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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美色 ...

  •   五月初七,休完了端午假的学子都陆陆续续回了鹿山书院。

      华衍回来之后,这两日总觉有些古怪,仿若房内还有第三双眼睛在看着他。有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发侧,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禁不住想起往日同窗说过,这鹿山之中颇多坟茔。

      颇多坟茔……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在心中云蒸雾绕的。华衍一阵心惊肉跳,终于忍不住抱着被褥下了床,悄咪咪地摸向尹钊的卧房。

      推开一道门缝,正瞥见月光泠泠地自窗子流泻进来,一人白衣墨发,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把黑漆描红的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

      我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义父大哥——有、女、鬼、啊——

      这四个字提到胸口,正待喷薄而出,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着嘴巴堵了回去。

      华衍拼命地抬头,正好瞥见尹钊的下颌轮廓,一颗心终于从极高处一下落回肚子里。他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拼命地往屋里指,同时还拼尽全力地把自己眨成了一副斗鸡眼,想以眼神示意大哥——屋内有鬼,不骗人。

      大哥倒是往屋里看了,偏这时,那女鬼也转过头来。月光下,好一张冷俏明丽的脸盘儿,眼如杏核,鼻窄而挺,双唇一抿,便似樱桃……只是,好像瞧着有些眼熟。

      那女鬼开口说话了,带着点女娃娃音,却莫名地叫人觉得不好招惹。

      “尹公子,你家这位小兄弟,鼻子倒是灵醒得很。”

      是那个歌伎,阿茸!

      尹钊微微一笑,对华衍道:“夜深了,莫要大喊大叫。”

      华衍点了点头,尹钊便松开了手。

      华衍一得自由,便炮语连珠道:“大哥,这不是阿茸姑娘吗?你怎么把阿茸姑娘带进书院里来了?这要叫山长知道了可怎生是好?”

      尹钊叫他一顿放鞭炮似的念得头疼,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阿茸站到椅子上,风从窗外拂来,吹得她一身羽衣猎猎,如同被吹皱的朝云晚霞。

      阿茸把头发挽到一边,一手拿着梳子,轻轻一跃,人便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飞了出去。

      华衍“啊”地一声,丢下被子扑到窗前,只见外头竹林飒飒,水银也似的月光映出了苍竹翠绿的影。阿茸飞身在竹林间盘旋,环绕,时而脚尖轻轻一点,仿若肋下生风,这个人如一朵白色的云,飘飘然升到高处,而后又轻轻地落了下来。

      华衍看得目瞪口呆,吭吭哧哧道:“大……大哥,她会飞、她会飞!”

      倏地,阿茸身影拔起,自尹钊他们居住的斋舍顶上掠过,飞向山上的重重密林中,便不知去了何处。

      华衍站在窗前,身子被风吹得凉透了,才想起来抹了把脸,神神叨叨,两眼发直地往回走。

      “我一定是做梦了。对!梦游……我要回去睡觉。”

      回到自己的卧房,在床上摸了半天,愣是找不到被子。

      “咦,我被子呢……”

      “你的被子在这。”

      尹钊把被子轻轻地放到他手边。

      华衍一骨碌翻身上床,抖开被子,拉过头顶,整个人蜷在被中闷了好一阵,忽然扯下被子,露出一双幽亮的眼睛,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开口对坐在床边的尹钊道:“啊……我知道了。那阿茸姑娘想必是姑射中人,羽化升仙去了吧……”

      尹钊伸手往他脑门弹了一个脑瓜嘣儿。

      “嗷——疼疼!”

      尹钊弹了弹自己的衣裳:“梦醒了?脑子还明白吗?”

      华衍捂着微红的脑门爬起来:“醒了醒了,脑子明白得很。”

      尹钊倒了杯茶递给华衍:“明日我有些要事要办,在此之前,有些话我要同你说清楚。”

      华衍见尹钊说得慎重,不由便挺直了腰板。

      “第一,日后不要再替那赠药之人的命令行事。那人来历不明,行事遮遮掩掩,丝毫不光明磊落,行得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你义父是督造太监,天子内臣,地位微妙。你若被歹人利用,不免要给你那义父惹来无妄之灾。”

      “第二,不要再给你义父服用那人给的丹药。来历不明的东西,终究隐埋祸患。你怎知他给你的就一定是救命的药,而不是送命的药呢?”

      华衍嗫嚅道:“可是,可是我义父服了他的药后,确有好转……”

      尹钊抬手打断他:“这正是我要说的。须知这丹毒之害,并非一日之寒,要连根拔除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你义父不能与青壮之人相比,用不得虎狼之药,说到底,还是要细心调养才能回转。我会托江湖上的朋友帮你寻丹问药,必会替你寻到拔除丹毒的法子。”

      华衍红了眼眶:“大哥……”

      “这第三,以后你离贾世丞远些。他若是再激怒戏弄你,你都一概不要理会,记住避让二字便可。”

      华衍还感动着,听了这句便觉有些不服:“为什么我要让着那个小王八蛋?”

