎人或者祁兵，我不知道，我不觉得疼。我期望自己在厮杀声中消失，我期望自己从不曾来到这个世上，我期望冥心从不曾见过南泉。只要这样，能阻止她心头的滴血，只要这样，能减轻她无边的绝望。
　　但是祁把我轻轻抱起。
　　“睡一觉吧，南泉。”
　　他宽大的手掌抚上我的眼睑，温柔的声音有如催眠的乐曲。
　　“睡一觉吧。”
　　于是我沉沉睡去了。
　　多么希望这是一场久久难醒的噩梦啊。
　　醒来，就又到了晴庐，雪花依旧纷纷摇落，我的世界里还没有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