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七章 断腕权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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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耳正有些不忍，就听见身后传来了陌生的女声。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别人爱你，你就有了伤害她的权利？”
这声音清脆，冷冽，悦耳，像踩碎了初冬湖面的薄冰。
因为卷耳的佩剑正紧握在小佗的手中，所以，他在陌生人的声音初起时，就警觉地拔出了刺在自己胸前的铁剑，转身的同时，挥手砍出！
“不！”满眼迷惘的小佗也如梦初醒，连忙阻止！
小佗的话音未落，卷耳已经看清了站在背后的透明身影，剑锋堪堪悬停在少女纤细柔弱的颈边，看似刺进了优雅弯曲的深衣立领之中，但那绣着精美银线的交领宽边却没有半点破损，反而像浓雾一般包裹了剑锋。
轻灵飘逸的纯白曲裾，裹紧了尚未成年的少女身躯，心型小脸上，柳叶细眉因为愤怒而微挑，一对大大的猫儿眼正生动灵活地瞪着卷耳，晶莹剔透的瞳仁似火焰中即将融尽的寒冰。
因为卷耳拔剑时用力过猛，胸前的伤口喷涌出大量的鲜血，血液喷溅到了幻影般的少女身上，似大雪中纷飞卷落的红梅花瓣，在透明的身体内部缓缓滑落，更证实眼前的少女并没有真实的身体。
“你不是人？！”卷耳脸色发青，压住了右胸的伤。
小佗伸手扶住了卷耳，千头万绪的困扰，不知如何理清：“卷耳，别这么说小荔……”
安叶荔抬起一只手，将手腕贴近了架在颈边的铁剑，缓缓移动，铁铸的剑锋一点点贯穿了透明的手腕，像划过一道雾气，没有血迹，也没有阻滞，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痛彻骨髓的怨怒。
卷耳不知是被她的幻影形象还是被她的割腕举动吓住了，蓦地收回手中的铁剑，藏到了身后。
“好痛……”安叶荔低语。
心比身更痛，眼里却没有泪水。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眼泪不能解决问题，却不知道，原来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不是逃避而是面对。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上，竟然还有像萱娃和小佗这么傻的人，可她能遇见这么笨的姐弟俩，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让她知道脆弱的感情比麻木的冷漠更让人坚强。
卷耳因失血过多，全身无力地跪坐在地，依然谨慎地盯着安叶荔：“你就是赵家的仙人？”
安叶荔直视卷耳，声音里带着嘲弄：“是，我可不像小佗那么好哄。萱娃跟你父母不同，她跟燕丹之间，有恩无怨，有情无仇，更没有国仇家恨，却无辜断腕。难怪，舜颜公主当初让萱娃住在平原君斩杀爱妾的房子里，她定是预料到，总有一天，燕丹也会为了种种理由，牺牲了萱娃，她怕萱娃生出怨念，怀恨在心，所以才教了萱娃一堆的大道理。”
安叶荔心底暗付，那个女人太聪明了，就连别人的感情，也都在她的算计之内，可舜颜公主万万料不到，无论多少智谋，也不能对抗绝对的力量！这些人谁也不是秦王的对手，不能让他们再伤害自己重视的人，要摆脱眼前的困境，唯有远离王族一个办法。
“如果要剜掉萱娃的心，才能让她得到安宁，有何不可？”安叶荔低头对小佗说完，又诡异地看了卷耳一眼：“别告诉我，你学武五年，连一个失血过多的人都对付不了。”
小佗愣住了。
卷耳咬紧牙关，大声道：“公子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要小佗去送死吗？”
