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元真羽

19、正四品

　　酉时已过，浒墅关上残阳如血，天边隐隐有些黑云聚汇，风势陡急，显然过不久就要下雨了。可码头上依旧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尹钊和阿茸现在已经改换了妆扮，一个扮作长条竖高个，一般变作敦实矮胖子。

　　阿茸生得纤瘦，要模仿出孙青岩胖硕的体型着实不易，不得已，在襕衫内穿了件棉袄，看起来才有那么点虚胖模样。也亏得她不怕冬寒暑热，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一头是汗了。

　　那郑叔达惯爱拿把扇子附庸风雅，尹钊下山前，从他那里顺了过来。此刻二人坐在码头旁的长亭内等船，尹钊望着河面，刷地一声地打开折扇，掩面道：“你说那贾世丞会不会来？”

　　阿茸一指抵住他扇动不停的扇子：“你留下你那小兄弟，不就是为了引他过来吗？但凡他真地多长了两个心眼，就不会不过来……”

　　尹钊忽地收了扇子：“小心，有人来了，是蒹葮庄的庄主吴清。”

　　那吴清特地穿了一件藏蓝色的兜帽斗篷，低着头，挤开人群往长亭走来，远远地，似是瞧见了尹钊他们，便对尹钊他们招了招手。

　　尹钊道：“待会你不要出声，一切由我来应对即可。我学郑叔达的声音能学个七八成像，再装装病，想来他听不出破绽。”

　　刚说完，那吴清以行到近前，远远地，便朝尹钊拱手道：“叔达兄，青岩兄。”

　　尹钊亦回礼道：“咳咳，子贞兄。”
　　子贞正是吴清的字。

　　阿茸抢了尹钊的扇子，打开来自往旁边让了让，只是虚回了一礼。吴清虽然奇怪向来能言善道的孙青岩为何今天变成了哑巴，不过他现在满心都是烦恼，自然无暇他顾。

　　“啊……叔达兄，我有一言，不知方不方便问你？”

　　尹钊顶着张假面皮，挤眉弄眼半天，才弄出个不成样子的微笑：“子贞兄但问无妨。”

　　吴清看得有些牙疼，颤声道：“叔达兄你这脸，你这是……抽筋了？”

　　尹钊拍拍脸：“你问吧，我没事。”

　　吴清压低声音：“叔达兄，你与青岩兄已是义社的元老了，我这还是第一次参加这太湖……我这，我这心里，着实虚得很呐。”

　　尹钊不知这郑叔达二人之前究竟与吴清说过什么，只能模糊其辞地反问：“怎么？子贞兄不相信我们吗？”

　　吴清跌足道：“我岂是不相信你？你上次给我的药，我的朋友服用之后确有良效。只是有时太好了吧，也叫人慌得很。你说那位天师，果真有活死人，肉白骨，降妖驱邪，甚至是长生不死的大能？”

　　原来是问这个。

　　尹钊笑道：“是与不是，你今日一见便知，不是吗？”

　　那吴清望望河面，忧心忡忡：“说来这也快酉时一刻了，如何不见船来？”

　　尹钊也望着浒墅关的关卡，眼见着一条条船自关那头过来，就是没有一艘船头插着红色船旗的。
　　阿茸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

　　尹钊看向阿茸，阿茸拉过他的手，借着袖子的遮掩，在他掌心里轻轻地写了个“贾”字，接着又写了个“避”字。

　　阿茸指尖肌肤又细又滑，从尹钊掌心快速滑过，麻麻痒痒的，好似蚂蚁在爬。

　　尹钊强忍下这痒，回头往向着码头而来的那条大路上看了几眼，目力之所及，均不见有贾世丞的身影。

　　不过他知道阿茸不是常人，自然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感应之法。

　　“子贞兄你在此候着船来，我与青岩有些许琐事，去去便来。”

　　说完不等吴清回复，二人便相携出亭而去，到路边寻了一处荒僻的芦苇荡躲了进去。过了一会，果见一辆马车颠簸着过来，还未到码头，车内人便急忙忙掀开帘子跳了下来。

　　正是贾世丞无疑。

　　这贾世丞是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眉眼细长，一双唇生得有些凉薄，是个极为媚气的少年长相，再加上身形高挑单薄，看起来其实比华衍还要女气三分。

　　此时他一双秀气的眉紧紧地拧着，目光好似猎食的老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逡巡着。蓦地，他眼中一亮，似是发现了什么，朝长亭疾步奔了过去。

　　尹钊待他走远了，才问：“方才他离得还远，你怎就知道他到了？”