      “为了你的小命。”

      华衍没料到尹钊竟抛出这样一个理由来,一时被他堵得无话可回。

      “第四,阿茸姑娘并非歌伎,实乃异人,有许多你难以理解的本事,你不必惊讶。不过她脾气不是太好,你对着她,最好恭敬些,千万不可慢待了她。”

      华衍垂头丧气,宛如一只斗败的公鸡,丧丧道:“大哥,总感觉你知道很多事情,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尹钊摸摸他的头:“等你再长大一些,很多事情,你自然就知道了。”

      “是吗?”华衍低声自语,身子一缩,又蜷回被子里去了。

      他脑中时而闪过往日义父在京中给那些达官贵人下跪磕头的场景,时而闪过义父怒叱他不知轻重的画面,时而又想到义父那日对着那白衣女冠下跪,他弯曲的脊梁像是拱桥,承载了千斤重量,颤巍巍的,几乎要直不起来。

      华衍想着想着便有些泪眼朦脓了,说话带着哭音:“大哥,我知道了。我听你的就是。”

      尹钊微叹一口气,负手走到门外,沿着石板路往后山的方向走。

      此刻斋舍一片黑暗,再苦读的学子都已经拔灯歇下了。尹钊在山间缓步而行,耳闻着林叶飒飒,眼见着树影幢幢,也不觉害怕,山间特有的湿气,泥土的土腥味,反而叫他觉得心旷神怡。

      忽然听见水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月光下,一池碧绿水潭,波光粼粼。那水潭并不大,潭边树木葱茏,几条树藤从水潭上交跨而过。

      阿茸就仰身躺在其中一条树藤上,来回微晃,整个人却好似一只落在藤上的鸟,粘得牢牢的,身姿稳如泰山。

      尹钊在水潭边的岩石上坐下,仰头唤道:“阿茸姑娘——”

      阿茸忽然从树藤上腾身而起,单脚勾住树藤,身子曳着那树藤往下。

      那一瞬,时间似乎被凝固了一般。

      她一身羽衣飘然,圆月在她身后发出皎洁的光辉,她似是从蟾宫落入凡尘,清冷冷的面容和眉眼,在月色中越来越清晰。

      她的长发垂下,落在尹钊脸上,羽毛一般。

      尹钊屏住了呼吸,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江南塞北,他从没见过这样性情乖刁的姑娘。若高兴时,还能讲上两句道理,若不高兴时,恐怕能把你家十八代祖坟撅出来鞭尸。

      尹钊想,这姑娘只怕脑壳有病。然后他又觉得,自己只怕脑壳也出了毛病,不然怎么会跟她搭到一块——哦,是她胁迫的……

      这么说,他不是脑壳有病,而是孬。不过她给自己下了毒,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碍着明面上那点尊卑关系,他想不听话也不行。如此说来……诶,等等等等,她眼角有颗极浅的小痣,以前竟然没有发现……

      阿茸忽然往尹钊眼睛上吹了一口气,尹钊不由毕了眼,等睁开眼时,阿茸已经不见了。

      尹钊神智霍然一清,他刚刚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站起身,看到阿茸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凝视着自己。

      “你刚刚给我用了什么迷魂的术法?”

      阿茸把梳子别进腰带里,缓步走向尹钊,淡淡道:“我没对你用什么术法。”

      尹钊曾经见过她双目变为血色,与那陆判对视一眼,便叫那陆判吓得屁滚尿流。因此先入为主,便觉得她肯定在自己身上用了同样的把戏。现在自己想想,方才她一双眸子仿如墨玉,确然不曾对他动过什么手脚。

      那他怎么会跟傻了似的看呆了?!

      尹钊百思不得其解,就跟吞了金似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不畅快得很。

      阿茸在尹钊刚刚落座的岩石上坐下,从袖间取出一条红发绳,径自编起辫子。

      十根白皙纤细的手指翻飞,不一会她便将头发收拾好了,用红发绳系上。

      阿茸按了按鬓角的头发:“我没对你用什么术法。”
      她回身,极为认真地看着尹钊的眼睛说道:“只不过你为我的美色所慑罢了。”

      尹钊:……

      下一刻,尹钊的脸忽然红炸了。

      他闷了好久,才憋出一句:“阿茸姑娘在某些方面真是莫名自信啊。”

      阿茸道:“不是自信,只是陈述事实。你是不是以为,我往常看你,是见你生得好,或是对你生了什么旖旎心思?”