“他刚才就没抵挡，你伤成这样，他不是也没察觉吗？”
安叶荔瞟了一眼仍然失神独坐的燕丹，见他并未被卷耳惊动，又怂恿小佗：“趁萱娃还未醒来，现在杀了燕丹，我们就带萱娃离开这里，只告诉她，燕丹不要她就行了。”
卷耳看似随时会晕倒，脸色惨白，却勉强抬手拉住了小佗：“不！夫人不会相信，公子曾对夫人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离弃她！夫人断了手，我也让你当胸刺了一剑，如此你还记恨公子吗？”
安叶荔看见小佗脸上露出了不忍，颇为恼怒，原来卷耳故意让小佗刺中，就是打这种交换人情债的主意！这个笨小孩又要被人骗了！不趁这会儿带走萱娃，等卷耳伤好了，小佗哪儿还有机会？
她生气地喊了起来：“伤害怎么能等价交换?!在我眼里只有萱娃和小佗，他们的一根手指头，也比别人的命更重要！谁伤了他们，我就要谁付出代价！”
一个低微嘶哑的声音突然传来：“小荔……别这样……”
安叶荔全身一僵，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缓缓回头，果然是萱娃醒了。
萱娃醒后，燕丹才回了神，眼神复杂地看着萱娃，见她想用断腕撑起身子，燕丹按住了她：“别动，好好躺着。”
萱娃并无一丝怨恨，柔顺地看着燕丹：“公子……萱娃还是……添了麻烦……”
安叶荔只觉得心头火起，恨不能揪着萱娃的一头长发，把她按到冰水里泡个清醒！
“萱娃！他都承认了，是他砍了你的手！你这个笨蛋还喜欢他！你是被虐狂啊！”安叶荔怒气冲冲地跑到萱娃身边，透明的手指戳到了燕丹的鼻子上，却不曾被他发现。
卷耳见安叶荔跑到了燕丹身边，大急之下，喷出一口血：“公子！”
燕丹总算发现了卷耳满身的鲜血：“卷耳！你怎么了？”
燕丹看萱娃精神尚好，小声道：“你躺着别动，我去看看卷耳。”
萱娃点点头。
卷耳见燕丹无视安叶荔的存在，直接走到自己身边，卷耳忍不住指着安叶荔的方向，声音微颤：“公子，你……看不见……她……”
“看见什么？”燕丹回首扫了一眼，眼里只看见萱娃，“大夫说，萱娃流了太多血，只要能醒过来，就无大碍了。”
燕丹又俯身查看卷耳，这才看出卷耳的伤势颇重：“你这是……”
燕丹声音一顿，这才看见卷耳握着小佗的铁剑，小佗却握着卷耳的胡剑。
燕丹看着小佗，满眼的歉疚和无奈：“小佗……是我的错，要怨就怨我一人，让我先带卷耳去止血，然后再来找你。”
小佗见平日高贵的太子突然对他一个小孩如此低声下气，虽然心怀怨恨，还是手足无措地点头，慌乱地将胡剑塞回卷耳手中。卷耳自燕丹走近后，一直在提防小佗突然捅燕丹一剑，这下才松了口气。
燕丹扶起卷耳，两人走出去前，卷耳又回头看了安叶荔一眼，只见她眼泪汪汪地俯在萱娃枕边，正听着萱娃在她耳边低语，小佗也被她们召到了床边，三个人紧紧地相拥，感情弥深。卷耳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向往。
正如大夫所说，萱娃是平民女子，身体素质很好，从昏迷中醒来之后，身体和精神都日渐好转。虽说断腕，但燕丹派来了足够的女侍，让萱娃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感受身体残疾带来的不便，加上燕丹对萱娃的专宠，让所有人不敢对萱娃有半点不敬。
安叶荔事后才知，原来萱娃失踪的那一天，正巧燕国著名方士卢生和秦国的樊於期将军同时到了燕都。因燕太子丹比较重视卢生，所以他亲自接待卢生，燕棠公主与另一名王子则代表燕国王室在华阳台宴请樊於期将军，更请来荆轲同宴，一同了解秦国情形。
荆轲乃是出名的剑客，已经被燕丹请来燕国养了三年，期间一直在游说荆轲去秦国刺杀秦王嬴政，但荆轲不曾答应。燕棠公主得知荆轲对萱娃一见钟情，又知燕太子三年来为了拉拢荆轲，可说是不计代价，便派人抢了萱娃。按燕棠公主的原定计划，是在宴会上先让萱娃露面表演，然后当众将萱娃送给荆轲，让燕太子吃个哑巴亏。
