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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迎春会两对怨偶初识 梅花庵一双冤家问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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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元秀伤愈以后对读书已无半点兴趣,仍旧流连市井混沌过活。长辈们因他刚脱牢狱之灾,身心都需要修养,并没十分拘束他。
这年东君早归,刚过春分天气已十分和暖,百花提前绽放,贵族们纷纷游园踏青。当朝安平长公主最喜玩乐,去岁在城郊新建一座庄园,名为“倚梦园”。此时春光烂漫,园内正是丛花叠嶂方馨袭人。安平公主眼见风景大好,观赏者却只寥寥,不禁深以为憾。不日请奏皇兄,要广邀京城贵族子弟同来游园,想来一干锦绣儿女集于一堂共赏春色方不使百花寂寞。
今上豁达风雅,欣然准奏,将游园之日定于三月初三,并御笔赐名“迎春会”。
城中贵族男女不日即收到请柬,俱都欢欣不已。桃夫人见龙元秀闲闷无趣,便央求唐广义弄到一份请柬送与侄子。一则让他散心,二则为场面难得,正好令其增长见识。
龙元秀自官学一段经历,对豪门贵族极为反感,因不能辜负姑母好意,勉强去了。
游园当日倚梦园外车如流水马如龙,龙元秀行至园中但见屋宇连绵不绝,异常轩昂气派,加上无数名门闺秀富豪公子云集,处处锦衣香鬓,珠翠眩目,与他常日厮混的街市小巷有天壤之别。
龙元秀从不计较穿戴,穿家常衣服夹在华冠丽服的公子哥里当中甚是寒酸。但他相貌俊美,纵是服饰粗陋仍好似瑶柯琪树,秋月冰壶,引得千金小姐们频送秋波。可龙元秀此时只觉得不耐烦,胡乱逛了一阵,正索然无味之际竟与应翔迎面撞见。
应翔被一大群王孙公子簇拥走来,抬眼见龙元秀站在花荫下发呆,当场喝住了。
龙元秀倒是不惊不诧,只拿白眼相对。应翔自那日与龙元秀殴斗,旧伤虽愈恨意犹存,碍着时间场合不便发作,只能挖苦讥讽:“都说贱民如鼠无孔不入。今日是皇家盛会,只许贵族参加,你这没教养的野小子是怎么混进来的!”说罢要传问迎宾侍从。
龙元秀忍怒取出请柬举到应翔眼前:“小爷是正大光明被人请来的,早知你这猪头混蛋在,拿八抬大轿抬我也不来。”
“你!”应翔脸登时青了半边,讥讽道:“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打扮得这样寒碜,看看这里端茶到水的杂役都比你体面。我只听说唐广义为官清正,却不想他穷得连给侄子买件象样衣裳都不能!”
周围人立刻附和嘲笑,龙元秀恼怒,当下扭头便走。一不留神撞倒站在花丛边的一位小姐。
那小姐正倚着石栏,手握一枝白玫瑰俯身轻嗅,被龙元秀一撞,当即失衡跌倒。她惊叫一声,人已摔在地上,手指也被花枝割破了。
龙元秀忙伸手相扶,低头瞅见小姐容貌,微张的嘴唇就此不能合上。只见她姗姗玉骨,清绝无尘,如蔷薇带露芍药笼烟,真是天仙一派人物,教着这满园美景也黯然失色。
小姐看到龙元秀呆呆凝视,慌忙埋头躲避。龙元秀自觉失态,不禁尴尬,又听应翔在后面大声斥责,火起下竟抛下小姐径直走过去。
一路懊恼急走,不觉来到一处人迹稀少的山坡。这山坡乃危石累成,高约数丈。走上青石小径沿途有些古藤碍首香草钩衣。龙元秀便到山中小亭闷坐,一面怨愤应翔仗势凌人,一面又因自己身份卑微而无可奈何。正是又气又叹,身后树丛中忽然一阵悉漱。
龙元秀发现那丛矮灌边拖着一条葱绿湘裙,显是什么人躲在里边。刚起身查看,一个人影跳闪而出。光阴幽暗不辨面目,两相照面二人同时唬得大叫,一齐倒退数步。
龙元秀定睛看时,原来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这女孩个子高挑,身段苗条,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樱唇粉嫩鼻子小巧,显得满面秀气,只是羞羞怯怯,大有娇弱之态。转眼已闪避到大树后,警惕的问:“你,你是什么人?”