      尹钊好容易凉下去一点的脸再度红炸。

      他溃不成军,语不成句:“你……你莫要妄自揣度别人的想法……这简直,太可笑了……”

      阿茸又道:“所以,我有个决定。”
      “你以后必然是要通过科举入官场的,我希望到时你能帮我救一个人。”

      尹钊显然没跟上她这番跳跃:“什么?”

      二人不过是暂时相帮,尹钊可没有跟她长期结盟的打算。但若此时不应她,也不知她会不会忽然暴起,毕竟被她咬过的地方现在还隐隐作疼呢。

      “此事你可慢慢考虑,我要你帮忙,自然会用等价之物与你交换。”

      尹钊默然不语,在风中站了许久,脸上的热度才消退下去。他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

      “那两个人已经找到了。咱们等了三日,贾世丞都没有出现,明天便是五月初九了,他必然会回书院来抓人。咱们须得先他一步,事不宜迟,趁着天黑,还请阿茸姑娘跑一趟,去夜敲闷棍吧。”

      阿茸站起来,往山下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道:“我发现你近日使唤我倒是使唤得很是得心应手嘛。”

      尹钊拱手道:“怎敢?不过是业有分工,阿茸姑娘你能者多劳罢了。”

      转日的讲经课上,吴山长才步入讲经堂,便觉堂内少了两人。

      “叔达与青岩怎么没来?”

      尹钊起身道:“秉山长,叔达兄与青岩兄昨日染了风寒,今晨天一亮便到山下看病去了,事发突然,只好托我向您告假。”

      这吴山长是旷达之人,除了教书与有关鹿山书院声誉之事,旁的一概不管,闻言便道:“唔,我知晓了。”

      便抽出书卷,上起课来。

      早晨由山长讲学,午后无课,诸学子可自学温书,或者练习作文,以供师长批点。尹钊向华衍嘱咐了两句,便避开众人去了后山。

      阿茸还是躺在水潭上空的树藤上,晃晃悠悠,听见尹钊来了,才翻身落下。绣着并蒂莲的红绣鞋自裙底露出,轻轻地在一个被捆成球的胖子身上踩了一脚。

      “这瘦子实在,都不必我套话,自己便把什么都说了。这胖子倒是滑不溜手,把我惹气了,就打了他几下,你不介意吧。”

      尹钊把人翻过来一瞧,只见那孙青岩已被扁成了猪头,叫人不忍直视。

      无量天尊,青岩兄,这可是你自找的,不是我对你不住。

      尹钊把人翻回去,道:“如何了?”

      阿茸从袖间取出两道黄符,道:“酉时一刻,在浒墅关登船,红色船旗的那艘便是。这两张黄符就是他们登船的信物。”

      尹钊拿了一张黄符,道:“这两个人怎么办?”

      阿茸道:“好办。”

      言罢提着两人走进密林里,用不知从哪顺来的铁锹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把昏迷的两人丢了进去,又从别处捡来碎枝烂叶盖在坑上,乍一看,绝对看不出地上有个坑。

      尹钊忽然觉得,这阿茸姑娘不去当强盗,反倒去当官差,简直是大大的可惜了。

      这边土匪阿茸与书生尹钊捡了条僻静的山路下山去也,那边贾世丞好不容易才甩脱了姚飞雪,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回了鹿山书院。

      他在书院中上下翻了个遍,就是没找到郑叔达与孙青岩二人,气得脑壳都要炸了。正站在自己的斋舍前发狠地踹着一棵竹子,忽见路上有个人影远远地走了过来。

      却是往日见面必要与他厮打拌嘴,互相嘲讽的华衍。

      不过今天华衍转了性,只当看不见他一般走了过去。

      “站住!小阉狗,你给我站住!”

      华衍差点就奔回去跟他大打出手了,只是心中始终记得尹钊的话,只当他是在放屁,自回了斋舍。

      那贾世丞知道时间紧迫,不可再耽搁了。此处寻不着人,只能直接去浒墅关堵了。

      才抬步要走,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不对。
      这华衍是尹樊川的小跟屁虫,向来与其同进同出,怎么今日却只见他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阿茸姑娘其实是童音萝莉身,大佬御姐心==
    还有,谢谢大家留的评,怎么说,评论真的是我写文最大的动力之一,所以挨个给留评的读者菌么么哒~·~
    哦,对了,这个倒霉的瘦子郑叔达和可怜的胖子孙青岩,在第三章出现过哒,就是贾世丞假装要杀华衍,到卷棚闹事时,出来和稀泥的两个人。当时有提到说孙青岩就是嘴炮max(因此才遭受了阿茸的“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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