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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耍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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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下灯火飘忽,尹钊轻倚廊柱而立,微微低头,耐心地等待华衍开口。
忽而有风穿廊而过,尹钊放在栏杆上的灯笼晃了两下,蜡烛终于燃尽了。
“大哥,我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是也知道做人是要讲信用的。这事儿我既然答应了别人不能往外透漏半个字,那我就是打死也不会说一个字的。”
尹钊心中暗笑,心道你是没说什么,但你刚才的反应可已经说了不少了。
他与华衍相交也有快半年,知道他虽然玩性重,但为人却是极仗义的。既然他不想再说,他也不愿勉强。
反正既然已经抓住了一点线索,他自有门道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那我只问一件事。你为何要帮此人送信?我不问要你送信的人是谁,也不问信中所求的是什么,这个,你总得告诉我吧?”
华衍反手摸了摸后颈,低着头道:“是为了我义父。”
“你义父?”
华衍吸了吸鼻子,眼圈有点发红。
“我义父在京中之所以得宠,是因为他给皇帝当了丹奴。皇帝沉迷丹道之术,宫中钦天监内日日柴烧鼎沸,每次新出一种丹药,都要由太监先替皇帝试药。有些丹药有毒,或者药性极其霸道,试药的人吃了,可能就当堂死了。我义父命大,给皇帝当了十年丹奴,愣是保住一条小命活了下来……”
“可是……”他说到这里拭了拭眼角,声音已经有点发颤。
“这么多年下来积在身体里的丹毒,早就熬坏了我义父的身体。最近两年苏州每逢春夏就是连绵暴雨,桑苗死了一大半,蚕农桑叶短缺,养不了那么多蚕,就没有那么多丝可以织布。我义父这两年每年都为了凑集贡缎忙得焦头烂额,眼见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
尹钊想起刚刚积善堂的老堂主问说药有没有带来,便知那人定也是给了华衍什么药了。
“那人给了你能祛丹毒的药,你则帮他送信?”
华衍点点头,忽然转过身去,提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过了一会,才转回来,两只眼睛犹带湿润。
此时姚淳厚那边已经散了,早有人告诉他有学生特地过来接他,因此他出了祠堂便往长廊走来。
尹钊趁着姚淳厚还没到,拍了拍华衍的肩:“你若肯听我一句劝,那么这次以后,就不要帮那人再送信了。”
华衍眨了眨眼睛:“可是药……”
姚淳厚已经看见尹钊他们了,远远地便喊了一声樊川。
尹钊最后深看了华衍一眼,提起拦上的灯笼,越过华衍朝姚淳厚走过去。
“几时到的?等久了吧?”
“才刚到了没多久。先生,这位是我在鹿山书院的同窗,华衍。您见过几次的。”
姚淳厚笑呵呵地说道:“我还同这位小友下过几回棋呢。”
华衍想起自己那臭棋篓子般的棋技,还有几次三番死皮赖脸的悔棋,禁不住将脸一红,心虚地拱手作揖:“姚先生。”
姚淳厚道:“晚了,咱回了吧。”
尹钊回头对华衍道:“已经夜了,现在过去太监弄那边还要费上些许脚程。你莫如今夜就在两仪书局那边住上一宿,等明一早和红姨一道去你义父那儿,这样可好?”
华衍激动得泪都快出来了,心道,果然是疼我者大哥也。
尹钊找积善堂的人借了半截蜡烛,一行人出了大门,就见一条黑麻麻的人影从门前的石阶上蹿起来,嘴里还叼着半个没啃完的冷馒头。
“公子你可算出来了。”华衍的小书僮花生拿下嘴上的馒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公子你饿不?我买了两馒头,这个特地给你留的。”
那馒头一直举到姚淳厚身前,弄得姚淳厚退也不是,接也不是。华衍跟在姚淳厚背后,肚子十分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花生大喜,笑得嘴角咧到两边:“哈!公子你果然饿了!”
尹钊和姚淳厚同时回头,两道目光落在华衍身上。
华衍只觉尴尬万分,不由捂着肚子倒退一步,谁知那肚子不争气,竟接连咕噜咕噜,又响了几声。
“咳咳,”姚淳厚以拳抵唇,偷偷与尹钊交换了个眼神。
“樊川呐,说来讲了一两个时辰的课,我腹内也有些饥饿了。”
尹笑道:“正巧,附近的码头巷内有个面摊,据闻风味一绝。”
二人说罢对视一眼,姚淳厚道:“既然如此,大家一起过去尝一尝,也热闹些。”
说毕两人自先下了台阶在前头引路。
花生捧着馒头,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小步追上华衍:“那这馒头……公子你还吃不?”
华衍将花生手一推,馒头直接压到花生嘴上。他恶声恶气地说:“吃吃吃!你怎么就知道吃!”
