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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转运配福星   噩梦兆后事 ...

  •   俗话说:“不吃一堑,不长一智。”

      龙元秀去香家求婚,结果碰得满头包,憋气几日后熄下怒火平心静气一想:“香翰林是正五品的大官,有钱有势。叶儿从小娇生惯养,穿金戴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是跟我了,我拿什么供她吃拿什么供她穿呢?换成我是父母,也不会把宝贝女儿嫁个穷光蛋。”接着又想:“我常日里自认是条好汉,心气十足。可如今才知道囊中羞涩,腰杆再硬也没用。那应翔之所以嚣张,还不是仗着他老子娘的势力。我今后要想不吃这些人的亏,就得比他们更有钱更有势,不能继续虚度光阴,而且堂堂男子汉不自力更生,总靠姑父姑母接济不是长久之计。可是我不喜欢读书,科考入仕这条路是没指望了,不如先找姑母借笔钱,到外面认认真真跑几趟买卖,攒下资本再做打算。”

      计议已定,这日买了几样点心瓜果去拜见桃夫人,桃夫人见到他甚是欢喜,马上拉他吃果茶,命人煮了上好的普尔茶端上来,一边说:“你今日有口福,昨儿你姑父的朋友从福建捎来几个龟大的松根茯苓,姑妈叫人做了茯苓切片糕,别提多香甜,平时想吃还没处买呢。”

      龙元秀陪姑母吃了半天茶,东拉西扯闲话家常,总不好意思提借钱的事。桃夫人看他几次欲言又止,问他:“元秀,你是不是有事跟姑妈商量?”

      元秀红着脸说:“姑妈您看出来了?”

      桃夫人笑道:“你平时噪得跟猴儿似的,哪有耐性陪姑妈聊天。姑妈不是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龙元秀犹豫道:“姑妈,能借些钱给我吗?”

      桃夫人以为他缺钱花,命丫鬟去房里秤二十两银子出来,龙元秀说:“二十两只怕不够。”

      桃夫人愣了愣,脸色一沉虎道:“二十两都够买几亩地了,还不够!你是不是在外面欠了赌债?还是被人勒索?”

      龙元秀不知姑母是否支持自己经商,若不成时少不得又有一顿数落,但不说明理由,这本钱就借不到手。索性拼着挨顿骂,直截了当说:“姑妈,我听说如今南北贸易发达,许多人往返一年能获利上万。眼下我在家闲着无事,想招几个伙计出去碰碰运气,只是缺少本钱,所以想请您支助。”

      他平日闲散惯了,桃夫人乍听之下将信将疑,于是细细盘问缘故。龙元秀深知姑母豁达,不会笑话自己,便将去香家提亲遭受羞辱的事讲了出来。桃夫人听罢很是感慨,思道:“圣人云‘知耻而后勇’,果然是句大实话。香翰林刻薄势力固然可恨,但元秀能及时醒悟,也不枉栽这个跟头了。”

      龙元秀见桃夫人总不言语,心里越发没底,担心姑母信不过自己,还想表白决心,桃夫人却起身到里屋去了。龙元秀伸长脖子等着,过了一柱香功夫,桃夫人领着几个丫鬟回来,手里皆捧着包袱。桃夫人坐下,长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对龙元秀说:“你父亲去得早,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也算我半个儿子。我跟你姑父一直没有生养,这心里面其实也指望老了以后能由你给我们送终。可是你不肯读书,继承不了你姑父的事业。你娘为了你,早也焦心晚也焦心,单是在我跟前就哭了千百回。看到你成天无所事事,我嘴里不说,其实花在你身上的心思不见得比你娘少,夜里时常愁得睡不着觉,就怕你将来不能自立,他日泉下没法向你父亲交代。”说着哽咽流泪不止。龙元秀垂手站在一边,羞愧得无地自容。

      桃夫人掏出手帕抹了两把泪,继续说:“你说想出去做买卖,这想法我其实早就有了,只怕你一时心血来潮,有始无终,所以没敢跟你商量。方才听了你的话,相信你有这份决心,心里也塌实了。可是有一句话不能不交代,做买卖不是一般的辛苦,世上人心难测,你到了外面凡事得多长个心眼。再有,大凡商人都狡诈小气,咱们龙家祖上也是读书人,家世清白,赚不赚钱是小,不许学那些市侩小人,污了祖宗名节。”

