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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御鬼 ...

  •   冤家路窄。

      尹钊今天才刚作弄过她,把人气跑了,不想转眼竟又“喜相逢”,真是天作地造的一段孽缘,不服气不行。

      尹钊自认能屈能伸,按说此刻服个软,让她替自己摆平了这水猴子,岂不省事许多?

      可不知为何,他每每遇了她,就变得十分要脸起来。

      力气不如人便罢了,好不容易设计擒住了人,谁知对方只是试探自己虚实,没讨着好,反落下脖子上一口咬。这桩桩件件想来,直叫尹钊心中气闷不已。

      他便是再老成持重,此刻也不过就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罢了。

      心底有个声音对他道:哄了这妖物与那水猴子狗咬狗,你可松快许多,明日还有诸多事情要忙呢,不值得为一只水猴子弄得如此狼狈。

      可话出口,就变成了:“过奖过奖,耍得不好,叫阿茸姑娘见笑了。”

      阿茸倚门浅笑,剥了几颗石榴子放在手心里。

      “是嘛。那请公子继续吧,奴好久没看人耍猴了。”

      尹钊刚刚用香灰下禁魔圈时,不小心手抖,把圈洒得有些大了,范围正好方便那水猴子堵着门。

      自作孽不可活。

      尹钊心里暗叹一口气,抱着香炉从关公像的另一侧跳下来,小心地避开水猴子,往窗边走去。

      “今日乏了,下回有功夫再好好地给阿茸姑娘耍上一回。”

      说完放下香炉,打开窗子,双手在窗上一按,人就从庵堂里跳了出来。

      阿茸伸过手来横在尹钊胸前,莹白的掌心里躺着几粒红润的石榴。

      “吃么?”

      尹钊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拈了一颗放入口中,嚼了两下,甘甜的津水四溢,口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再吃两颗?”阿茸抬起手,葱段似的的指尖拈着几粒石榴,凑在尹钊嘴边,只要尹钊一张嘴就能把石榴含过去。

      尹钊不明就里,心里总有些发虚,不知这妖物又在琢磨什么。但折腾了这一阵,他也着实有些口渴了,因此也不客气,头微低,轻轻将那几枚石榴衔了过来。

      阿茸分寸把握得刚刚好,只让指尖羽毛般扫过尹钊的双唇。

      尹钊心上一颤,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蜻蜓点水般挠了一下。
      他忙收敛心神,把籽吐在手心里,拢在手中。

      阿茸道:“这便要走了么?”
      尹钊义正词严:“尹某是要去陆判祠报案。”
      阿茸点头:“那去吧。”

      尹钊走下台阶,往一地狼藉的庭院中走了两步,又狐疑地转过头来。
      “尹某真去了?”

      阿茸微笑:“去呀。”

      尹钊心道,管她有什么阴谋阳谋,横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今日作弄了她,想来她还没出够气,现在不叫她报复回来,她日后也是要寻机捅刀子的。不如今日事今日毕,也算一了百了。

      想通之后,遂不再犹疑,推开院门大步走了出去。

      阿茸听脚步声辨远近,估摸着尹钊已经走出半条街去,便举步迈入庵堂,走到那狂嘶乱叫的水猴子身边。

      脚尖在地上拨了拨,把香灰结成的圈子弄出一道破口。

      那水猴子像是乍然恢复了光明的瞎子,抬着锋利的双爪就要抓破阿茸的脸。

      阿茸不闪不避,定定地盯住那水猴子的眼睛,黝黑的双瞳陡然转为血色。

      “放肆。”

      那水猴子“呜”地哀鸣了一声,可怜兮兮地缩回地上去,双臂抱头,一动也不敢动。

      阿茸轻哼一声,眸色旋又恢复正常。

      她转身跳上香案坐下来,解下背后的琴囊,抽出琵琶,手指从丝弦上滑过,淌出一片幽幽的颤鸣。

      她又试了几个音,就抱着琵琶弹起一曲轻快的江南小调来。

      一面弹,一面轻柔地说道:“帮你破了禁魔圈,你不走,还在我跟前碍眼,莫非是想叫我吃了你?”

