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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判祠 ...

  •   陆判祠在渡僧桥附近,靠近阊门的地方。小小的一间庙宇,临水而建,庙门外放着一只三足铜鼎,里头零散插了几支烧完的香,可见香火寥寥。

      尹钊走到庙门外的红漆栅栏旁,从放着金纸香烛的架子上抽出三支线香,还未点燃,便听到庙门里传来一声:“诶诶——一炷香三文钱,请施主先把香烛钱给了。”

      尹钊摸出一枚银角儿,揣在手中走入庙里。

      阿茸头上戴着一顶帷帽,站在铜鼎旁边。风从河上吹来,帷帽上长长的纱帘也随风摇摆。

      她听见银子放在木桌上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轻响,像是玉石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一个有些油滑的声音怪笑:“原来你就是昨夜来借东西的善童子。”

      尹钊道:“承蒙陆判大人相助,昨夜捕住了一只作乱的僵尸。所幸不成气候,已经火化了。只是……”

      “只是什么?”陆判的声音有些惫懒。

      尹钊正欲解释,忽听门外有人不高不低地说了声,“只是——”

      回头,只见阿茸莲步款移,迈过门槛走进来,行动间如扶风弱柳,颇有些小家碧玉之感。
      但尹钊一想起她那一身蛮力,就觉得眼前这幕十分违和了。

      “只是那僵尸力大无穷,秉性残暴,我家公子虽勉强制住了它,但一应法器却都折损了不少。”

      趴在黑漆方桌后的陆判见了阿茸,一双小眼睛顿时一亮。
      他扶了抚头上的纯阳巾,嗯哼一声,直起腰,拿出官威做派,斜睨尹钊。

      “这位小娘子是何人啊?”

      尹钊拱手,不卑不亢:“这是在下的妾室。妇道人家不知进退,多有冒犯,还请陆判大人原谅则个。”

      阿茸附和着敛衽施礼。

      那陆判见阿茸露出衣袖的双手,肌肤白滑细腻,眼神又直了两分。

      尹钊从袖内取出昨天所借的墨线和针包,轻轻地放到签筒旁。

      陆判低头拨弄了两下,皱起眉头,捻着八撇胡子,摇头晃脑:“这可如何是好?这法器全都成破铜烂铁了。啧啧,你知道炼制一套法器有多不容易吗?我这么一座小小的陆判祠,捕尸的法器也不过区区三套而已。今天你弄坏一套,明天他弄坏一套,啊?你说,我这个陆判还当不当了?”

      尹钊笑着在桌子另一边的长凳坐下,另取出一叠银票推到陆判手边。

      “知道大人重新炼制法器必定多有辛劳,这些薄仪,不成敬意,全是孝敬大人买酒喝的。”

      陆判伸出舌头舔了下手指,斜着眼睛,用湿漉漉的指尖挑开银票看了看,见足有十几张之多,每张都是一百两面值的银票,心下不由大感满意。

      这个散财童子,啊不,善童子,是个大大的可塑之才啊。

      嗯,不错不错,瞧这衣冠打扮,应该还是个士子?

      陆判将一沓银票收入袖中,端坐着,与尹钊闲聊的口气也变得和蔼起来。

      “看你应当是个读书人啊?在哪家书院求学?可考了功名不曾?”

      尹钊道,“学生不才,今年才刚刚考中秀才。现在鹿山书院跟随吴景先生读书。”

      陆判一听,立刻肃然起敬:“原来你已经是个秀才相公了,失敬失敬。”

      二人在这边闲谈,阿茸就静静地站在尹钊身后,透过帷帽的纱帘看这陆判祠内摆设。

      正对庙门的是一尊陆判神像,泥胎彩漆,身上穿着大红官袍。神像左手边,有一架竹梯,连通庙中的隔层。看来神像顶上的隔层就是庙祝平日起居之地。

      其它的摆设都与普通的庙宇差不多,只不过墙上悬挂着许多指头大小的铜铃,倒是寻常庙中见不着的。

      约莫两刻钟,这边闲聊已毕。

      尹钊站起身,收回桌上的善童子玉印,告辞道:“今日与陆判大人一席长谈,收获良多,改日若是方便,学生一定再来登门造访。”

      陆判大人捻着小胡子,笑得眼眯如缝:“好说,好说,我这庙小无聊,只怕委屈了尹贤弟才是。”

      尹钊只好说哪里哪里。两人又互相谦让了一阵,尹钊才得以脱身。

      目送尹钊二人走后,陆判大人将双腿往桌面上一放,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从袖子里掏出银票,又点了一遍。

      “嘿,还是行商读书的人有钱。娇妻美酒伴常年,人生逍遥乐比仙嘿。”

      说完,自摸了摸下巴,嘀咕:“要不是老子不耐烦念那什么劳什子八股。我也要去考个举人老爷当当。话说起来,那个散财……善童子的小妾,长得还真是和新出的莲藕一样脆爽水嫩呐……”

      二人出了陆判祠,就在河边闲庭信步起来。

      尹钊侧头看了阿茸一眼,隔着帷帽,瞧不清阿茸的神情。

      他想起今早更衣时阿茸脸上的羞窘之色,心中便有些异动。以往所见妖物大多没有清醒的神智,只凭一股暴戾之气行动。像阿茸这样进退皆如常人,倒真是从未见过。

      死尸能够行动,多半是由于胸中一口怨气盘桓不去,抑或是受了赶尸之人的操控。

      她这样的,难道是已经修成尸妖了?

