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周七

35、合部 第十章

　　第十章神之眸
　　听完故事的第二天清晨，祁军踏着一条鲜血染红的道路突破迷林天险。
　　惊惶失措的松黎人毫无准备，不堪一击，祁军很快占领了青江西岸的大片土地，与黎族族长带领的土著军团隔江对峙。但同样，这支惊恐万状的土著军团是不堪一击的。世世代代躲在迷林毒瘴后面安稳度日的松黎人，死也想不明白，祁人如何在一夜之间冲破了这一道天险之盾。
　　方法其实很简单，在黎人最古老的族训中已有记载。那上面说，凡族内所有的女子不能与外族通婚，否则生下来的孩子一定要在青江水中溺死。因为这个孩子身上流淌着的血是迷林毒瘴的解药，获得了他，异族的人就有了通过迷林的能力，松黎部落的祸患与灾难便会接踵而至了。
　　我目睹了一场真正的天祭。
　　天祭的牺牲是大祁最高贵的神巫柳寄亭。
　　他栗色的头发证明了他的身上流淌着松黎人的血。他的身世直到这一天才被人们知晓。
　　他也是那一个故事的主角。那一个他愿意牺牲自己告诉我的故事。

　　那一天，我们进入迷林。
　　毒瘴之气愈来愈浓厚，但我没有再感到不适。林间高大树木遮蔽日光，到处弥漫着灰蒙蒙的阴霾雾气。枯萎的枝干嶙峋古怪的立着，它们垂挂下来的藤蔓时不时无风晃动一下，似有无数不知名的生物藏在浓雾之中，随时向敢于跨入迷林的侵犯者伸出致命的毒爪。但不知为什么，那些远古神秘的妖兽并没有向我们发出袭击。
　　我们竟十分安全的置身到了迷林的深处。
　　我感到万分惊讶。
　　“先生……”
　　柳寄亭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前行。我猜想是他给我喝了那碗不知名的液体的原因，我当时并不知道那里面混入的正是他的血。
　　当柳寄亭停在一处略高于地面的土坡上的时候，遮盖天空的浓密树冠之中竟有一束正午的阳光从他的头顶射落下来。那束亮得有点耀眼的光线似被什么引导，直直的射进脚下的一个不大的圆形孔洞。
　　空洞是极深的，即便那束光也探不到洞底，我垂首看进去的时候，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眼前有许多影像在晃动，模模糊糊的，分辨不清楚。但那些模糊影又像是十分熟悉的，甚至是渴望遇见的，吸引我用力的张大眼睛，努力的分辨，再分辨。
　　忽然视线被什么挡住，我下意识的拨开挡住的东西，却抓住一双手。
　　“南泉，你看不到的。”
　　我如梦初醒，向后退了几步，望着柳寄亭紧闭的眸。
　　“是的，”他说，“那些未来的事，只有神之眸才能看到。”
　　神之眸？
　　“记得萦萝么？松黎前任的祭司，拥有神之眸的人。”
　　我点头，这个人，精心安排刺杀祁王的阴谋却无意中成全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那场爱情的悲剧收场也与她神之眸的占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柳寄亭慢慢走到孔洞的中心，仰起的脸孔沐浴在阳光之下。然后，我看见，他慢慢的、慢慢的，竟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世间没有任何一个部族国家的人能拥有那样的眸色，如苍翠的石笼上银月的苍白，那样冷，硬，了无光泽与生气，却让人自心底生出莫名的畏惧而不能正视。
　　“先生，这是……”
　　“神之眸——萦萝，是我的母亲。”