“唔唔……公几……”
华衍见尹钊他们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连忙将脚一跺:“吃什么馒头?跟我大哥吃面去啊。”说毕拔腿追了过去。
四人还未走近尹钊所说的面摊,便见旁边挑出两只灯笼的面摊下水汽袅袅,面汤的香味一直传到巷子口来。虽然已经入夜,可是来吃面的人仍旧不少,面摊上的四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三张,剩下一桌,尹钊一行四人坐着刚好。
四人落座,卖面的便将长条抹布往肩上一搭,走过来擦桌子,边擦边问:“各位客官要吃什么面呐?我这有芹香羊肉面,猪下水面,茴香面,大骨三鲜面……”
姚淳厚为长,他知道自己不先点,小辈们不敢为先,便道:“我要一碗芹香羊肉。”
剩下三人也各自点了一碗。这个面摊面是现做现切的,因此等面便要费些时候。姚淳厚便趁机和两个小辈聊聊早年科举改卷时遇到的一些趣事,刚说入港,尹钊忽然站起来,告罪道:“先生,学生忽然想起有件紧要事物不知落在何处了,我得回去找找。”
说完又转向华衍:“如果你们吃完我还没回来,你就先替我送先生回两仪书局。”
语毕,不给众人挽留的机会,给摊主付了面钱,迈开大步,几下子就走得没个踪影。
不说华衍一头雾水,就连姚淳厚也没见过尹钊有如此失态的时候。然而等三人追到巷子口,已经看不到尹钊的身影了。
姚淳厚只好叹气道:“樊川必是有什么相当紧要的事,不方便咱们跟着,咱回吧。”
华衍点点头。三人又慢慢地踱回面摊。
尹钊见三人回去了,心下松了口气,推开挡在身前的一块门板,从里头钻出来,快步离开了码头巷。
右腕上的佛珠紧紧地陷进了肉里,像是要把骨头也一起勒断一般。
耳边响起似男似女的笑声,带着余韵悠长的回音,一叹三顿,仿若鬼魅。
尹钊初到苏州,曾经被一只水鬼缠住半月,后来好不容易把它赶跑了,安静了几个月,谁知这只水鬼竟又卷土重来。
像水鬼这种东西,一旦被它缠住,除非消解了它的怨气,否则它就会缠着你一辈子,直到你被它熬死,或者它另择了新的目标。
尹钊刚刚急于脱身,正是害怕这只水鬼又缠上了别人。
那凄然的笑声刮得尹钊颅内生疼,根本没办法思考,迷迷糊糊间,他不知推开了一扇什么门,脚下被门槛一绊,整个人跌了进去。
尹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喘了两口气,隐约看见眼前似乎是一个晾晒衣物的庭院。院角处放着几口大水缸,庭院中间是细长竹竿架起的架子,上面搭满了粉绿彩蓝的褙子和长裙。庭院深处,隐约有一点灯火绰绰,似有人影晃动。
忽有阴风吹过,一条银红色的轻纱披帛被风带起,轻飘飘地落到他的脸上。
他伸手想把披帛扯开,谁知抬起手却碰到一具浑身湿透的身体。低头,只见一个湿淋淋的女子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腰身,她的脸被轻纱覆盖,湿漉的头发遮住了小半张的面庞,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尹钊抬手按住青筋直跳的太阳穴。
“放手,别逼我对女人动粗。”
那女鬼似一条蛇,婀娜地摇摆着腰身,缓缓抬起头来,柔声细语地喊了一声:“哥哥。”
尹钊冷笑:“我可没这个福气当你的情哥哥。”
女鬼将脸贴上尹钊的胸膛,尹钊只觉一股寒气直透肌肤,钻入五骸,像是隆冬时节往胸上放了一方巨大的冰块。
他不禁打了几个寒噤,终于忍下恶心,抬手掐住那女鬼的脖颈把她掀到一旁,然后一跃而起,手掌无意间擦过前襟,只觉手上黏湿一片,带着腐烂水草的腥臭。
头又开始阵阵发疼,尹钊忍不住扶了把墙,才抬腿欲走,那水鬼又缠了上来,抱住他的双腿,哀哀地哭泣道:“哥哥,水里好冷,你救救我吧……”
记忆深处那个带着童音的哭泣忽然破水而出。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尹钊仰起头,闭上双眼,长而浓密的双睫如蝶翅般快速闪动着。
柳三白的声音又出现在耳旁:“心无所惧,身外自然也无所惧。尹樊川,你心里藏着魔障。”
是的,他心里藏着魔障。
那年隆冬,大雪覆盖了金陵城,园子里的假山和凋敝的树木都像是画里的淡墨和留白。他眼睁睁看着身穿宝相花袄裙的小女童跌入水潭中,而他的母亲就站在水潭旁高高的小亭里,冷冷地往下看着。
他想去叫下人来救女童,可刚转身,手就被母亲牢牢地拽住。
他用力地想把母亲的手掰开,可怎么都掰不动。
“娘!娘!妹妹落水了,我要去叫人来救她……娘……你放开我……娘!”