      她说一句龙元秀应一声,嘱咐完毕,桃夫人叫丫鬟们把包袱拿过来,一包一包点给龙元秀看。

      “这个包里有三千两细丝文银,原是为你成亲攒的,你如今先拿去做本钱。这一包碎银子共一百六十两,留着雇伙计做盘缠。这个茧绸包袱里装的是各色丸药,路上伤风着凉上火跌打损伤,请不到大夫时可以靠它医治。这包大毛衣服是你姑父新做的,还没来得及穿,天快凉了,你带上预寒吧。”最后唤过站在最后边一个红衣丫鬟来,指着她说: ]

      “她叫卯儿,三个月前新进府的。你这一去,路上没个人周全不行,我看这丫头手脚麻利,能吃苦,脑袋瓜也灵光,就送与你做个贴身丫鬟吧。”

      龙元秀早发现姑母身后有个面生的漂亮丫鬟,听姑母说起,赶忙道谢。桃夫人又命卯儿拜见龙元秀,卯儿上前两步,大大方方道了个万福,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两弯,笑得比五月的蜜桃还甜。

      龙元秀觉得这丫鬟长相讨喜,很是中意,连忙向桃夫人道谢:“姑妈这般为侄儿着想,侄儿若不思报答,真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桃夫人说:“你好好做事就行了,先别急着谢我,你娘心疼你,怕是不许你去,须是我当面开解她方能答应。”

      说罢传唤车马,带上银钱包袱三个人一同来到龙元秀家。龙母得知儿子打算,果然极力反对,桃夫人耐心劝解,说:“不经霜打的柿子不甜,鸟儿大了总要离巢,你一直把元秀揽在怀里,不许他到外面历练,他能有什么出息?我那个干弟弟邓茂才你是认识的,人家十二岁上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十六岁就独自经营商号,如今挣下偌大一份家业,京里哪个大官不买他的帐?要是邓太夫人也像嫂子这么心疼儿子,邓茂才能有今天?元秀已经十五岁了,有头脑有武艺,你就放宽心放他出去闯一闯,若能成些气候,也不枉嫂子含辛茹苦守寡多年啊。”

      如此这般终于说动了龙母,是夜将龙元秀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然后替他打点行装。龙元秀拿了本钱,一时不知该进什么货物,朋友说南方人好做甜点,栗子松仁等北方干果最是畅销,而今正是这两种干果收获的季节,建议龙元秀大量收购,运往江南贩卖。

      龙元秀依言,到附近山村收购了几千斤干果,装了五十车,再雇了十来个伙计,不日整装出发。出京那天桃夫人前来送行,拉着卯儿的手叮嘱:“好生伺候少爷,日子久了总有你的好处。”卯儿是个聪明人,当下领会其中含义,脸不由得红了。这一路南下,便尽心竭力服侍龙元秀,衣食住宿无不打理的妥妥帖帖,龙元秀每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比在家时还享受,又见卯儿办事干练言语诙谐,比寻常女子多了份男儿的豪爽气概,真是越看越舒服,便忍不住拿轻薄话调戏她。卯儿登时板起脸说:“少爷,夫人派我来照顾您起居,没叫我干别的。卯儿是奴婢,可也是规矩人家的孩子,请您不要把我当做那起不三不四的人。”

      龙元秀知道卯儿是个正经姑娘,心生敬意,从此以礼相待。

      一行人如此朝行暮宿赶了半个月,来到江阴境内,在江阴城内的客栈稍做休整。恰遇晴朗天气,龙元秀叫伙计们卸下货物,放到太阳地里凉晒。不想连日阴雨,那些干果大半都生了霉,反复筛选,只勉强剩下一半,这遭生意眼看着血本无归。龙元秀初起步便碰到大麻烦,一筹莫展的望着大堆霉烂的松仁栗子,愁得吃不下饭,当晚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深怨自己时运不济。

      卯儿披衣进来,问他:“少爷怎么了?身上不痛快么?”

