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元真羽

20、妖魔夜宴

　　这是一艘楼船，分为三层，底层有货物压舱，第二层是船庐，第三层是雀室。

　　尹钊上船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雀室，然而那里的门户紧闭，并没有看到有人在。有婢子模样的少女引了他们去其中一间舱室里，不一会，便有个缁衣男子过来向他们索要信物。

　　阿茸先把黄符递给那个男子，黄符一碰到男子的指尖，即刻燃烧起来，火焰像是被什么控制着，排出孙青岩三个字。那男子冷冷地刮了阿茸一眼，又走向尹钊，果然，尹钊手里的符纸燃烧后显现出的是“郑叔达”三字。

　　大概是那男子的眼神太过吓人，吴清坐在尹钊旁边的，好端端地却吓出一身汗来。

　　“你的信符呢？”

　　吴清一个哆嗦，摸完袖袋，又去摸身上，却怎么也摸不出符纸来。

　　缁衣男子皱了皱眉，探手便要来捉吴清，把吴清吓得直往尹钊身后躲。

　　“啊，别捉我！壮士！容我再仔细找找……”

　　阿茸从旁出手，两根手指轻轻一捏，那缁衣的男子的手登时就进退不得。

　　尹钊展开扇子，颇为风流地扇了两下，扇柄抵在那人手背上，笑道：“兄台莫急，信符肯定是有的。子贞兄，你赶紧仔细找找。”

　　吴清把自己全身上下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信符，眼见着缁衣男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也越发欲哭无泪。明明临行前好好带着的，怎地却不见了？

　　“你的信符呢，快拿出来！”

　　吴清小声地回道：“好像……不，不见了。”

　　那男子脸色大变，奈何右手挣不开阿茸的桎梏，只好探出左手去拿吴清。

　　他的手指刚搭上吴清的肩膀，吴清便觉肩头一麻，整块骨头好似要碎了一般。

　　尹钊将扇子一斜，啪地打在那人的手腕上。

　　他眼含笑意，斜视着吴清，右手指间赫然夹着一张符纸。

　　“啧，子贞兄，不是说了叫你好生找找嘛，大意了吧。你的信符在这里。”

　　缁衣男子眼角疾跳几下，显然对此戏耍很是恼怒，但不知因何又忍了下去。他劈手夺过尹钊指间的符纸，见那符纸烧起来，现出“吴子贞”三字，脸色才缓和许多。

　　待那人离去，船舱内只剩下尹钊三人。

　　那吴清听信贾世丞所言，认为尹钊二人是歹人所扮，但又迫于阿茸的“淫威”，也不敢声张，又自持自己一贯的雅士身份，此刻只远远地坐着，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

　　阿茸把手指在尹钊衣上揩了揩：“你做什么偷他的信符？”

　　吴清怒目而视，一脸愤然。

　　尹钊刷地打开扇子，朝吴清的方向扇了两下：“子贞兄请我到巡检司里叫李巡检一顿好打，我不过是礼尚往来，跟他开个玩笑罢了。”

　　“子贞兄，你不怪我吧？”

　　那吴清心里气得几欲挠墙，面上还得强颜欢笑：“不怪，不怪。”

　　阿茸起身，整整衣裳：“走吧，出去瞧瞧。”

　　尹钊收了扇子，跟在阿茸身后，二人出了舱门，顺着舱道往外走了一段，阿茸忽然回头，满眼真诚道：“我发现……你……其实还挺贱的。”

　　尹钊淡笑：“此等褒奖，在下可受不起。”

　　二人走到甲板上，还未来得及查探一番，便见天上黑云堆积，长风烈烈，不多时果然听见一阵轰鸣，紧接着下起雨来，二人只好又退回船舱里。

　　大概是信符的检查已然完毕，此时也有不少人出来走动，只是因为外头下雨，众人只好挤在狭窄的舱道里，只听这边道“某某兄台”，那边称“某某贤弟”，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尹钊摇着扇子转过一圈，不一会便将各院学子辨个七七八，与各位称兄道弟起来。

　　阿茸则极为高冷，便是有人主动前来搭话，她也一概全不理会。

　　尹钊转回来，以扇掩面，低声道：“真是一个不落，把苏州十大书院的人全都请来了。”

　　阿茸挤在拐角里，目光紧紧盯着远处几个未作读书人装扮汉子：“不止请了苏州的学子，还有不少妖。”

　　尹钊吃了一惊：“有妖？”

　　这他倒一点都没看出来，这回他的佛珠倒未作任何警示。想来不论是妖是鬼，只要对他没有杀意，佛珠便不会示警。

　　阿茸不着痕迹地指了下一个头发乱如鸡窝的汉子：“这只妖，元身是只山鸡。”

　　尹钊憋笑：“嗯，头型倒是颇为神似。”

　　“那个穿绿袍子的，元身是只竹青蛇，约莫修了三百年了。”

　　尹钊盯着他那身绿得打眼的袍子：“得道之后品味也依然如故啊，看来是只念旧之妖。”

　　“那个瘦子，虽作男子打扮，不过是只女妖，是黑寡妇。”

　　“蜘蛛精？”

　　阿茸点头：“这只黑寡妇修行时日虽短，但妖息却厚重绵长，看来修为不弱。你且小心些，听闻黑寡妇最喜欢捉皮相好的青年男子回去阴阳和合。”

　　尹钊先还点头称是，听到最后一句，差点噗出声。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只身着玄袍黑寡妇精，发现她眉眼妩媚，脸盘儿小巧，虽未施粉黛，长相倒是颇为风流。

