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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行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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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背嵬骑兵,将在三日内出发。
我得知岳云在傍晚抽空回了一趟岳府,与家人短暂团聚道别后,心里怨念就像疯长的蔓藤----他竟不入宫来向我告辞,真是个没良心的。
布在岳府的眼线不敢太过明显,我只能够听着笼统的情报,自己描绘出大致的情景----岳飞一贯持家简朴,晚膳也就是汤饼和素三鲜面。一家人团团围着坐,岳云自然在父亲下首,因为时间紧迫,想必他也没解甲。
岳飞必定会有些失落,但眼见儿子即将挑大梁,凝视他的眼神肯定充满骄傲。
岳云心里,岳飞的地位接近于神。可他一贯话少,纵然心里慷慨激昂,面上也会绝不会对爹爹滔滔不绝地表达一番。听得爹爹叮嘱,应是肃然表情。
他们的告别晚宴,应该就在平静中结束,最多岳云还会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劝励几句跃跃欲试的弟弟们,临别众人送他至门口,小豹子般的岳云翻身上马,离家而去。
不得不承认,身后岳府朴实无华的小小一圈亮光,也比宫中所有璀璨的夜明珠,灌香红烛,更让岳云觉得温暖而心有余香吧?
可我对他说过,希望他把宫里看成另外一个家,不知道他还是否记得?
纵然知道希望渺茫,我却吩咐御膳房,晚上都准备了一些岳云平日貌似喜欢的菜肴,待他进宫----一直等到最后一天掌灯时分,我孤单独坐在桌前,面对着糖腌桑葚羊肉饼,听说他去了韩世忠军营,只恨不得张口咬下一块鎏金碗。
那个深夜,我困兽一般踱来踱去,不甘心就这样分别,这样让他去战场。听得水漏滴滴答答,时间流逝,终于觉悟,干脆把心一横,不要脸面了。
想要再见他的念头如此强烈,我主动去找他罢,就算是为了大局----我总要告诉他,我相信他的能力就像相信太阳必定从东方升起一般笃定。
于是,我寅时就起床,匆忙洗漱装束后,便带领近卫仪仗,开了宫门不管三七二十一,摸黑踏着浓重夜露,往背嵬军所在城外疾驰。
待接近那处平原,晨曦渐现,我却奇异地发觉,那边林中,听不到鸟雀鸣叫声,倒能看到天空中,三两成群急速掠过,就像在躲避猎人的追赶----
下方一片肃静,我勒住了马,居高临下一看,暗自心惊:之前营地帐篷木楼等的痕迹,已经干干净净不见半点。背嵬健儿,八千铁骑,如钢铁森林一般排好了阵,列齐了队。短弩一排,锋利如蟒牙大张,长刀雪亮,按捺不住杀意喷薄----那一瞬间,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恨不能大喝一声,与他们一道,一道去报仇雪恨,壮怀激烈!
皇帝的仪仗在晨光中越发鲜亮,背嵬骑兵却见而不动,始终保持着方阵,我惊叹一番,终于见有一骑款款自队伍前首处检阅而来,不是岳云是谁?
远远只看见他穿着铁叶革甲,双枪负于背上----岳云略一抬头,便瞧见了不远处山岗上的皇帝一行。
嫩嫩晨晕下,衣饰金绣闪烁,马鞍七宝耀眼,更添背后朝霞似锦----看得岳云微微一愣。随即翻身下马,冲我做了个揖。
按捺住心头涌起的万分激动,我催马单骑直奔下坡,冲向他,岳云见状,也只得牵着马走近,走近。
真到了他跟前,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驭马匹团团转着碎步,定定看着他的右手----绷带不见,伤势痊愈了吧。
“官家----”
我痴迷地听着他唤我,欣喜地笑,竟只冲他道,“朕来送你。”
“谢官家。”他又施一礼,坦然而立,表情刚毅。
有千万句话哽在心中,我结巴道,“你……你不用操心别的。你的父亲弟弟,朕一定代为照顾----只等你……你----朕担保,你父亲岳飞来日也会和你一道----”
如此铁血汉子前,为气势所震,我竟继续张口结舌。
他见状,轻轻一笑,瞬间的俊美灵动又让我眼睛发直----岳云收敛容色,又翻身上了马,冲我一稽首,喝道,“背嵬健儿,谢官家送行!”
喊声震天,他再一施礼,竟催马,转身往前方而去。小跑的飒露紫,稳健如山,轻捷如燕。清晨草地的露水,一路于马蹄下,晨光中,泛着剔透晶莹。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矫健背影,直待骑兵拔营,沐着晨辉往北而去。
马蹄得得,像急促的狂风暴雨抽打着的鼓面。铁骑上的背嵬军人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壮行渐远----又如同阵阵闷雷在那方响彻。
我伸出食指中指,悄然在自己的嘴唇上印了印,再缓缓地,朝他远去方向前伸做势。
----岳云,岳云,经此一役,你就是再无任何束缚的雄狮,眼色一凛,便能吓得金人心胆俱裂!
岳云走后只短短一天,杨沂中便挑选好了禁军。秦桧在这几天之内,也知道了我要离开的消息,他进宫面君,却只敢隐晦地提示我,如今还没有立太子----真有趣了,难得此人也和岳飞一样关心同一件事。
我道,朕回来后,自有定夺。相国只准备与朕饯行吧。
去吴贵妃宫中,略坐一坐,再看望一番养子伯琮和伯玖,吴贵妃与张贤妃宫中,都养了猫,我发现,两宫中一般的碧眼狮子猫,会蹭伯琮对他咪咪叫,却对伯玖避而远之,也许是伯玖顽皮的时候欺负猫了?