龙元秀说:“我是受邀到这里赏花的。”
女孩将信将疑:“赏花你干吗来这里,这儿又没有花。”
“哦,我刚才突然很想方便,所以想寻个无人的去处解决,这里正好合适。你也是来方便的?打扰了。”
女孩惊羞,探出半个身子辩解:“我没有方便,你不要乱讲话!”
龙元秀失笑:“没方便你怎么蹲树丛里?人有三急,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还不敢承认。”
女孩更急,白皙的脸已经微红,指着方才栖身的树从嚷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不信你可以去看,看我有没有——”话说一半才发觉自己失言,飞快捂住嘴重新藏回树后。
龙元秀看她服饰精美,必是大家闺秀,可言行娇憨可爱不同寻常,教人怜爱顿生,便含笑问她姓名。女孩忸怩半天,等龙元秀自报家门后方扭着丝绦羞答答说:“我姓香,小字叶儿。”
香姓非常稀少,正好龙元秀住家附近有位翰林学士就姓香,因此怀疑这是香翰林家的女儿,一问果然是香家的大小姐。
这香叶儿虽是官家出生,因性格怯懦,全无富家千金的骄横作态。龙元秀邀请她同游,并不拒绝,与她说话,她便低眉顺眼小声应答,只是不肯和男子并肩而行,始终垂着头慢慢跟在后头。龙元秀步履轻捷,叶儿必须提起裙裾一路小跑,每走一步在旁人看来都慌慌张张。龙元秀平生所遇女子有的身在烟花俗不可耐,有的出生豪门骄横跋扈,似这种温婉和缓的姑娘倒是少见,不由得心生爱慕,时不时回头顾盼。叶儿初出闺门,没见过几个陌生男人,面对眼前丰神如玉的翩翩郎君,也挑动个情字。秋波流转,如怀揣小兔,心儿怦怦乱撞,好一似守清规的董双成初会偷蟠桃的东方朔,又羞又愧,眼神却放在龙元秀身上勾留不去。
二人逛了半个园子,叶儿走得腿酸。一阵音乐声穿林度水而来,原来前方汇芳阁正表演歌舞。走到近处,发现楼阁里里外外围满人,两边横楼丝竹悦耳,舞台上几个美女正翩翩起舞,当中一个芳姿绰约,有神人之姿天魔之态。仔细一看,正是龙元秀撞倒的那位小姐。她穿了一件淡蓝衫子,似薄薄云雾剪就,系一条素净裙儿,如盈盈秋水裁成。头插碧玉簪,耳垂明月铛,风情别致,美不可言。而那舞姿更是美妙绝伦,时而袅袅婷婷,如蜻蜓点水燕子穿花,时而轻灵飘忽,翩若惊鸿,每一次旋转都激起一圈美丽的光环,举手投足间都充满难以描绘的诗意,长袖带动的微风撩动她纤细柔顺的发丝,更邀请她身边飘散的花瓣一同旋转。她像一只乘风飞舞的精灵,又像驾御群花的花神,人们的目光随着她的舞姿转动,心神都被紧紧吸住。
龙元秀年少风流,见此等美色不禁悠然神往,忽见应翔站在台下不住喝彩,其欢喜更胜旁人,而那小姐似乎也有意于他,秋波流转脉脉含情,彼此像是认识的。
龙元秀见状,怜香慕色的心情一扫而空,只觉气塞胸臆,满腹不快。男人对美好的事物有着天生的占有欲,而眼前这国色天香的美人注定只钟情应翔这样的名门子弟,压根不会看自己这穷小子一眼。他刚刚晴朗的心情被这不明不白的嫉意搅散,挤开人群快步离开。
叶儿忙不迭追赶:“怎么突然要走?那位姐姐舞得那么精彩,看完再走不好么?”