      阿茸揭开帷帽的纱帘,眼波落在尹钊肩上。

      “奴何时变成公子的小妾了?”

      尹钊解释道:“我谎称你是我的小妾,盖因那陆判是夜行司中有名的色中恶鬼,我若说你是我的丫头,方才他必要找我讨人了。”

      阿茸抿着唇,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奴还未嫁人,公子往后说话切莫再随便与奴攀亲带故。”

      尹钊哑然,无言以对。

      阿茸却像是不放心,还特地再向他确定了一遍,“明白了吗?”

      尹钊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阿茸放下帷帘,“明白就好。”

      尹钊将脸朝向河岸,拼命地抑制双肩的颤动。
      一具行尸走肉,居然也学活人谈婚嫁之事,简直是……

      虽不应景,但他真是有些被逗乐了。

      要不是这妖物咬了他一口,那她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有点意思。尹钊想起日后要收拾了这妖物,心里竟莫名生出一两分惋惜来。

      人生中有些乐子,毕竟可遇不可求呐。

      二人原路返回,过了渡僧桥,直往山塘街闹市处而去。

      阿茸见状便问,“公子这又是要去何处?”

      尹钊带着阿茸拐入闹市中的一条小巷,手往前遥遥一指。

      “你看——”

      阿茸抬头看去,只见巷子右边的楼房上侧挂着一面一人高的桐木牌匾,上用黑墨大书四字:两仪书局。

      阿茸在苏州数十日,盘旋于阊门附近的院子之间,自然也从那些歌伎和学子口中听过两仪书局的名号。

      现今科举昌荣,天下学风炽盛,大小书局层出不穷,江南一带最为出名的莫过于近两年来异军突起的两仪书局,藏书之巨,为诸书局榜首,只怕除了大内书库,天下再难有能与其藏书媲美者。
      世人皆以为两仪书局背后的东家必定是什么王公贵卿,世家大族,谁能猜到两仪书局的少东家居然是个声名不显的青年书生。

      尹钊回头与阿茸道:“这是我家名下的产业,我今天过来,顺便看看过两日要发的小报印刷得如何了。”

      说完率先提步迈入书局,在前方替阿茸带路。

      阿茸看了看将近两人半高的黑漆大门,也提着裙子跟了进去。

      入门就是一个前后通透的大厅堂,书架林立,每个书架上都详细地标明了类目,几个蓝衫黑靴的书匠正在分门别类地码放新运来的书册。

      书局里的伙计并非人人都识得尹钊。

      尹钊入门不久,就有人上前来问:“敢问这位公子是要买书还是要借阅?如要借阅,请去后院的藏书阁,跟着墙上的标牌走就行了。”

      尹钊将那伙计唤住,附在他耳边耳语数句,那伙计惊喜地抬头,小声道:“小的眼拙,没认出您是少东家。少东家稍等,小的这就去请二掌柜过来。”

      尹钊点头道:“嗯,让他带上账本来藏书阁。”

      那小厮领命去了。

      尹钊脚下不停,一直走到后院。

      绿木掩映的鹅卵石道逶迤通往一座四层高的小楼,这便是苏州两仪书局的藏书阁了。

      阿茸跟随尹钊穿过鹅卵石道,来到小楼的丹墀下。抬头望去,可以看到二楼正中央挂着一道巨大的匾额——

      归一楼。

      阿茸隐约觉得这三个字有些耳熟,脑中似乎闪过一些模糊的场景,只是始终如同隔了一层浓雾,她怎么都看不清楚。

      不等阿茸抓住那抹一闪而过的灵光,尹钊已经拾阶而上,走到楼下一扇敞开的窗前,轻轻敲了敲窗棂。

      正举着西洋放大镜看水经图的老者抬头望向窗口,看见恭立于窗下的青年,脸上便浮起一丝慈祥的笑容。

      “姚先生。”

      姚淳厚放下放大镜,和声问道:“樊川,今日如何能得闲过来?可是书院放假了?”