赠美人以拉拢英雄，向来是王室贵族们的习惯，更何况萱娃只是一个亡国流民，送给荆轲这样知名的英雄，还嫌档次低了些。这本是燕棠公主的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将萱娃这个眼中钉拔出燕国王室，又能讨好了荆轲。谁知燕棠公主的计划刚刚进行了一半，一无所知的萱娃舞了剑，又正为众人弹琴之时，燕丹竟然抛下了卢生，提前赶来华阳台参与宴会！
正逢荆轲大赞萱娃一对美手抚琴优雅动人之际，燕棠公主不等燕太子坐稳，抢先说出“既然荆轲先生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了”的话来。按燕棠公主的想法，燕太子在此众目睽睽情形之下，再说不出反悔的话来。
倘若燕太子当众反对送出萱娃，那么，等待他的就是身败名裂。一个重美色、轻门客的太子，不会有人信服他的才干，要不了几天，燕太子的三千门客就会鸟飞兽散，另谋名主。
燕丹不能阻拦，不能拒绝，只能笑着走到萱娃身边，当众拔剑，斩下萱娃的手，命人装盘，呈送给荆轲，倒也不违背燕棠公主的“送人”一说。
燕太子这一招，比燕棠公主更狠。
送手不送人，断腕不断情，于无奈事之中，权衡轻重而求之，两害之中取其小。
战国时代，男人重名贱命，女人有若玩物。
赵国的平原君因跛足游士一怒而斩了微笑的爱妾，便可名扬天下，从此拉拢住众多门客的心。燕国太子丹同样以礼贤下士闻名，所以也吸引了众多门客前来燕国，投奔其门下。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燕太子会为了女人而与门客争风吃醋。燕太子回国以来，为了拉拢三千门客，不惜广纳各国美色歌伎，任由门客狎玩，不但他自己成了燕国最大的女闾老板，更不知送出多少美女侍婢给众多门下宾客，但送美人，哪儿有送断腕来得特别。
世人不究其解，只图新鲜。一时之间，此事传遍七国，人人都夸燕太子为求贤士，说一不二，要什么给什么，能跟了这样的主人，是所有游侠豪客的荣耀。又有谁人知晓，当事者里，最郁闷的就是被求贤的荆轲。荆轲以前也从燕太子处讨了不少好处，但凡车骑美女，只要是他多瞟两眼之物，不用多说，燕太子皆命人送到荆轲家里，唯独这一次，开口指明了所要之人，却只带走一对美人断掌，反成了众人传颂的佳话。
一时之间，荆轲也骑虎难下，倘若他再推拒燕太子的拉拢，就变成不知好歹了。
最让安叶荔气愤的是，燕丹斩了萱娃的手，反倒令她幸福的一塌糊涂。在萱娃看来，倘若被送给荆轲，才是最无法忍受的事情。经过舜颜公主四年多的有计划洗脑，让情人为了自己而不顾一切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萱娃单纯的脑袋里。
萱娃每次说起此事，眼中都是满溢的甜蜜，安叶荔却被心底的寒气冻得直打冷颤。到底是萱娃对幸福的要求太低，还是自己对幸福的要求太高？
在安叶荔看来，只有爱惜自己，才能得到幸福。倘若要她像萱娃一样，甚至连为了爱而做出牺牲也是出于他人的决定，那么，这种失去了自我的爱，在她看来就充满了悲哀。
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人鱼公主，假如她不是自愿扔掉匕首，而是被新婚的王子将匕首打落，那么这个故事，就失去了所有的美感。
在萱娃养伤期间，燕丹只要不是外出，就留在萱娃房中陪她，或是处理国事，或是与密使交谈，从不避讳萱娃，还偶尔给她讲些往事，分明是太子妃婚前培训的模样。
安叶荔也渐渐得知，燕丹与嬴政两人，幼年时期在赵国邯郸就结为好友。嬴政登上王位后不久，燕丹又到秦国当人质，在秦王的青少年时期，王位根基并不稳固，燕丹做为他的知交，与他风雨共度数十年，比各自的亲生兄弟还亲，若数世间最了解秦王的人，莫过于燕丹。秦王嬴政自处理了弟弟、太后、吕不韦等人带来的国内连串问题之后，一手把握秦国军政大权，野心渐大，妄图征服七国，嬴政更一心说服燕丹放弃燕国太子身份，成为秦国讨伐七国的臂膀，一同统治更广阔的土地。