母亲微微垂首,目光空洞地看着他。
“你妹妹已经死了。而她……她是自己掉进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
“哥哥,救救我。你为什么不肯看看我呢?难道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么?哥哥……”
最后这声哀婉的唤和多年前那绝望的呼喊重叠在一起,尹钊的喉结上下动了两下,猛然睁开双眼。
他回身一脚踏在女鬼头上,把它踩进泥土里。
“你敢再叫一声哥哥,我就叫你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尹钊喘了口气,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庭院深处挪去,他刚刚就是在门外闻到香烛的味道才闯进来的。这院子里可能有个小庵堂,他需要一点香灰。
他从挂满轻衣薄裙的架子间穿过去,眼前一片迷离,脚步虚浮,忽然有点难以辨清方向。
他伸手抓住一条红色的长裙,想将它撇到一边,谁知刚一拉开,就见一条虚影从后头扑了出来。
尹钊下意识地一闪身,险险滚到一旁,一抬头,就见苍冷的月光下,一只巨大的影子落在地上,如同一只猿猴。
忽地,那猿猴抬起爪子朝他抓了下来。
尹钊急蹬腿,翻身避过,就见刚刚躺着的地上落下一道深深的沟壑,临周的青砖碎纹一片。
这一抓要是落在他身上,怕不要撕下一层肉来。
那巨猿低头看了看带着利钩的双爪,两条肌肉膨胀的手臂用力挥动了两下,似乎是在试探自己的力量。
尹钊趁此闪入一道晒衣竿后。
“嗬嗬,嗬嗬。”
巨猿的声音低沉而浑浊,慢慢往尹钊藏身的地方靠了过来。
尹钊回头看了一眼庵堂,估算了一下距离,忽然猛地提气跃起,一个飞身旋踢踢飞身前的晒衣竿。竹竿并竿上的衣物一齐飞起来,一件件落到那只巨猿头上。
那巨猿伸出双爪,嘶嘶几声将所有衣裙扯成了烂布碎絮。
就是这么一点时间,尹钊飞身冲入庵堂,反手甩上房门,从香案上抱下一个香炉。
刚抓了一把香灰在手,两只槅扇哐当一声被撞开来。
尹钊看也不看,回身天女散花般撒出一把香灰。
香灰落在那巨猿头上,奇异般带起点点幽绿的火焰,那巨猿哀叫了两声,忽地狂性大发,偏头一口咬在身旁的槅扇上,将半扇门生扯下来往尹钊的方向甩了过来。
尹钊矮身避过,手下已经在地上洒完几道香灰。他扭身跳上香案,把案上供奉的香果一股脑儿踹出去,盘盘落在巨猿身上。
那巨猿果然被激怒,它仰头长吼一声,就跳过要抓尹钊,谁知正好落进尹钊用香灰洒成的禁魔圈中,脚下登时像是被无形的东西黏住了一般,只在方寸之地间乱转,怎么都出不去。
庵堂外,庭院的西北角,一扇小门忽然动了动,门开了一半,露出两个人影。
一个浅绿褙子白罗裙,背后背着一把琵琶。一个身穿宝蓝襦裙,石青半臂,头上云髻高叠,穿金戴玉,富贵逼人。
桐蕉院的院主从阿茸身后看了一眼,怪叫起来:“哪个天杀的哟……”
话没完,被阿茸一掌推出门去。
阿茸回身插上门栓,隔着门对桐蕉院的院主道:“院子里进了东西,我帮你弄出去。你好生守在这里,莫要叫人进来。再要叫囔,我把它丢你屋里去。”
桐蕉院主耳朵贴着门,手捂心口,犹如西子捧心一般道:“哎呀我这是招谁惹谁了,院子里天天进不干净的东西……小娘子们的那些衣服可不便宜,全给糟践喽……”
阿茸没兴趣听她叨叨,眼往院子四面一扫,抬步便往庵堂而去。
才走到门外,迎面飞来一只石榴。
阿茸脚步微挪,侧身避过,手一捞,就将石榴接在手中。
她抬起眼,就见庵堂里困着一只水鬼变成的水猴子。尹钊坐在关公像旁边,怀里捧着一只香炉,头巾掉了,衣服也湿了大片,脸上灰乎乎的,活脱脱就是桥洞下要饭的落魄世家子。哪里还见什么丰神俊朗的样子。
阿茸憋闷了一整晚,此刻忽然郁气全消。
她站在门边,好整以暇地掰下一小块石榴的外皮,从破口处拈出一粒石榴子慢慢地放进嘴里。
“尹公子好兴致,竟跑这里耍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