龙元秀用力摇头:“要看你看,我回家了。”
叶儿微微一怔,头璇即垂下去:“是吗?那我也回家好了,妹妹还等我帮她结花绳呢。”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庄园,分别时叶儿心下不舍,却不敢出言挽留,她默默想着,今晚她的梦境注定会被这少年占据,就像某个清晨苏醒不经意的被一抹绚丽的朝霞所惊艳,会成为生命里令她久久回味的记忆。
不知是初春气候变幻莫测,还是天公怜她失落,二人才出庄园,晴朗的天空骤然染上青灰,细雨如银丝坠落,转眼结成一张绵密柔软的网,将那令她怦然心动的少年网在身边。
龙元秀寻不到仆人,身边又无雨具,不免焦急,叶儿斗胆邀请他乘坐自己的马车,龙元秀推辞道:“男女有别,我不敢脏了小姐车驾。”
叶儿眼里泛起泪光,犹犹豫豫说:“我只带了心腹丫鬟出来,车夫为人老实,不会胡说什么。而且我有两辆马车,可与公子分别乘坐。”意思是让龙元秀放心。
龙元秀本来有意于叶儿,不忍拂她好意,再三道谢后方跟去找车。赶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愣小伙,见小姐领着陌生男子过来,很是吃惊。叶儿吩咐道:“阿横,这位龙公子是我家睦邻,因和仆从失散,所以我用便车送他回家。你一路小心伺候,不要对旁人泄露半句。”
阿横对主人忠心耿耿,诺诺应了,龙元秀登车前凑近叶儿小声叮咛:“我就住在你家后面的珊瑚巷,旁边有座土地祠,你得了空记得过来,我带你去逛夜市。”
叶儿吓了一跳,脸上登时染满红霞,双手掩面急急跑开了。
龙元秀今日受了应翔侮辱,可有了这段艳遇,两相抵消并无怨气,回家后心情极为舒畅。过了几日不见叶儿赴约,心想她是世家女,平日定是足不出户,便是有心,她家人也必不放她出来。其后数次路过香家宅院,总忍不住驻足观望,甚是惆怅流连。
两个月后时逢龙父祭日,龙元秀和母亲前往墓地祭扫,龙父安葬在城外十里杨柳坡,这一带坟地原归梅花庵所有,凡是亲属扫墓,都要散些香火钱给庵里。掌司的师太法号静观,出家前曾是龙母闺中秘友,一直很疼爱龙元秀。这日见了他,觉得更比以前更长得好些,便对龙母说:“元秀生就大富大贵之相,不日必有出息,你的好福气看看快到了。”
龙母苦笑道:“你休要夸奖他,这孩子有几两重我比谁都清楚,不过模样齐整些,其他地方没一样比人强。而且专会淘气,如今十五的人了,不肯读书,整日昏昏噩噩的,我都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静观却说:“儿子小时候淘气点没有坏处,我常日家看那些大家族的孩子,越淘气的越聪明,那循规蹈矩的长大后反倒老实木纳,有什么意思?元秀从小就是个有担当有志向的孩子,只是未找到合适的营生,等找到了肯定能发迹。”
龙母叹气:“诚如你所言,我少活几年也甘愿。都说你占卜很灵验,我过去求你为元秀算命你都说忙,今天有空便替他算一算,看他能不能出人头地。”
静观说:“我以前不肯算是因为元秀年纪小,命骨还未长全,如今可以算了。”
于是净手拈香,先写下龙元秀的生辰八字供在神龛上,过一会儿取来,掐指批算。算罢喜形于色,向龙母称贺道:“此命富贵天然,这是不用说。占得性情异常,聪明秀气出众,为人仁孝,学必精微。日后富甲一方,子息显贵,更能得高寿,我算过的八字里,没有比元秀更好的了!”
龙母大喜,忙问:“什么时候能应验?”