　　“方圆五里之内，但凡有妖息，都逃不过我的灵觉，他引猫妖上身，又藏不住妖息，五里外我就感应到了。”

　　尹钊心道原来如此，抬臂将阿茸一拦：“这个便无须你出马了，我去去便来。”

　　言罢身子一低，从芦苇丛中蹿出去，悄无声息地潜到车夫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车夫回头，还不待叫上一声，就被尹钊一个手刀砍昏了过去。尹钊跳上车辕，掀开车帘，果见里头坐着华衍，被五花大绑，拿巾布堵了口。

　　尹钊把人抱下车，又藏回芦苇丛中，一面给华衍解绳子，一面道：“你猜那贾世丞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阿茸道：“第一，抢吴清上船的信物；第二，寻到咱们，与咱们恶斗一番，抢信物上船。两条道儿哪条更便宜行事，他难道是个傻的看不出来吗？”

　　尹钊取下华衍口中巾布，以指抵唇示意他莫要出声：“他不傻，只是心气盛，未必愿意选好走的路。”

　　而且吴清是他的生父，这贾世丞之前便知道吴清入了义社，要参加五月初九的太湖密会。他先前没抢吴清的信物，此刻更不会去抢。就如同他以前藏拙之时常常与华衍针锋相对，可每次也不曾真正伤害华衍一般，所以便是他这次绑了华衍，也没动华衍一根汗毛。

　　尹钊快速地对华衍说了两句：“我知你此刻必然有诸多疑问，稍后我会为你详解。你现在在这里藏好。”

　　言罢看向阿茸：“想必贾士丞此刻已经与吴清商议好了拿我的法子。我这便入亭去，你趁机拿住他。”

　　阿茸嗤之以鼻：“我不用趁机，我随随便便就能拿住他。”

　　尹钊走得险些跌个跟头，回头无奈道：“那么就当阿茸姑娘你成全我，叫我瞧瞧那小子的阴谋诡计，也好开下眼界，如何？”

　　阿茸不可置否，到底也不再说什么了。

　　尹钊这边才走进长亭里，就不见了贾世丞的身影，四下里扫过一圈，也没寻到人。

　　吴清一脸忧色地靠过来：“叔达兄，你快与我走，咱们别等船过关了，直接到浒墅关内上船。”

　　“这是为何？”

　　吴清道：“有朋友来给我报信，说是锦衣卫来拿人了。”

　　尹钊肃然道：“当真？如此说来，这里确实不能留了。你在浒墅关中可有熟人？”

　　“这里的巡检曾得我财帛相助，想来求他放我们进去当是不难。”

　　“可是青岩兄还未回来，难道我们不等等他么？”

　　吴清焦急道：“嗨呀，来不及了。”

　　言罢拉着尹钊便往浒墅关疾步而去，二人穿过码头，奔向巡检司的衙门。

　　过往船只都要在浒墅关停船清点，报缴税银，往常因为差役盘剥，常与行商起争吵，此地的县老爷便向皇帝请旨，特在此处设一巡检司，以镇压械斗冲突。

　　这巡检司正与浒墅关相连，穿过巡检司的大堂和后院，便是浒墅关。

　　二人到了门前，吴清报上“李巡检”的名号，差人便将他们放了进去。吴清对尹钊道：“我先去与李巡检通通口风，若他答应放我们过去了，我再回来告诉你。”

　　尹钊点头，背着手在大堂内转了一圈，从旁边的武器架上抽出一杆长.枪。

　　旁边差人厉喝：“你做什么？”

　　尹钊道：“我看这枪一身寒光，打得实在不错，就忍不住要细看看。”

　　那差人闻言便缓和了脸色：“那当然了，这可是我们巡检的爹打的……”

　　这差人也是自来熟，被尹钊稍微一逗，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我家巡检大人如何如何，我家巡检大人的老爹李铁匠如何如何。

　　尹钊一面与他搭话，一面在暗中细看这巡检司大堂的布局。

　　尹钊原先以为贾世丞会在自己身上下手，但等到此刻他没来，想必是已经奔阿茸去了。

　　只是他不像尹钊占尽先知之机，他料定尹钊有帮手，可没料到尹钊的帮手是他对付不了的人物。他将马车停在半路，本来就是引尹钊他们去救人的。

　　尹钊没回来前，他便与吴清商议，要叫吴清引他来巡检司，想必是要借那李巡检的手来对付自己。而他则兵分两路，去抓尹钊的同伴。

　　这算盘打得精妙，也省得告诉吴清实情。只可惜，他料错了两件事，其一便是阿茸，其二则是尹钊亦是夜行司中人。

　　只是不知那贾世丞将尹钊误作了哪一派人士？

　　“你家巡检大人武功高强否？”