而燕丹，不忍七国百姓因一人野心被卷入战火，终于走上了对抗好友之路。
虽说两人一同长大，看过同样的书，但秦王深受法家影响，志在未来，心存天下，燕丹则受墨家影响较深，深信鬼神之说，所以手下养了不少燕齐两地的方士，至于兼爱非攻，在安叶荔看来，出自大开女闾、断情人之腕的燕丹之口，简直就是个笑话，君臣、父子、兄弟都要相亲相爱，那么生出这些人的女性，为何就被排除在相亲相爱的人之外了？
安叶荔不是不知道燕丹的无奈，她甚至也佩服燕丹的当机立断，但是，就像燕棠为了给她深爱的韩绛报仇，愿意牺牲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样，对安叶荔来说，在这段尘封的历史里，除了小佗和萱娃之外，别的都不重要。
所以，无论燕丹有多少苦衷，安叶荔也不能原谅他。
每个人都有私心。
不管是秦王、燕丹，还是舜颜、赵嘉、韩绛，这些掌握权力的人们为了各自的理由，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却互相为敌。胜利者可以任意篡改史书，当真相被时间淹没之后，就连历史也无法辨别是非对错，更何况是安叶荔这样的外来者。
直到有一天，徐夫人带着卓娥前来告辞，才提醒了安叶荔，其实她还有别的选择。
徐夫人是很会利用人脉的能人。自从他在燕都以舞剑打出名气之后，就通过燕国贵族的关系，派人在代郡找到了师兄卓铁匠。在萱娃受伤养身的那段日子里，卓铁匠被人从代郡偷运了出来，卓家团聚之后，就决定尽快离开燕国。虽说秦王仍记恨邯郸人，死罪可免，活罪难恕，将邯郸人全部迁往别处，近似流放。但卓家仍觉得，宁可与旧日乡亲同住，也好过在燕国这么寒冷的地方寄人篱下。
徐夫人让师兄炼了把好剑，以一百金的价格卖给了燕太子，有了充足的路费，加上卓铁匠的技术，还有徐夫人的口才，去到任何地方，他们都有信心生存。
徐夫人离开前，带着卓娥来找小佗聊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安叶荔突然想到，小佗已经十岁了，如果再留在燕太子家中，过两年，很可能又成为燕太子手下一枚棋子，与其让燕太子将小佗变成如卷耳一般忠心的门客，倒不如自己先将小佗拐离这个吞没人心的地方。
卷耳自从能看见安叶荔之后，对于像她这样超越自然的诡谲存在颇为敬畏，可说是有问必答，加上卷耳随燕太子多年，见识远比小佗姐弟俩更多更广，所以安叶荔从卷耳口中问出不少有用的资料。
几经筛选，安叶荔为小佗选定了未来的路向：去找赵国第一剑客盖聂，拜师学剑！
原因有三：
第一，荆轲曾是此人手下败将，盖聂仅用眼神，就令荆轲无法拔剑出招。
第二，舜颜公主曾将卷耳送到盖聂家中学剑，只学了三天，卷耳就被盖聂赶走了，因为盖聂说他杀气太重，辱没了剑道之术。
第三，既然这个世界一定要有死亡，总会有人受伤，唯有强者才能生存，那么，安叶荔希望，小佗能是那个活到最后的人。
听过卷耳对盖聂的描述之后，安叶荔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一位热血侠义的大侠。如果小佗能拜这样的人为师，以后，自己就能陪着小佗一同仗剑江湖了，或许，会是更有趣的人生。
萱娃得知安叶荔的决定之后，沉默了一会，就同意了，或许在她内心也清楚，她在乎的幸福，并不是安叶荔和小佗所乐于看到的。萱娃从不敢将断腕伸出衣袖，因为小佗和安叶荔的眼神，会让她觉得，那是能燃尽整个太子府邸的烈焰。在她的爱情里，享受到甜蜜的只有两个人，承受了痛苦的，却有许多人。
燕丹得知萱娃交玄鸟玉佩转赠了小佗，并未反对，只交待小佗平时要藏好玉佩，遇上大麻烦时，拥有秦王亲赐的信物，倒也是一条活路。于是，安叶荔带着满心的期望，小佗带着燕太子的推荐信，两人一同踏上了新的旅途。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断腕权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