      水猴子呜咽了两声,双手搭在腰边道了个万福,慢慢倒退出了门,几个跳跃就落到院墙外。

      哗啦一声,一道黑影跃入院墙外的小河中,黑影像一只巨大的鱼,顺着苏州城内河道疾速游动起来。

      小院内,阿茸垂足坐在香案上自弹自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郎君康健。三愿妾长居黄泉,生死永不见,永不见……”

      此刻明月隐于薄云之中,夜已深,打更的声音隔了几条巷远远地传了过来。

      尹钊在一座小桥桥头的桃树旁停了下来,折下一枝带着绿叶的桃枝。

      他轻轻地倚靠在桃树上,择掉树枝上的绿叶,用树枝挽了个剑花,转头望向桥洞。

      “出来吧。”

      一只乌篷小船破开垂在桥洞前的绿萝,缓缓地滑向岸边,在岸边才停稳,忽有一阵白色的雾气从水底升出,轻飘飘落在船头,慢慢凝成一具人躯。

      水波轻漾。

      尹钊居高临下地看着女鬼,轻薄的纱衣湿淋淋地贴在她身上,露出玲珑的曲线,他却如同看着一截朽木,宁静的脸上甚至透出一丝杀气。

      “你生前有何遗愿未了?说出来,我可以帮你。或者……”

      尹钊说着将桃枝横在胸前。

      女鬼叼着一绺湿发,眼波流转:“哥哥,你上船来,上船我便告诉你我要什么。”

      陆上尚可一战,到了水上可全是水鬼的地盘了。上船?他心底冷哼,我信了你的鬼话。

      尹钊低头拨了拨腕上的佛珠,凝眉深思,过了一会,两道好看的眉又舒展开来。他抬起头:“好。”

      言罢沿着桃树边的石阶下去,在几乎与河水持平的那一级石阶停下。

      “可以说了罢。”

      女鬼抬眼,捂唇轻笑道:“你有妹妹吧?”

      尹钊握着桃枝的手瞬间紧了紧,他几乎可以猜到这只女鬼接下来要问什么。

      “她死了吧?”
      “是你害死的吧?”

      尹钊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他的面上露出狰狞的神色,咬着牙低声道:“住、嘴。”

      女鬼嘻嘻笑了起来:“所以啊……我想要的,是……你的命呐。”

      这叹息似的一声响起,尹钊只觉脚下波澜涌动,一道巨浪盖过头顶,如同巨蟒般卷住他拖进了水里。

      尹钊沉入水底,像是永远也沉不到尽头。被月光染得透亮的河水中沉下一团白渺渺的雾气,像藤蔓般紧紧地裹住了他。

      胸腔内的气一点点被河水挤了出去,他脖颈上竖起条条青筋,脸色由白转红。

      雾气里化生出一张艳丽的面庞,然后是躯体与四肢。女鬼伸出一只手抚上尹钊的脸,无声道:“睡吧,睡了你就能见到妹妹了。”

      尹钊微闭的双眼忽然睁开,一直拿在手中的桃枝瞬间穿透了女鬼的眉心。但见女鬼眉心处透出一道金光,一个“御”字浮了出来,转瞬间就像金粉般四散在水波中。

      月从薄云后露出来。

      乌篷小船动了动,一个身披连帽斗篷的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坐在船头,自言自语:“都被拖到水里这么久了,应该死透了吧?”

      “啧啧,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再等等,待会再下去把那串佛骨舍利扒下来。这玩意儿,可真是费了老夫老牛鼻子劲了。”

      这斗篷人絮絮叨叨又坐了半天,才站起来舒了舒筋骨,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没一会,又从水底钻出来,爬上船,抹了一把脸,疑惑道:“中鸟邪了,人死了尸体哪去了?”

      船舱里传来一声低笑:“你要找的尸体在这呢。”

      斗篷人拧水的动作僵了一瞬,整个人像只蛤’蟆般弹跳而起,连滚带爬地上了岸。

      尹钊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御鬼纠缠自己的人找出来,怎么可能叫他逃了,因此从船上拽了只包裹就追了上去。

      那人跑得没尹钊快,很快就被尹钊追上了。尹钊伸手抓住他的斗篷,谁知他大喝一声“送你了”,就解下斗篷弃衣而逃。一面逃,还不忘往身后洒了一把豆子。

      “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

      那黄豆一落地,就变作十几个一尺多高的金甲神兵。

      这种东西都是障眼法,尹钊看也不看,抬腿扫飞几个金甲兵,破开一条道路,又追了上去。

      那人跑啊跑啊,忽然听到身后没有声音了,不由转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巷道一片空寂,除了他自己的喘息声,便再没有其它声音了。

      跟丢了?

