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元真羽

7、折辱

　　姚淳厚转头看见扶栏上的夜枭，奇道：“两仪书局内何时养了一只这样的鸟？苏州城内倒是少见。”

　　“我也未曾见过浑身毛发雪白的夜枭。”

　　尹钊说着，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那夜枭会意，展翅掠上高楼，自寻了一处檐角藏身。

　　师生二人又闲话一阵，待二掌柜捧了账本过来，尹钊便和他一起上楼密谈。

　　途径二楼，便见阿茸抱了一把琵琶过来。

　　“奴要这只琵琶。它叫什么名字？”

　　尹钊定睛一瞧，轻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眼真毒。

　　阿茸怀里抱的是一只曲颈紫檀琵琶，遍体嵌饰钿螺，因琴头处的钿螺是青绿色的，就取名唤作“一点翠”。这把琵琶乃是前朝琵琶大手杜五娘所制，斯人已逝，这琵琶也就成了绝品，可谓有市无价。

　　对面的人一双眸子清凌凌地望着自己，通身一派“你不给我我就抢”的匪气。

　　尹钊心里打了个转，眼角一跳，面笑心不笑道：“这‘一点翠’是把好琴，阿茸姑娘喜欢，拿去便是。”

　　阿茸点了点头，又转回放琵琶的架子前，踮起脚，从墙上摘下一只蜜合色的绒布琴袋，小心地把琵琶装了进去。

　　归一楼顶有一间静室，是尹钊在此处的办公之所。二掌柜身胖，捧了两沓厚厚的账簿，跟着尹钊爬了三层楼，便累得呼呼大喘。

　　“我的东家，咱下回能找个矮点的地儿不？”

　　尹钊开了锁，将门一推，回首笑道：“不成，祖掌柜，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祖掌柜从怀里抽出一条丝帕，拭了拭额角的汗，又掖了掖被肚子撑得满满当当的腰带，迈步而入，放下账本，一屁股将自己挤进圈椅里。

　　祖掌柜手翻账本，嘴中不停：“尹樊川，我祖衡现今才晓得什么叫掉坑里了。跟着你这样的东家，饭也不给吃饱，觉也不让睡好，每天天不亮还要闻鸡起舞，绕着山塘街走个几圈，真不知道我跟着你是图啥。”

　　尹钊铺开纸墨，快速地翻阅账本，边看边道，“像我这样每天着人督促你少吃多动早起，费尽心思帮你搜罗天下算经的东家，你上哪找去？”

　　祖衡轻哼：“好啦好啦，看那么仔细作甚？我做的账什么时候错过？”

　　尹钊每看完一页，就在页角用沾了印泥的私章戳上一印为记，三个月的账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看完了，待翻到近来半月的账时，他忽然顿住，将账本往回翻看，又翻回来。

　　“怎么了？”见他如此，祖掌柜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尹钊放下印章，手指敲了敲桌面道：“近半个月来的入账，似乎比以往少了些。”

　　祖衡微微打直了背：“行商不就是像潮水一样，有起有落，是常事啊。再说这半月来的入账，也不比以往少多少啊。”

　　尹钊轻摇指头道：“不是。你看这里。”

　　手指指着小报一栏的入账，“整个苏州就只有我能最早拿到京中的邸报原本，两京最大的报房也只把朝中消息卖与我一人。这也就是说，整个苏州，只有咱们两仪书局所出的小报，消息是最快最全的，我一人就吞掉了整个苏州的小报。你看，这是今年小报的入账，是不是每个月都在两万两上下？便有差距，也不过几百两。可四月中下旬迄今，小报的入账只有七千三百二十两，这说明……”

　　祖衡尽力把粗短的脖子一抻：“这说明什么？”

　　尹钊往后一靠，轻轻地转了转腕上的佛珠：“这说明，咱们也许有对手了。”

　　祖衡面露惊愕：“可我不曾听闻苏州有哪家书局敢和咱们抢做小报生意的。”

　　“你可知道近日苏南一带出了一个义社，每月都会在太湖上集会？”

　　祖衡一张胖脸上，两道短短的眉毛蹙起，十分不解道：“不知。不过，这又与咱们有什么干系？”

　　尹钊合上账本：“你可知往日来订小报的都是些什么人？是苏州的官员和仕绅学子，朝政变动便是这些人头上的舵，关乎性命前途，若非从别处有了消息来源，他们怎么会弃订咱们书局的小报？”

　　“那他们又是从何处……”祖衡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双眼一亮，道：“你是说，义社？”

　　尹钊却又笑而不语，急得祖掌柜快抓耳挠腮了，才道：“你上个月来信说，版房里进了贼，用来排版的铜版字有几枚不见了？”

　　祖掌柜点头，不明白尹钊怎么忽然又提起了这个。

　　尹钊手指轻点着账本，沉思片刻，对祖衡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忙吧。”

　　祖衡双手扒拉着桌子，扭了下肥硕的身子。

　　“你知道什么了，快告诉我，这样吊着人还能不能行了。”

　　尹钊将账册一本本摞好，推到对面：“我知道，你有个地方账算错了。你要不要回去再查一遍？查出来了，我就让火房给你晚膳加颗蛋，如何？”

　　祖衡一听尹钊说他账算错了，立马瞪眼道：“不可能，我闭着眼睛都不可能算错的。”