毕竟他们的年纪,比岳雷还小两岁----等岳云回来,我再瞧瞧他比较中意谁。
家事国事都有了交代后,我带着杨沂中,大摇大摆地去了韩世忠的驻军地,将来意简单告知他,不知怎的,我察觉韩世忠面有难色。
我忙表示说,朕的队伍,也自带了粮草,不会成为累赘拖延行军速度。
韩世忠忙说不敢,不敢。
我忽然想起岳飞父子在被置之死地前,韩世忠也被拿来练手,他麾下的亲信,更被拘入大理寺严刑拷问,难不成,有人怀恨在心,如果我跟着,弄不好会伺机报复皇帝?
从前烂摊子如果有后遗症,还得我来收拾----于是,我长叹一声,对韩世忠道,良臣,朕从前做错了一些事情。如今来了,是代表朕愿意将身家性命交付到你手上,此等信任,莫非是朕一厢情愿吗?
韩世忠跪下,表示惶恐。又说,且看如今鹏举一家,臣等便知晓官家当初并非有治罪之心。
我扶起他,很聪明地决定恩泽均出一些,便吩咐杨沂中,叫他回宫去,从内帑中,取黄金赠与当初被“委屈”了的将官。
又因为,我是一个不要面子只要实际利益的人,便还问韩世忠,可要招他们前来当面安抚?
面对如此低的姿态,韩世忠忙表态说臣等万死不敢有怨愤之心,官家----
他见杨沂中离开,才对我道,官家,若官家要御驾亲征,随臣的队伍走,臣便有事不得不奏,只是事关机密,还望官家知晓后,莫要见怪。
我郑重道,君无戏言,朕绝不怪罪。
韩世忠又道,官家应知,有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笑道,此话不错,但良臣,莫非要据此不让朕亲征吗?
韩世忠连连摆手,非也,非也。官家----此事与应祥有关。
我一听说岳云,立即来了精神,更脱口而出:“云儿他怎么了?”
韩世忠微微有些吃惊,我只好借着方才的“补偿”势头,作痛心状道:“那孩子吃了不少苦楚,所以朕如今最心疼他----只盼着他有什么话,都与朕倾诉才好。若是云儿有话告诉了爱卿,爱卿也莫要瞒着朕。
韩世忠不再纠结我的那声“云儿”,而是从他的帐中,翻出一只收藏得极妥当的匣子,从中取出一张牛皮纸封口的信封来。
“官家,应祥出发前,曾在夜里来见臣,并将此物交给臣,说是等臣领兵到了江南东路境内,再拆开看----臣是个粗人,对神神秘秘的事情总按捺不住,等应祥走后,臣便大胆拆阅了----官家请看。”
我接过仔细一看,确实是岳云的笔迹----手不受控制地轻轻抚摩抚摩后,我也毫不犹豫拆了。
见我细看信笺,韩世忠更语重心长道,官家明察,我等与秦相国并不和睦,张俊虽为臣的儿女亲家,但臣……唉,官家,他们门生,不敢说满朝皆是,但当夜官家招来的高阶将领中,便有人与他们来往往亲密。臣并非暗指谁会告密,只不过,若军机外泄,于打仗总不利。
我叹口气,不住点头。又想,岳云那孩子,比我想象中,更有心计谋略啊!
看罢,我将信封连内容一起,点火燃起,注视着明亮蹈起的火焰,我道,“良臣,只管照云儿说的做吧----不管是你,还是他,朕都绝不怪罪。更何况,用兵之道,就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吃了定心丸的韩世忠,带着麾下将官于次日清早叩拜朝见了南向而坐的皇帝赵构,我又说了些许堂皇的鼓励话后,分赐黄金,众人三呼万岁,便也拔营而起,大军出发。
城外,相国秦桧率领百官,竟来为我饯行。我看了阵势,更是深感岳云的那番安排在理。
于是,一路西行,餐风露宿,行军之苦,赵构这个身体倒还是能扛得住,到了第三天,我们已经抵达江南东路边境山野。
我特意将金牌赐予韩世忠,他便率主力骑兵,掉头往回杀去----这便是岳云的私下要求。屯兵隆兴,只不过是个烟雾弹----做给金人的探子看,就像盟军诺曼底登陆前,往死了骗德国人以为要在加莱上岸。
这时,韩世忠的儿子韩彦直,奉他父亲秘令,也领一支楚州部队前来,与为了掩人耳目,依旧往鄱阳湖去的皇帝一行秘密会合,行保卫之职。
从前的赵构是见过韩彦直的,可我这回亲眼见了真人,竟完全按捺不住惊艳----好一个英武男儿!
他父亲韩世忠年轻时,便有“风骨伟岸,目瞬如电”之名,他亲生母亲,则是鼎鼎大名的梁红玉,美人金甲银胄,击鼓壮士气,助夫退敌的事情,千年后都流传于世。这样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真是,珠联璧合,皎皎生辉!
两相一比较,我心里,更怜惜起远方的岳云----他的母亲刘氏,在岳云不到十岁时,就抛下丈夫孩子改嫁了他人。岳云如今,倔强又别扭,还冷淡寡言,只视爹爹岳飞为真理,没准就和早早失去母亲关爱脱不了干系。
唉。金人有话叫,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我想补充,填海难,填岳云心更难。可再难,再难我也……便先学那精卫,一点一滴慢慢来吧。
再叹一声,我出神地看着天上明月,思绪飘远----不知道今晚岳云可驻扎歇息了?还是连夜急行军?他身着的铁叶重甲,月光下,可会更显寒凉?有词说得好,一身琉璃白,透明着尘埃……
唉。岳云到底在我面前,眼色欣欣微微笑过几次呢?掰着手指头,我数----
回忆伴着思念,蔓延心中每个角落。这正是,月光光,照地堂。佳期如梦,悔韶光,我心伊人,尤在天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