　　正巧尹钊看她时，她也眄了尹钊一眼，目光如流水般从诸位士林学子身上滑过，最后又转回尹钊身上，冲尹钊遥遥一笑。

　　阿茸便斩钉截铁地说道：“妖看人不用眼睛，用气息。她瞧上你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黑寡妇精就穿过人群朝尹钊走来。

　　“在下朱玄，不知兄台贵姓？”

　　尹钊只好硬着头皮拱手回礼道：“免贵姓郑，字叔达，不知朱兄在哪个书院就学？”

　　黑寡妇精朱玄掩唇轻笑，露出一点女子娇媚的嗓音：“叫郑兄见笑，在下不过是个山野之人，粗粗识得几个字，读过一点圣人之书，并未师从任何大儒学文。”

　　两人又攀扯了一会，讨论了一点诗词歌赋，佛道法儒，尹钊赫然发现这妖居然比一般读书人还有见识。

　　那黑寡妇精故意引着尹钊聊性大发，却在两人聊得火热之时戛然而止，拱手告辞：“那边有朋友相唤，朱玄不得不失陪了。待会见了叔达兄，我们再细聊。”

　　尹钊看到她宽大的袖袍微微下滑，露出两只白如珍珠的藕臂，腕上还带了一只玉镯，袖间飘来一股幽幽的香气，如同深谷幽兰，叫人心神一清。

　　那黑寡妇精走出几步，还故意回眸一笑，媚眼如丝，当真勾魂夺魄。

　　如她这般故作男子打扮，先与男子搭讪，再引那男子交谈，刻意卖弄自己的学识，在对方谈性高涨之时，又故意露出破绽叫对方识破自己的女子身份，接着留下一抹暗香翩然离去，此等撩汉手段，若是施在真的郑叔达手上，那郑叔达只怕早被勾走了魂。

　　可惜尹钊显然对此兴致缺缺，那黑寡妇精前脚刚走，后脚他便扯着阿茸进了一间空船舱。

　　往日他孤魂野鬼倒是见了不少 ，但妖却甚是少见，大概与现今佛道昌盛不无关系。天下的和尚道士多了，妖类不好出来行走，只能纷纷隐居山林苦修。

　　“你实话与我说，这黑寡妇精我可对付得了？”

　　阿茸凉凉地瞥了尹钊一眼：“你若肯好好与她做个一夜夫妻，她大概不会杀你，只会把你留下来吸阳气，直到把你吸成人干为止。”

　　那就是对付不了了。若她真地朝自己下手，大概只能智取了。
　　尹钊想着便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阿茸等了许久，不见他来求自己，心里顿时觉得她一脚迈出了楼梯，却发现没台阶可下，别说有多郁闷了。

　　眼见尹钊一杯水都快喝完了，不由道：“你没别的想说？”

　　尹钊奇怪道：“阿……青岩兄你想听什么？”

　　阿茸轻咳一声：“那蛛妖在我看来，不过是个小辈。”
　　眼下之意，你对付不了的东西，在我这里就是小菜一碟。

　　尹钊哑然失笑。

　　“如此，到时还得请青岩兄多多护佑。”

　　阿茸便双手抱于胸前，既不点头，也不言是，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尹钊在阿茸旁边坐下：“你方才说，这黑寡妇精修行时日不长，修为却不弱？妖的修为莫非与修行时日并无直接关联？”

　　阿茸道：“每年科考都有人年纪轻轻便位列三甲，有人考到须发皆白都还只是个老童生，难道读书便是时日越长，便越厉害么？修行亦然，心性，天资，机缘，缺一不可。若是心性坚定，天资聪慧，又恰逢机缘，一日千里也并非不可能。”

　　尹钊道：“受教了。”

　　“就你看来，那黑寡妇精修了多少年了？”
　　“约莫一甲子。”
　　“那阿茸姑娘你呢？”
　　阿茸看向尹钊：“一纪。”

　　一纪，便是十二年。

　　不过修了十二年，那黑寡妇精在她眼里就已经是小辈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尹钊默然片刻，诚心实意地夸赞道：“阿茸姑娘果然天资聪颖。”

　　阿茸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恍惚了片刻，哂道：“不过是机缘好罢了。”

　　长白山天池下的三年冰封，锻造了她这副已死之躯，从此寒气入体，可保躯体百年不腐。锦衣卫指挥使府上五年香火不熄，段斐跑遍天下只为请来高人为她安魂，叫她神魂复位，不至于变成一只浑浑噩噩的行尸。等她恢复神智，又请各派道士高僧传授她修炼之法，夜行司内收纳的典籍随她取看，试问这样的机缘，天下几只妖能有？

　　段斐说，你曾于我有恩，我替你招魂，不过是还恩情。

　　但她不明白，蜀中柳家的姑娘，与他差了南北遥遥数千里，怎会于他有什么恩情？

　　段斐还说，你虽名为我的属下，实为亲人。如果你不介意，人后我们便兄妹相称，你就唤我一声“二哥”吧。

　　舱外忽然人声喧沸，“雨停了，雨停了！”

　　尹钊长身而起：“走罢，行了一路，想必已经到太湖了。过去夜行司也曾循迹摸到太湖上，但一直找不到义社的船，当时便有人猜测，太湖上想必设了什么迷魂的法阵。且出去瞧瞧，看到底是什么在作祟。”

　　二人并肩行到甲板上，混在诸人之间，四下环视，只见湖上一片茫茫浓雾，楼船好似漂泊在一团棉絮里。雾气被风吹动，显出汹涌的波动，好似其中潜藏着无数凶兽。

　　忽然有人叫道：“天师——”

　　一大群人纷纷转向雀室所在的方向，齐齐叩首跪倒下去，口中山呼：“无生父母，真空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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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无生父母，真空家乡”，改自明代罗教供奉无生老母时的祝祷词，原句是“无生老母，真空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