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元真羽

21、天师

　　顷刻间人群便已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下去。

　　尹钊虽没什么闲心思拜这个天师，但不想鹤立鸡群引人注意，便也作出一个单膝下跪的模样来浑水摸鱼。剩下还站着的，只有初次参加义社密会不明底细的人，还有——

　　阿茸。

　　眼见着那几根傻站着的“独苗”已经在同伴的提醒下五体投地，阿茸依然倔强地站着。

　　尹钊便去扯她的袖子。

　　阿茸虽未出声，但是看她唇形，说的显然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跪？”

　　尹钊朝她打手势，小不忍则乱大谋，阿茸姑娘你是明白人。

　　阿茸撇了下嘴，不甘不愿地蹲了下来。
　　尹钊便往前稍微挪了点，借自己的身子挡住她。

　　仰头看去，只见雀室前罩着一圈白帘，此刻雀室内点了灯，那帘布上映出一个头戴高冠的身影，隐约可以看出帘后的人穿一身广袖道衣，衣衫被风吹动，这般云遮雾掩，不露本相，倒真有几分谪仙人的感觉。

　　这天师别的厉不厉害暂且不知，装神弄鬼想必是炉火纯青了。

　　雀室里传出一道极为飘渺的声音：“诸位不辞辛苦，前来参加我这太湖夜宴，贫道感激至极。”

　　话说完，忽有阵阵香花雨自天而降，弦乐响起，几个身着轻纱彩衣，臂挽飘飘彩帛的女子伴着一只龙椅凭空出现，那龙椅由四只水猴子驼着，缓缓降落到雀室顶上。

　　一只漆黑的拂尘长柄轻轻挑开布帘，一人缓步而出。一开始他侧着身子，尹钊从下往上看，只能看出这位天师一身素白道袍，身形修长，长发披垂，面覆黄金面具，头上戴着一只黑色的冠冕，不伦不类，看着并不像道士戴的头冠。

　　那天师飞身跳上屋顶，坐到龙椅上，将拂尘一甩，道：“诸位不必如此大礼，请起——”

　　尹钊心道，若不想别人跪他，何不早说？他分明很是享受。

　　果然旁边便有知音：“装模作样，早知道要跪，我还不来了呢。”

　　尹钊侧首看去，见那人一身油绿绿，可不是阿茸刚刚说的那只蛇妖么。

　　众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只有几个人还保持着大拜之礼。只闻前方有人哭喊道：“无生天师，吾家小儿前月突染怪病，城中大夫个个束手无策，我那小儿才两岁，刚刚学会喊爹娘，着实可怜得很哪。还请天师赐下仙丹救命！求天师救命啊！”

　　言罢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雀室之上的天师闻言从袖间取出一只药盒，交给了龙椅旁边侍立的侍女。

　　那侍女一挥彩帛，宛如嫦娥降世般飘然飞下，轻轻扶起求药之人，把药盒交递到他手中。

　　“服下此药，你那小儿从此便一脚踏入真空家乡，再不会沾染半点邪祟。”

　　那人狂喜：“多谢天师，多谢天师。”说着急不可耐地打开药盒查看。盒子刚开了一条小缝，一道五彩华光就透缝而出，华光四溢，闪得人眼花目眩。

　　站立在尹钊身边蛇妖不由伸长脖子，猛地吞咽了几下。

　　阿茸踮起脚，靠在尹钊耳边悄声道：“那是内丹。”

　　这时刚刚检查信符的那几个缁衣男子又如鬼魂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天师的彩衣侍女高声道：“除了天师所留之人，其余宾客还请先回舱内。”

　　几个缁衣人如赶羊般将众人赶回船舱，而后两个缁衣人站在入口处，手持两把十尺长的铁尺，从上往下轻轻一划，尹钊回头望时，只见随着铁尺落下，一层黑色的帷幕似乎也被拉了下来。帷幕完全合上的那一刻，尹钊看见船头几人长身而立，正是阿茸先前点过的几只妖。

　　入口处已经被完全罩住，尹钊看缁衣人不见了，便返身回去，手往外一探，却好似陷入一团粘稠的淤泥里，既捅不穿这障碍，也拔不回手臂。

　　阿茸走到他身旁，双手探入，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臂慢慢地往回拔。

　　“这是结界，叫作雾怨，取万千怨气所成，你出不去的。”

　　“雾怨？”

　　阿茸救出了尹钊的手臂，并未立即松开手，反而与他十指相扣，牵着他往回走。

　　“这里曾为苏城王与太.祖皇帝的一诀生死的战场，当年苏城王虽只有寥寥数十兵将，却使巧计杀了不少殷旗军，甚至差点擒贼擒王，反败为胜。若非有高人暗中相助，今日的江山，未必是殷家人坐。这雾怨，便是采太湖上的万千怨魂所成。”

　　尹钊被阿茸牵着，只觉她的手心冰凉而柔软，自己手上有握笔握出来的茧，练武练出来的茧，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想到，自己满手是茧，会不会硌到她？

　　这念头一起，竟连走路都有几分别扭起来。

　　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听阿茸说，“别动，这上头的怨瘴还未散。”