静观满口说:“快了快了,左不过这一两年之内吧。不过有一点得注意,这孩子命泛桃花,将来难免风流劫难,娶妻上尤其要慎重。”
龙母还要细问,小尼姑报有贵客到,静观便出去迎接。龙元秀此时独在庵中游玩,见一队车马涌进来,为首骑白马着华服的少年公子竟是应翔。龙元秀只恨路窄,躲到一旁避这冤家。应翔下马后并不入内,而是转身从车中扶下一位花容月貌的丽人,却是当日在迎春会上献舞的小姐。她和应翔携手行来,态度亲热,关系绝非一般,应翔更是温柔款款,只要收到小姐一个秋波便如沐春风,想来情意正浓。
龙元秀看后不住冷笑,远远走开。静观请应翔和小姐禅房用茶,应翔向小姐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静观师太,精通袁天罡和许负的卦术,算卦占卜无不灵验。”
小姐心中仰慕已久,请求静观为自己相面,静观因应家是这里的大香客,不能推脱,便让小姐摊开手心看了看。小姐问结果,静观沉默片刻方说:“小姐面相清奇,是位贵人,日后能觅佳婿。”
应翔十分欢喜,看着小姐,眼中柔情绵绵。小姐含羞低下头去,微笑不语。二人坐不多时便要告辞,静观送客完毕归来见龙母,二人继续谈论龙元秀的命格。龙母说:“元秀不肯安分在家,我看他常常交结江湖草莽,恐日后闯祸。想早早给他娶房媳妇。有个人在家里栓住他只怕好些,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
静观说:“这个不难,我这里香客多,有几户人家的女儿正当及笈之年,可以帮你打听。我知道你眼光很高,这里先奉劝一句,找媳妇重在人品,模样家世可看可不看。”
龙母说:“我并不贪图钱财,只是家境好的人家女儿教养自然好,那穷家小户的未免刁钻难养。”
静观笑道:“错了错了,谁说富人的女儿就一定好了?远的不说,就说刚才来的那位小姐,生的天仙似模样,一看便是豪门千金。可是我相了相,那命运实在不堪,转眼即将大祸临头,日后苦难不断,带累子女,只怕中年便被编入黄泉之籍。唯一幸运的就是能配得一位好郎君,可有没有福气消受还难成定数。谁家要是讨到这种媳妇,命薄的便会败家,命好的也被带累得祸事连连啊。”
龙母听说如此凶险,动了恻隐之心:“你既然知道她命苦,怎么不想办法替她化解?”
静观说:“各人有各人的运数,我怎敢逆天行事?只看她造化如何了。”
龙母与静观日久未见,有许多私房话细谈,见天色晚了,便留宿梅花庵,打发龙元秀回家。龙元秀回到城中,远远见门前柳树下站着一位女子,走近看,原来是香叶儿。龙元秀喜出望外,下马迎上笑道:“我见你多日不来,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不想今日能见面。”
叶儿腼腆还以一笑:“我家人多,轻易走不开。今天爹娘带妹妹拜望伯父,我推说身上不快留在家里。好容易等到傍晚,趁家人们吃饭时从后面院子偷跑出来。找到这里你却不在家,已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她穿着家常衣裳,并未带丫鬟,足见来得很匆忙。龙元秀听说她冒险赴约,心里十分感动,带她回家摆出茶果招待。仆人们乍见龙元秀带回一个美貌小姐,都有些惊疑,不时在门外来来回回偷看。叶儿很不自在,慌着要走。龙元秀说:“我上次说带你去看夜市,这会儿正是时候,等我换身衣裳就出门。”
叶儿早听说京城夜市热闹,却从未见识过,正满心期待,听龙元秀提起,欢欢喜喜答应了。龙元秀心想夜市人多手杂,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到那种地方抛头露面不妥,便拿出自己的衣裳给她换上,除去她的钗环,打扮成少年模样。叶儿穿上男装,更显清秀俏丽,龙元秀越看越顺眼,觉得她尽管不如那位跳舞的小姐妍丽,可娇俏动人,别有一番风韵,自己不及应翔富贵,这艳福却一点不比他差。想着想着,不禁洋洋得意起来。
二人收拾停当,雇了辆小车,一起坐到夜市上来。叶儿见市场上人来人往,各色商贩云集其中,当真热闹非凡,人在车上就已雀跃惊喜。龙元秀知道她爱新奇,专带她到异族商贩的货摊前逛,请她吃边地小吃,捡那闺阁中不常见的玩物买下送她。叶儿见龙元秀知情知趣,温柔软款,更是中意于他,走着走着,两个人挨挨擦擦,前前后后,不复顾忌。待游到起更时,尤意兴未绝,只恐耽搁晚了被香家人察觉,乘车返回香家一直送到后院门外,约好再会日期方依依不舍道别。
自此之后,龙元秀不再外出胡混,以时挨日,以日挨月,静候佳期。龙母见儿子忽然规矩起来,又听家人说他日前曾带女子来家,便时时盘问儿子。龙元秀生怕道破秘密叶儿会怪罪自己,不管母亲怎样旁敲侧击都不肯透露半句。
巷口米店老板家的儿子和龙元秀交好,这日请他喝酒,龙元秀随他到另一位朋友家里,这人叫风大郎,是京城有名的地痞,常年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却颇重义气。龙元秀和他一见如故,聊得甚是投机。酒到半酣,龙元秀离席到院子里解手,经过一间屋子偶然听到里面有小孩的哭声。龙元秀怪道:“风大郎独身在此光棍一条,这是哪儿来的孩子?”便摸黑进去,寻到一个麻布口袋抱到院子里解开,里面装着一个年幼的小丫头,头发披散,鼻涕眼泪糊满一脸。
龙元秀看这丫头穿着上等绸缎做的衣裳,不像平民家的孩子,问她名字。小丫头怕得不行,哭着不肯说话。龙元秀耐心哄她:“别怕,我不是坏人,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了这里?”