      龙元秀摇摇头,卯儿奇道:“好好的,为何半夜三更哀声叹气?”

      龙元秀苦笑:“你这丫头怕不是明知故问,咱们这次南下贩货,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手上的货物却坏了大半,怕是要白费功夫了。”

      卯儿听罢张口便说:“今年北方栗子丰收,商贩们都贱买贱卖,南方的货源肯定很充裕,别说果子发霉了,就是不发霉,咱们到了南边照样卖不到好价钱。少爷做买卖也不事先调查行情,好在只是小本生意,要是大宗买卖还不连家底都赔光了。”

      龙元秀吃惊:“你早前为什么不说?就眼睁睁看我亏本吗!”

      卯儿眼角一飞,嗔道:“我一个下人敢对主子指手画脚么?再说少爷精明能干,凡事自有主张,怎么好听丫鬟的建议。”

      几句讽刺说得龙元秀哭笑不得,翻身下床拉过卯儿笑道:“你别跟我俏皮了,姑妈说你不比寻常丫鬟,肚子里是有货的。依你看这趟买卖还有没有法子挽回?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赚钱了,只求少亏些也罢了。”

      卯儿抽回手,绕着衣角微微笑道:“有我也不敢说,成了还罢,万一不成,少爷还不怨死我呀,这个罪卯儿可当不起。”

      龙元秀见这话有门儿,起身朝她大大作了个揖,赔笑道:“好姑娘,你教我办法便是我的大恩人,我感激还来不及,成功了是意外之喜,要是不成也是我运该如此,一切后果我自行承担,绝不推半分在你身上。”

      央告许久卯儿方才说:“少爷若肯听我的,咱们决计不会白走这一遭。你可将果子一并交给我,接下来的事也要任我发落。”

      龙元秀当下依了她,卯儿叫伙计运了干果出发往城外乡下去。江阴自本朝开国起便是产布大县,当地人织的布光洁细软,畅销各地。所以江阴百姓多以纺织为主业,用卖布得来的钱买粮食。今夏干旱,谷物欠收,粮食价格飞涨,农民没有足够的粮食过冬。卯儿领着一队人来到一户村庄,村里人听说是京里来的商队,都跑来看热闹。卯儿老家在梁丰,说得一口地道的江阴话,与当地老乡交流顺畅,说愿意将这些干果白送给村里人,条件是以优惠的价格收购他们手头现存的布匹。今年棉花丰收,布匹产量比往年多出一倍,村民正愁销路,有人愿买,还付送粮食,哪有不肯的?不单本村人,临近村落的人家也来贩布,只一上午便收了五千匹上好的棉布。

      龙元秀不明白卯儿的目的,卯儿解释道:“从来京城的布商都是在江阴采购布匹,这几日多雨,他们来不及赶到,京城的布价肯定上涨。咱们连夜把这些布运回京城平价出售,一定供不应求。一来一去,至少可以获利一倍。”

      龙元秀大喜,当即整队赶回京城,果如卯儿预料,京城一带布价上扬,龙元秀运来的布匹质量上乘,价格适中,很快被抢购一空,除去成本路费,足足净赚了五千两银子。龙元秀喜出望外,对卯儿佩服不已,问她:“好丫头,你莫不是子贡白圭转世,小小年纪竟这么会做生意。”

      卯儿笑道:“少爷过奖了,我不过凭一点小聪明,记得两句买卖人常说的俗话‘丰年买谷卖丝卖漆卖麻,荒年买丝买漆买麻卖谷。’、‘贵极反贱,贱极反贵’,没想到如今真派上用场,一半是菩萨保佑,一半也是托了少爷的洪福,没我什么功劳。”

      龙元秀去桃夫人家里还了本钱,又拿出八百两酬谢卯儿,卯儿坚辞不受,并且更加殷勤的服侍龙家母子,每日洒扫做饭,添汤送水不辞辛劳,家里上下无不喜欢她,龙母也将她看做自己人,对她很是亲切。