　　那差人骄傲得像只大公鸡，鼻孔都快仰到天上去了。

　　“什么叫武功高强，我们家巡检大人，那可是，飞天遁地，下海抓鳖，无所不能。知道什么叫百步穿杨么？嘿，我们家大人，百步射苍蝇，说射左翅，绝不会射中右翅……”

　　尹钊笑道：“你们家大人眼力真好！”

　　最后一个好字落下，尹钊提枪飞起，枪身一横，扫落一支从暗处射来的箭。那箭来势横厉，震得尹钊虎口隐隐作疼。尹钊心说好箭法，幸亏多问了两句，不然没提防，岂不是要叫那李巡检射成个马蜂窝？

　　他本业是个书生，鲜少有跟高手交手的机会，此刻见了高手，心中没生退意，反而隐隐有些兴奋，纵是有事当前，也止不住自己想一试身手的心。

　　他寻了个两墙相交的犄角藏身过去，只留一面接箭，手中的红缨枪在身前舞成了一片虚影，咔咔咔不知挡落了多少箭。

　　那藏在暗处的李巡检不知是射完了箭，还是发现箭攻无效，下了一阵箭雨，便消停了。

　　尹钊持枪而立，凝神辨音。都说绝顶高手，能将方圆一里内的风响虫鸣尽收耳底。尹钊自问功夫还不到家，但已经堪堪地摸到了高手的门槛。

　　忽地，他听见头上青瓦一声轻响，长.枪猛地向头顶突击而出。

　　一道矫健的身影如猎鹰扑食般落了下来，来人手拿一把包了铁皮的长木弓，弓身一转，弓弦绞住枪上的红缨，一送，再一挑，便把尹钊手里的枪缴了过去。

　　二人弃了兵器，动起拳脚。尹钊到底不是武人，与那人几个来回，便觉有些难于应对。刚被人拿住手上脉门，忽有一道劲风打来，将二人远远分开。

　　那李巡检怒目看向来人，见是个虚胖的胖子，便喝道：“你是何人？”

　　阿茸不语，只亮出一道腰牌。

　　这位李巡检看了腰牌便是一愣，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时躲在角落里看了半天武打行的差人赶紧跑过来，小声道：“我的巡检大人哪，这是锦衣卫四品佥事的腰牌，正四品，大官儿。”

　　那李巡检才一脸恍然大悟，单膝下跪道：“卑职李重元，参见佥事大人。”

　　他脸上迷糊，心里也是迷糊得不行。这吴庄主不是说与他一起来的人是个江洋大盗，怎的却突然又冒出了个锦衣卫的人来叫停？啊，莫非这吴庄主是坑他？

　　难怪觉得他今天说话眼神躲躲闪闪呢。

　　阿茸收了腰牌，转向尹钊：“玩够了没？船到了。”
　　尹钊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够了够了。”

　　阿茸叫那李巡检起身，吩咐道：“长亭附近的芦苇丛里丢了两个人，一个被我制住了。你这就差人过去把那二人提过来，记住，在本官回来之前，必得将人看好。”

　　李巡检抱拳道：“是。”

　　阿茸道：“去把里头那个姓吴的押过来，现在本官要借你们巡检司的道上船。”

　　那李巡检又道：“是”

　　显然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见了官长，连奉承话都不会说两句。

　　二人均不知那李重元此时无话，不是话少，只是惊呆了——早听闻锦衣卫里奇人异士多，今天才见了一个，居然是个胖子娘娘腔。妈诶，功夫还贼高！

　　这李重元心里吐槽归吐槽，办事倒是利索，阿茸他们前脚才进了浒墅关，后脚他就把三个人全锁牢里了。害得华衍大呼冤枉：“我跟尹大哥他们是一伙的，你把我也锁进来算是怎么回事啊啊啊——放、我、出、去！”

　　躺在稻草堆里的贾世丞慢慢翻了个身，有气无力道：“你……给我……闭嘴。”

　　浒墅关内，一船红旗招展，缓缓地出了关，往太湖的方向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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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阿茸：人在江湖漂啊，哪能不挨刀……啊，不是，是人在江湖漂啊，哪能没几个身份……
李巡检：正四品，大官儿。
尹钊：发觉我媳妇儿挺厉害的。（哎，忧愁啊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