　　如果我不是在晴庐长大，就应该知道只有松黎人才具有天生占卜的能力。栗色的长发也是松黎人特有的象征，柳寄亭，并不属于金祁。
　　松黎人古老的族规，族内所有的女子不能与外族通婚，否则生下来的孩子一定要在清江水中溺死。制定这样残忍的族规，是因为他们相信拥有外族血统的孩子将是部族最可怕的祸患，导致无法挽回的灾难。
　　正因为这个预言，松黎人视族女琅寰和祁王的女儿冥心为最大的仇敌。但他们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萦萝，他们有始以来灵力最强盛的祭司，他们心目中的神之眸，她自己就违背了古老的族训，和一个异乡人生了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就是柳寄亭。他不仅被母亲秘密的遣送出迷林，而且，随着他的出走，黎人之眸的灵力变得不再完整。因为，柳寄亭继承了母亲血统中占卜的灵力，是天生的神之眸。
　　神之眸，必然要放弃世俗的眼睛，因此，他出生时，便已双目皆盲。
　　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眼睛，即使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在他乡孤苦漂泊的日子也必是苦涩的。他来到大漠时，被炎人捉住，他们把他献给了自己的王，让他为亘炎预言将会统一天下的霸业。但是，他不愿给炎王下跪。
　　这个天命的预言者，除了真正的天命之王，没有谁能让他下跪。于是，他遭到炎人的毒打与欺凌，几乎丧命大漠。但他终于遇到了天命的王者。他看到王时，他布衣草履，欲携妻女归隐山野，但神之眸还是立刻就认出了他。
　　他们相遇在冥泉之上。
　　柳寄亭向王下跪，告诉他，杀了那个阻碍他完成天命的人，用她的血祭奠天轮，王便能成就不朽的功业。
　　王离开冥泉去到刀岭，金祁大乱三年。
　　三年后，祁王找到了柳寄亭，告诉他，他已经祭奠了天轮。从此，柳寄亭成为大祁最高贵的神巫，为王占卜未来的一切。
　　“是你……”我颤抖着声音震惊到无以复加，“是你让祁杀了琅寰！”
　　“不，”柳寄亭漠然道，“是天命。我只是一个巫师，无论有多么高的灵力，都只能顺应天轮的方向。如果我需要对这个悲剧负责，那么我的错就在于我相信命运不可更改。”
　　我摇头，狠命的摇头。
　　——不对！不对！你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你本可以！
　　“也许吧，我本可以。”柳寄亭喃喃道，“也许我本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祁王，琅寰，冥心……甚至你。”
　　我一震。
　　“南泉，你莫忘了是我的预言，你是天命的顺轮之手。如果没有这个预言，祁王也许便不会到百泉林寻找，就不会遇见南剑，也就不会跟你相遇。”
　　“不！不要说下去了！”我嘶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只因我开始怀疑天命——如果它让这么多人痛苦，这么多人死去。也因为——我遇见了冥心。”
　　“冥心？”
　　“是的。这世上唯有一人势与命运对抗的人，那就是冥心。不，也许她不是对抗，而是彻彻底底把命运嘲弄回去。她震撼我。
　　“我已不能改变琅寰的命运，也许，我可以改变冥心的，如果，我真有这个力量。”
　　他向我伸出双手：“过来，南泉。通过神之眸，你将看到未来。”
　　他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把它们放在自己睁开的眼眸之上。
　　于是，我看到了冥心。
　　已经死了的冥心。
　　她血红的尸体躺倒在冥泉之上，四溢的鲜血炽热了身下的冰川，冥泉慢慢的融化，清澈的泉水涌上来把她的身体浸没。
　　我惨呼一声。
　　——冥心啊……
　　“这便是天命中为她安排的结局，天轮的逆转者，必将被冥泉吞没。”
　　——不！
　　我嘶喊，已痛苦得发不出声音。
　　——不会是这样！冥心不会死！
　　柳寄亭紧紧握住我的双手。
　　“南泉，改变天命吧。你和冥心一起，才是能够逆转天轮的人啊！”
　　这是柳寄亭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未来的预言只有王能知道，他告诉了我，他必将受到天命的惩罚。
　　泄露天机的惩罚是极其残酷的。
　　祁人用他的血洒出一条穿越迷林的通衢。被抽干血的遗体作为对上天的敬礼，抛弃在青江源头的天湖之畔，供来往盘旋的天鹰分食享用。
　　柳寄亭，就是这样用他所有的鲜血，向他一生都深信不疑的天命做出了最惨烈的抗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