小丫头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盯着龙元秀看了好一阵,这才抽抽噎噎说:“我叫小荷,昨儿跟姐姐逛夜市,被坏人绑到这里。我求他们放我回家,他们不肯,说要把我卖到有钱人家去做丫鬟。”
小荷看模样不过五六岁,却口齿清楚,叙述事情有条有理,极为伶俐。龙元秀得知风大郎干着拐子的营生,心里很鄙视他,安慰小荷道:“你乖乖的不要哭,我认识这家人,这就叫她放你回家。”说罢牵了小荷回到堂上,怒斥风大郎:“好一个风老大,人前充好汉大侠,背地里竟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风大郎看到小荷,明白事情败露,不软不硬劝告龙元秀勿管闲事。龙元秀正色道:“这孩子的爹妈不知怎么焦心焦虑的找她,你也有父母,拿别人的宝贝儿女换钱,不怕天打雷劈吗!”
风大郎说:“我出来混饭吃,干这行也是迫不得已。这丫头的老子是大官,平日里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我拐了她的女儿也算替老天爷报应他!”
龙元秀顿时翻脸:“大人干坏事,与她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关系?你休要胡搅蛮缠,放不放人一句话!”
风大郎掀翻桌椅:“姓龙的!我看你是个人物才敬你三分,并不是真的怕你!你敢坏我买卖,我也顾不了许多了,今日出不出得去只看你本事如何!”
龙元秀不等对方动手,捞起袖子老拳相向,在座的流氓无赖都是风大郎的朋友,岂有不帮手的,各各叫嚷着涌上来。龙元秀把小荷推到桌子下,单手应付众流氓,米店家的儿子惟恐他有个差池,趁乱逃出去找援手。出门正遇一路人经过,车前灯笼上写着邓府二字,米店儿子认出是皇商邓茂才家的车马,也听说龙元秀和他有亲戚关系,急忙挡在路中央求救。邓茂才正在车中,听说龙元秀被流氓围殴,当下领着家丁杀进去,两三下摆平局面,把人救了出来。
龙元秀向邓茂才说明缘故,指着小荷说:“这孩子被风大郎绑架到这里,请邓老爷顺便送她回家吧。”
邓茂才族中曾有子弟被人牙拐买,为此极恨这类人,登时怒道:“这户狗才在天子脚下绑架良人,眼里还有王法吗!”命家丁将一干人绑了交送官府定罪,再让丫鬟抱小荷上车,问她家住哪里。
小荷说:“我姓香,住在白虎大街隆福巷。”
隆福巷是香翰林的住址,除了他那里再没有别的人家姓香,龙元秀忙问:“你是香家的孩子吗?香叶儿是你什么人?”
小荷歪着头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姐姐的名字?”
龙元秀这下确认无疑了,当着众人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心下称奇,自叹机缘巧合。之后邓茂才自送小荷回家不提,次日龙元秀刚起床,香家已派人前来拜谢,送来许多礼物并对龙元秀说:“恩公救了我家二小姐,老爷感戴不尽,特地备下宴席,请恩公赏光。”
龙元秀思念叶儿,满口答应,到了香府,香翰林正在书房跟同僚议事,请龙元秀到花厅,好茶好果招待。女儿家都爱俏,香家的丫鬟们见来了一位美貌公子,纷纷奔走相告,有胆大的跑去偷看,回来后赞叹不已,引逗得其他丫鬟都去偷看。叶儿在花园摘花,见丫鬟们牵衣结裙呼朋引伴往前面跑,便叫住一个询问。小丫鬟不知避讳,笑道:“今日来了位神仙似的俊俏郎君,比画上画得还好看,大家都争着去瞧呢。”
叶儿啐道:“好不知羞的东西,谁起得这个头?我这就叫管家奶奶打她板子。”
小丫鬟粘上来讨好:“姑娘先别恼,你若见了那郎君,也会忍不住夸奖的。”
叶儿自认男子的相貌不会有超过龙元秀的,不肯去,小丫鬟怕她告状,死活拉她下水。 叶儿耳根软,吃缠不过被拖着来到花厅。小丫鬟让她躲到屏风后,偷偷向内张望,叶儿勉强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呆成了木头。花厅内的少年气度轩昂,秀色夺人,却不是龙元秀是谁?