      尹钊道:“明日便是端午,书院放了五天假。红姨怕您独身一人在苏州,如此佳节难免寂寥,特让我来请您明日到家中一起吃粽子。”

      姚淳厚抚须笑道:“倒叫红姑费心了,难为她还惦记着我这个老朽。你与红姑说,明日我必要去尝尝她包的粽子。”

      “樊川,快进来,咱们师徒俩久未见面了,我要与你好好聊聊。

      一面说着,一面往厅堂方向走。

      厅堂南面轩窗大开,临着窗下摆着一整块老树根雕成的茶桌,桌面上是一副烧陶茶具,桌头一盆青葱翠绿的蒜苗摇曳生姿,显出几分天然的野趣。

      姚淳厚先自落座,尹钊随后。才坐稳,忽觉身旁一暗,阿茸也跟着坐了下来。

      姚淳厚有些迟疑:“樊川,这位是……”

      尹钊无奈地笑笑:“这是红姨给我挑的丫鬟。”

      话音落下,阿茸头上的帷帽也跟着摘了下来。姚淳厚见阿茸相貌清丽,心中便有几分了然。这个红姑啊,哎。

      于是投给尹钊一个“先生我甚是可怜你,不过爱莫能助”的眼神。

      尹钊回之以尴尬的一笑,回头对阿茸道:“阿茸姑娘,藏书阁二楼有许多琵琶,你要不要去瞧瞧?”

      阿茸怀抱帷帽,端端正正地坐着。

      “公子到底是想让奴去看琵琶,还是有话不想叫奴听?”

      彼时姚淳厚正端着一杯茶在喝,闻言险些一口喷出。

      尹钊笑得益发温柔:“阿茸姑娘,你去看看,看中哪把琵琶,都可以直接拿走。楼上的琵琶都是苏州有名的匠师亲手所制,每一把在外头都千金难求。”

      阿茸想了一会,终于起身,翩然上了二楼。

      姚淳厚放下茶杯,顿了一会,冒出一句:“樊川,红姑给你挑的这个丫鬟,性子十分耿直啊。”

      尹钊笑道:“红姨就是喜欢心思敞亮,没有心眼的人。”

      心中则道,这妖物哪里是耿直,分明就是歹毒。
      那张嘴就跟她的毒牙一样毒。

      姚淳厚看着行事日益稳重的青年,想起这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心中便深感快慰。他这一辈子一事无成,临到老年,能有一个人继承自己志向的学生,也算老怀安慰了。

      “你跟着吴景先生这几个月,可有收获?”

      尹钊道:“吴景先生是当代大儒,与您一样,都当过翰林编修,还主持过几次科考,于八股应试一途甚有造诣,学生跟随吴先生短短几个月,文章大有进步。吴先生说,以学生现下的文章水平,今年若回广东参加秋闱,便是不能拔得头筹,前三甲也足够了。”

      说起“翰林编修”,姚淳厚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暗淡,连带着把喜悦之情也冲淡了不少。

      二十八年前,燕王殷洵造反,举兵南下攻破金陵。亓文帝一把火烧了皇宫,谨身殿大学士沈峻也跟着殉身。

      姚淳厚永远都忘不了老师沈峻迈入奉天门的背影。

      残阳如血,落在文官单薄的双肩,像是将两年来的烽火与鲜血都压在了他身上。

      姚淳厚听见老师长歌而行:“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他含泪跪下,朝老师渐渐远去的背影长拜了三拜。
      同为天子门生,他没有老师以身报君的勇气。

      庚午年的除夕夜,金陵皇宫火光冲天,燕王殷洵的铁骑踏破了城门。燕北铁骑沉沉地踏过金陵长街时,姚淳厚在沈府帮师母挂上了最后一盏红灯笼。

      师母对他说:“这是最后一顿安生的年夜饭了。明日之后,无论沈府众人生死,你都不得插手。”

      一月后,沈府女眷均被充入教坊司,六年后,老师的最后一点骨血也惨死于贼人之手。

      可他却半点援手都施不得……

      尹钊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竟引得先生忽然怏怏不乐起来,一时有些茫然,但又不好细问,只好拿起桌上的炭钳,拨弄起风炉里的木炭。

      二人沉默间,忽从楼上传来一阵流水般的琵琶声。初似山间幽涧,潺潺细流,渐如大江东去,洪涛滚滚,最后,竟似夹杂了金戈交击,铁蹄奔腾之声。

      二人为琵琶声吸引,俱听得有些痴了。

      因此尹钊并未留意到腕上的佛珠舍利有丝丝金光流闪而过。

      忽地,轩窗外白影一闪,一只浑身雪白的夜枭倏地落在朱漆栏杆上,朝尹钊咕咕地怪叫了两声。

      尹钊一眼就辨出这是夜行司内用以传讯的信枭。

      与此同时,渡僧桥附近的陆判祠里,墙上的铜铃忽然齐齐响动起来。

      原本正拄着半边脸打瞌睡的陆判瞬间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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