      他狐疑地往来路走了几步,仔细查看一番发现果然无人追来,遂捻了下唇上的小胡子,得意道:“看来老夫的金甲神兵英勇盖世,把人拦……”

      话未完,便觉肩上一沉,尹钊的声音冷冷地在他耳边响起。

      “不是要在下的命吗?跑那么快做什么?”

      那人“啊”地一声叫,忙不迭地往回路上跑,刚拐过一个巷口,就觉得脚上好似踩住了什么东西,身体往后一倾,重重地摔到地上。

      这一下磕到了头,摔得狠了,好半天才能爬起来,靠在墙边,一口气还没匀完,就见一道人影落在身前。

      “你会撒豆成兵,我会撒豆摔人。这一跤摔得很是神清气爽吧?”

      尹钊说着蹲下身,猛地扯下那人头上的兜帽。

      一对精光四射的眯缝眼,两撇微微翘起的山羊胡,饶是尹钊也没想到,此人会是今晨才见过的陆判。

      那陆判见身份败露了,便强打起官腔气势,劈手夺过尹钊手上的兜帽。

      “姓尹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长官无礼!”

      尹钊起身,抬起一只脚踩在陆判肩上,把人又压了回去。

      “私自养鬼,谋害同僚,我要把这两桩罪名报上去,你少不了要去诏狱里走一遭。”

      那陆判被尹钊踩得喘气都有些困难,更加气急败坏:“污蔑长官,罪加一等!”

      尹钊皮笑肉不笑:“你倒是可以试试去上头告我。”
      说着脚下加重了力道,将那陆判踩得哀哀直叫。

      终究年纪大了,没有年轻人那般能挨皮肉之疼。那陆判嘴中不干不净地骂了一阵,最终低头告饶道:“谅在你年纪尚轻,本大人就当全无此事,咱们就此揭过了。”

      尹钊腕上这串佛珠,乃是当年一云游道人所赠,虽是赠他防身所用,但那道人说了,将来有一日还是要回来取的。

      他知道这东西是难得的宝贝,否则这陆判也不会如此大费周折,甚至不惜杀人夺宝。所以此事能压下最好,若捅到上头去,再引来别人觊觎,他可就不见得保得住佛珠了,到时说不定连小命也要丢掉。

      因此,尹钊出够了气,就把那陆判拉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恢复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大人受惊,在下失礼了,还望大人海涵。”

      那陆判气咧咧的,到底有些忌惮尹钊,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迈开大步要走。

      尹钊还来不及说一句“大人小心”,那陆判就又被地上的黄豆滑倒了,摔了个四仰八叉。

      尹钊抬手遮在眼前。摇头叹气,真是没眼看了。

      “快快快,快来扶本大人一把,本大人腰好像闪了。”

      尹钊避开地上的黄豆走过去,握住陆判的手——

      一枚金色的小球滚到他脚边,他下意识闪身要避,手却被那陆判紧紧抓住了。

      下一瞬,一蓬墨色的丝线弹射而出,将尹钊整个人裹成了一只蚕茧。

      陆判笑呵呵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脚将尹钊踹翻在地。

      “年轻人,心气儿高,老夫懂得的。可别忘了,老夫吃过的盐,可比你走过的路要长得多!”

      叱完从袖间掏出一把匕首,压在尹钊脸上拍了拍,假惺惺道:“别害怕,等你死了,老夫会亲自给你做法事的,必不叫你做孤魂野鬼。”

      尹钊用力地挣了两下,无奈柔韧的墨线紧紧地缚在身上,根本就动弹不得。

      月光下,只见刀刃上冷芒一闪,朝他落了下来——

      并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

      尹钊睁开眼,顺着那陆判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墙头上立着一道娉婷的身影,那人抱琵琶而立,圆月在她身后遥远的地方发出清浅的光辉。

      “我的人,你也敢杀?”

  • 作者有话要说:  阿茸:本剧武力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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