龙元秀这时也正好瞧向这边,看到叶儿也是愣住,叶儿嫣然一笑,喜悦之情跃然颜上。
少时香翰林进来会客,待龙元秀极是热情,龙元秀全副心思都在叶儿身上,心不在焉答话应酬。香翰林看他几次三番朝屏风的方向张望,仔细瞧了瞧,发现屏风下赫然露出一双绣花鞋,不知哪个丫鬟躲在后面。香翰林恼怒,狠狠咳嗽一声,更怒视龙元秀,态度顿时冷淡。
叶儿魂不附体,撒腿跑出花厅,慌慌张张逃回闺房。龙元秀自觉羞惭,辞别香翰林回家,当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一会儿担心叶儿被父亲怪罪,一会儿自悔失态,错失了见面的绝佳机会。挨到半夜院子里传来狗叫,龙元秀以为来了小偷,提根棍子出去查看,却是叶儿战战兢兢躲在门外。
龙元秀万分惊喜,忙将她扶到房中,叶儿细声细语说:“我怕你今日在我家受了冷遇,一气之下不再相见,所以趁夜翻墙出来找你。”边说边流下泪来。
龙元秀朝思暮想的都是她,这时见了如获至宝,再听到这些话,心肝肚腹都变得软绵绵暖烘烘的,握住叶儿双手说:“我自从认识你,连魂梦都牵着你,只盼日日和你相见。可是你家门第太高,我一个贫寒子弟恐怕高攀不起。”
叶儿含羞道:“我跟你是一样心思,你的出身我早已知晓,要是嫌弃,怎会不顾廉耻名节两次私奔来见。”
龙元秀听得心花怒放,便向叶儿求欢,叶儿委婉相就,二人解衣上床,极尽缠绵之事,云散雨歇后柔情蜜意,誓结百年之好。此后时常幽会,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天便要相聚一次,虽无夫妻之名却已成夫妻之实。日子久了叶儿对情郎说:“我们总这样偷偷摸摸来往不是办法,如今我爹娘打算为我定亲,你可以去我家提亲,那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龙元秀马上照办,请母亲为自己提亲。龙母认为官宦人家多半看不上自家,无奈儿子苦苦哀求,只得姑且试试。果然媒婆去后香家人没给一点好脸色,香翰林因上次的事恨龙元秀轻薄无礼,又自认世代书香,不屑与平民结亲。龙元秀为不辜负叶儿,亲自上门求婚,等上半日终于见到香翰林。香翰林近来多方打听龙元秀为人,街坊上都说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个不成器的小混混,因而更厌恶他。此刻冷眼瞅了半晌,问他:“龙公子是个十分难得的人才,老夫非常仰慕,可是小女无才无德,不堪匹配,请公子另寻佳偶吧。”
龙元秀碰了钉子并不气馁,诚恳的说:“小生久闻贵府千金德才兼备,心中倾慕良久,因此不揣冒昧,自行求婚,请大人成全。”
香翰林却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接受请求,龙元秀等了很长时间,忍耐不住问:“大人意下如何?好歹给个话,别让小生一直糊涂下去。”
香翰林直言道:“公子一定要问,老夫只好得罪了,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不为别的,只嫌门第不相当。”
龙元秀被当头浇下一盆雪水,骨髓都凉透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愤然离去。香翰林自回内宅和夫人叙话,并说羞退龙元秀一事。叶儿听后心慌意乱,连日找不到机会出门,龙元秀那边更音训全无,急得她如热锅上的蚂蚁成天心绪不宁。这天香翰林让她姐妹俩去向伯父一家问安,叶儿问候过伯父,带着妹妹直奔龙元秀家。龙元秀在家招待朋友,喝酒赌博高声喧哗。叶儿不敢进去,叫丫鬟请龙元秀出来,龙元秀这几日怨气郁积,拒不出见,丫鬟好说歹说,一把鼻涕一把泪总算把人叫出来。
叶儿早哭红眼眶,见了龙元秀,泣泪道:“我什么事得罪了你,为什么总不理我?”