      转过年,龙元秀又外出经商,一路多得卯儿指点,买卖做得一帆风顺,腰包很快鼓了起来,不出两年光景已赚下数万金钱,京里新置了房屋田产,呼奴使婢,把一份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

      龙元秀深知卯儿功不可莫,把她当做左右手,片刻离不得。两个都是少年男女,清秀佳人,未免日久生情,虽然还没说破,但彼此已有十分情意了。然而龙元秀平日多方试探,卯儿却自尊自重轻易不肯就范,就这么暧暧昧昧挨了两年。

      这年七月,龙元秀带卯儿南下贩货,中秋节正乘船度江。傍晚时龙元秀独自坐在船舱内饮酒,忽见岸边一个跛脚道人踏歌而来,唱得是一首《西江月》,词道:

      “玉貌何劳朱粉,江梅岂类群花?终朝隐几论黄芽,不顾花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杖头经挂《南华》。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这词风月味甚浓,极不合出家人身份。龙元秀估摸对方大概是个酒肉道士,心里爱他辞赋艳丽,便走出舱门,唤那道士:“那位道长,这里有美酒佳肴,可否到舱内一叙?”

      道士欣然上船,和龙元秀对坐舱内开怀畅饮。龙元秀觉得这人谈吐性情很对自己脾胃,二人相谈甚欢,一直喝到天黑。是夜月色如银,万里一碧,龙元秀酒意朦胧,便趁着月色说:   “如此光灿圆月,不知其中是否真有广寒仙宫,要是能去游历一回,拜访拜访嫦娥仙子,也不枉活人世了。”

      道士笑道:“这有何难,贫道得公子赠酒,便带你去游历月宫以做报答。”说完放下酒杯,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折成船样,当空一抛,变做真船大小,和龙元秀一起坐上去,扬帆起程,风驰电掣般,须叟来到一个所在,露下沾衣寒气逼人。龙元秀缩了缩脖子,抬头望见一座华府,楼阁高耸,屋宇巍峨,不知绵延了多少里。道士在前面领路,龙元秀跟进去,七弯八拐,走得再找不到归路时,来到一座屋子前。道士推开门说:“嫦娥就在里面,公子可以进去拜见。”

      龙元秀迷迷糊糊跨进房门,见其中灯烛昏暗,幽香弥漫,锦帐内有一姿容绝世的女子垂泪啼哭,泪痕盈面,仍难掩国色。龙元秀惊得酒气消散,惟恐唐突佳人,忙要退出去。那女子转过头来面向他,龙元秀觉得有些面善,仔细思索,猛然记起这是当年迎春会上撞倒的小姐。眼下半梦半醒间论不得真,正欲询问,那四面墙壁上突然钻出无数绿面尖牙的饿鬼,凶神恶煞朝二人扑来。龙元秀惊慌,拉了小姐往门外逃。谁知那屋子已陷在悬崖边,龙元秀一手抱了小姐,一手攀住崖壁,正是身临绝境,眼见道士站在崖上,急忙高声求救。

      道士大喝道:“你一生的冤孽都在那女子身上,放开她,不须我搭救自会转危为安。”

      龙元秀惊道:“我一放手她便粉身碎骨,人命关天如何使得?”

      道士冷笑:“她命该如此,你拉着她也救不得她,反而连累自己多灾多劫,趁早撒手保全自己吧。”

      龙元秀见他不肯相救,自己眼看要掉下崖去,大怒道:“我龙元秀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这贼道人见死不救,定遭天打雷劈!”

      道士摇头叹息:“世人何太痴也,明知是祸患,仍不肯回头。罢罢罢,你自讨苦吃我也爱莫能助,只盼你将来借子孙之福,逢凶化吉吧。”

      话音未落,龙元秀栖身的岩石松动坠落,他和那小姐转眼跌入万丈深渊,只觉飓风灌耳,身似破萍,直如堕入地狱一般。龙元秀不禁大呼,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身在船舱内,眼前烛影摇红,好似美人起舞,当空挂着个琉璃盘似的月亮,照得江面雪也似光亮,原来刚才那番经历是黄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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