　　尹钊低头看去，果见手背肌肤隐隐发黑，阿茸的手上雾气缭绕，自行旋转，每转过一圈，尹钊肌肤上的黑色就淡一分。等到他的手臂恢复如常，阿茸便立刻松开了手。

　　两人走到最先进入的舱室前，推门而入，见吴清坐在椅上，脸色煞白。他抬眼看见尹钊二人，便腾地起身，冲到二人跟前：“叔达兄，青岩兄，我……我刚刚遇到妖怪了！那人……那妖身下长着蛇尾巴，这么粗，这么长，还是青绿色的！”

　　尹钊笑道：“子贞兄，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在下之前不是便已嘱咐过你，这船上危机四伏，妖魔鬼怪到处都是，一个行差踏错，说不定便要把小命送掉。我是不是切切叮嘱，要你好生待在此处？”

　　吴清的脸白了又红，呐呐道：“是，是……你早先说过的。”

　　尹钊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带上你，不过是要全了这三人之行，只要你好生听人说话，必能全须全尾地回去的。”

　　吴清又道：“可这天师不是降妖除魔的吗？这船上怎会有妖怪呢？”

　　阿茸乜了他一眼，冷冷道：“闭嘴。”

　　她声音不高，眼神却唬得吴清浑身一震，赶紧缩回角落里蹲着了。

　　阿茸道：“这雾怨能困住□□，却困不住神魂。想必那十三善恶童子，多数都被结界困在太湖外围了。”

　　“我要出窍去破结界，放其它的童子进来拿人，你给我护法。”

　　尹钊微愣：“我听闻神魂出窍极为凶险，你放心？”
　　放心叫我给你护法？

　　阿茸凝视着他的双眼，极为平淡地回道：“蛛妖。”

　　懂了懂了，她要有个万一，自己说不定就要落到那黑寡妇精手里受尽蹂.躏，为了这个他也不敢暗中使绊。

　　阿茸是个爽快性子，说完便取出一条红头绳，在自己食指上打了个结，把另一端递给尹钊，叫尹钊有样学样。两人对向而坐，中间隔了半臂之距，单手持举于胸前，阿茸取出她那日梳头的木梳，梳齿朝下，将梳子卡在绳上。

　　“闭眼，沉心静气。”

　　尹钊听到阿茸低声诵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她的声音似乎不在耳边，倏尔飘远，渐如梵音。尹钊听着听着，心神果然慢慢沉静下来，忽然感觉身体一轻，似乎真地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空灵境界。

　　这实在是平生未有之体验，他有些忍不住想睁开眼睛瞧瞧，自己究竟是到了哪里。

　　二人这边对坐有如两尊木像，看在吴清眼里，却只觉二人神神叨叨，不知在做什么。越是好奇，便越忍不住要瞧个清楚，他见挂在红绳中央的木梳忽地移动起来，往尹钊的手边偏了过去。过了会，尹钊腕上的佛珠上忽然闪过丝丝流光。

　　那光一闪即逝，转眼间十八颗佛骨舍利又恢复暗淡灰白的模样。

　　尹钊一会觉得自己好似腾云驾雾，一会觉得自己宛如置身汪洋，突地，似有一道大浪迎头打来，他避之不及，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

　　睁眼一看，只见阿茸还在眼前，一张粉脸微怒，那双杏眼的怒意若是能化成刀剑，只怕此刻已在他身上戳出几个大窟窿。

　　她唇未动，声音却响在自己耳旁。

　　“我叫你给我护法，你却心猿奔腾，也跟着我一起出来了。”

　　尹钊左右看看，果见二人此刻已不在舱室内，已到了船庐后方的船舷边。

　　他心中直呼冤枉：你叫我沉心静气，我可确实没有胡思乱想……

　　阿茸怒叱：“再叫冤枉，我就咬死你！”

　　尹钊吃了一惊，怎地自己想什么她全知道？他还什么都没说。低头一看，心中便有些了然。二人指上依然绑着红线，想来是这红线作怪了。

　　阿茸叫他气个不轻，想也不想便要往船舷外跳。谁知才迈出一步，就被拽住了。

　　她回身怒视：“你！”

　　尹钊一脸无辜地举起手，勾了勾食指。
　　真不是我，是这红线。

　　阿茸简直快怄死了。

　　这时，忽听雀室上方传来那天师的声音：“我这夜宴，开门迎客，结交天下英豪，却不欢迎居心叵测之人，诸位妖友，莫非不知吗？”

　　黑寡妇精朱玄上前一步，扯开发髻，乌鸦鸦的长发随风飘扬。她扬声道：“念卿，你难道认不出我了吗？”

　　白袍金面具的天师“哦”了一声，笑道：“玄珠，是你呀。几年不见，你年轻了十几岁呢，险叫我认不出来。”

　　原来这黑寡妇精真名叫玄珠，尹钊默道。

　　黑寡妇精口中吐出一道一指粗的蛛丝，盘在手中，向那高高在上的天师道：“念卿，我念在你少不经事，你若将姐姐的妖丹交出来，随我回山，我便既往不咎。否则，我只能按碧游门规处置你了。”

　　天师从龙椅上站起来，踩在一只水猴子背上，仰头发出一阵张狂的笑，笑够了，他才轻轻地说道：“凭什么？”

　　“那妖丹本就是我娘的，”他的手从龙椅上轻缓地抚过，“这把龙椅，原来也该是我的。”

　　“你凭的什么，敢对我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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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阿茸姑娘诵念的咒语非作者菌原创，出自道家八大咒。
（哎，最近都没有读者菌跟我说话了。人生呐，真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