龙元秀恨香翰林势力,虽未迁怒叶儿,可他心高气傲,受了羞辱再不肯回头,已经断了迎娶叶儿的念头。对叶儿说:“你没得罪我什么,是我对不起你,我没出息,配不上你,还是早点断绝往来为好。”
叶儿万万想不到龙元秀要和自己了断,又惊又怕,大哭道:“你说过要娶我做妻子,我相信你的话,才把自己交给你,这才过了几个月,你就把当初的山盟海誓忘光了吗?”
龙元秀看她泪落不止,十分心痛,可要他低三下四去香家哀求,是断断做不到的。只好硬着心肠说:“我们身份悬殊,是不可能长相厮守的,我无所谓,可这样拖下去对你没有半点好处。以你的家世姿色不愁找不到好丈夫,快快回头,不要为我误了终生。”
叶儿哭得哽咽难禁,拖住龙元秀衣袖不肯放手,龙元秀也感伤落泪,家里客人们接连过来看视,见一位年轻小姐和龙元秀相对哭泣都十分诧异。龙元秀怕传出去坏了叶儿名声,急忙催她走,叶儿苦苦求他回心转意,他咬牙不允。硬是关上大门进去了,叶儿在门外放声痛哭,丫鬟再三哀求她上车,她始终舍不得离去。哭到筋疲力尽才被搀扶上车,小荷聪明伶俐,尽管不解其中缘故,也知姐姐是为龙元秀伤心,便劝道:“姐姐真小气,世上人多得是,那位哥哥不陪你玩,大可以跟别人玩,何必哭哭啼啼惹人嫌?”
叶儿垂泪道:“傻丫头,你还小,哪里懂得大人的心思,说给你听了也不明白。”
小荷笑嘻嘻刮着脸羞她:“你是大人,为什么还拿我这个小孩子做幌子?爹爹让你带我拜见伯父,你随便逛一圈就跑来这里,我若是向爹爹告状,你会怎么样?”
叶儿此时万念俱灰,刀架在脖子上也未必会怕,没精打采说:“你爱告就告吧,最好叫爹爹杀了我,反正活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好。”说着又泪流满面。
小荷原是想逗姐姐求自己保密,见叶儿这样,很没趣,眉头皱得老高,埋怨道:“做大人真没劲,成天莫名其妙的发愁难过,要是每个大人都这样,那我情愿不要长大,你永远别把这种古怪的心思教给我。”
叶儿如此凄凄苦苦过了一阵子,龙元秀不闻不问,真是恩断义绝的光景。叶儿恨他无情,一面又牵挂不下,再次偷去珊瑚巷找他。正赶上盂兰盆会前夕,龙元秀陪母亲去了梅花庵,叶儿等到半夜不见人影,伤心欲绝,哭着跑到河边,意欲投河自尽。
今日阴雨,河水汹涌昏暗,滔滔水声如无数水鬼在其中号叫,河面阴风惨惨,沿岸比墓地还要安静。叶儿胆小,见此处情景可怕,寻死的念头被恐惧冲淡不少,在河边呜咽徘徊,不想回家也不敢跳入水中。正进退两难,身后的草从里响起哭声,却是个男子的声音。叶儿毛骨悚然,立时逃跑,刚发出点响动,一个人突然寻声钻出来挡住去路。这是个清秀斯文的少年,和龙元秀差不多年岁,穿戴华丽,是个贵族子弟。
叶儿仓促间弄不清是人是鬼,哆嗦着一步步往后退,那少年像是喝了酒,醉眼迷离,见了叶儿只当是故人,一把抓住手腕流泪道:“小羽,小羽,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肯见我!”
少年手心火热,是个大活人,可此时错把叶儿看成情人,不断倾诉衷肠,叶儿脸上火起,窘迫难当,拼命甩开对方的手,飞快逃走了。跑出去很远,还听那人在河边凄厉哭嚎:
“小羽!小羽!你回来!别离开我啊!”
叫声连绵不断,听得人揪心断肠,叶儿思索这人大概和自己同样情场失意,原来世间负心男女如此多,受痛苦的也不止自己一个。心酸之下,重又啼哭,与那人哭声相合,将个夜色哭得更加昏惨,正是:
相逢路人未曾识,伤心断肠同一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