　　随即又小声嘀咕起来，“难道真地算错了？不可能，我不相信……”

　　嘟嘟囔囔地，夹着账本走到门口，又扭着笨重的双腿转过身：“你说的，一颗蛋啊。”

　　尹钊颔首，轻笑：“嗯，一颗蛋。一颗蛋，我这个东家还是供得起的，必不讹你。”

　　祖衡这才放心地关上门离开。他身宽体胖，走起路来声音大得像只车轱辘。

　　好不容易听不见那沉重的脚步声了，尹钊一转头，便见阿茸坐在窗旁，以手支颐，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

　　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若非昨夜才被她咬了一口，尹钊说不得就要自作多情一番了。

　　还没想出要跟她说什么，她便先开了口：“窗外的檐角下有只鸟，是夜行司的吧？”

　　“阿茸姑娘慧眼。”

　　尹钊说着，顺势走到窗边，支起窗子，那夜枭便扑棱着翅膀钻进来，落到他的小臂上。他从它腿上取下一只信筒。再一抬手臂，那夜枭就展翅飞走了。

　　尹钊从信筒里抽出纸条，展开来看，只见上头写着：五月初九，太湖密会，着十三善恶童子擒拿义社逆魁。

　　阿茸以手轻抚桌上的琴袋：“这个义社的魁首犯了什么罪？怎么就是逆反了？”

　　尹钊返回书桌旁，擦燃火折子，把纸条点着丢进青花笔洗里。

　　“什么罪？大概无外乎就是诽谤皇帝，妄议朝政吧。”

　　阿茸忽然站起来，抬手掠了掠鬓角。

　　“公子，奴有句话想同你说……”

　　尹钊抬眼，便见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暖洋洋地落在她身上，她步步行来，像溪涧旁一株摇曳的兰草。

　　他的心头不由微颤了一下：“什……”

　　才说了一个字，忽然感觉胸口一沉，像是有人攥住他的心脏狠狠地揉捏了两下。

　　他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下去。他用双手撑着地面，眼前阵阵发昏，喉口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喘不上气来。

　　少女的声音，柔美清甜。
　　可这么好听的声音，吐出来的话语却恶毒极了。

　　“你生得一表人才，又会做生意，又会念书，已经中了秀才，考个举人也不在话下。要是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嗯？”

　　尹钊觉着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你想……”

　　“我想，”少女的手掌贴上了他的脸，冰凉凉的，“你肯定是舍不得死的。”

　　尹钊咬紧牙关，额上青筋迸起。

　　“那又……怎样？”

　　少女蹲下，双臂交叉叠放在膝头，她把下巴轻轻地抵在手臂上。

　　“从前有人教我，要想猴听话，须得先杀只鸡给它看。可是我懒得杀鸡，只好直接儆猴了。我这是要叫你知道，不必等什么朔望之夜，我转个念头就能弄死你，动动指头就能碾死之前那个陆判。你身边的那个长随去了何处？请不来神仙，可是镇不住我的。”

　　尹钊咬着唇，唇齿间磨出一句话：“多谢……阿茸姑娘……赐教！”

　　阿茸见差不多了，也不想折磨他太过，便收了手。

　　身上痛楚骤消，尹钊顿时整个人趴到地上，好一会，才能勉强扶着桌椅起身。

　　阿茸又坐回窗下，脸望着窗外，轻声道：“多谢公子赠的琵琶，奴甚是心爱。”

　　尹钊铁青着一张脸，没有像之前一样好生回话。

　　一半是因为元气还未恢复，一半是因为觉得刚刚太过受辱，心中实在愤然。
　　他能忍受受制于人，却无法忍受被人当作狗一样对待，让生便生，要死便死。

　　待他恢复了气力，便摔开静室的门下楼而去，全然不顾阿茸在他背后会如是想，会不会再故技重施。

　　接下来半天，整个书局的伙计都能感觉到少东家的黑云罩顶。到了晚膳的时候，火房的人推五推六，终于推出一个头硬不怕死的来问尹钊晚膳要用些什么。

　　那伙夫战战兢兢地，好容易把话说整了，便听尹钊道：“一碗清粥，两盘清蔬，一盘火腿。”

　　大伙都说少东家今儿个心情大不好，怎么听着说话还算和气？

　　那伙夫咽了咽口水，又问：“那跟着少东家一起来的那位姑娘要用什么？”

　　半晌顶上没个声响。

　　那伙夫抬眼偷觑，只见尹钊放下书，脸黑如锅底。

　　“不用给她备饭。”尹钊冷冷道。

　　那伙夫松了一口，抬脚欲走，又被少东家唤住。

　　“慢着——”

　　尹钊重新拿起书，翻过一页，书页上的文字从眼前飘过，他心底却突然闪过一丝疑惑。

　　虽然还没琢磨透那妖物的秉性，可尹钊觉得她实在不太像是那种无故折辱人的妖。她之前忽然发作，莫非是想警告自己什么？

　　若是好言相商，或有余地转圜；这般咄咄逼人，倒叫他益发起了反骨。他可打小便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摩挲了两下书脊。

　　“帮她弄碗鹅血，要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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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骗你们，这是个有捉妖打怪，还有种田发家的……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