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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晴光摇院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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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宴会也这么麻烦。
宫里这样的大宴,一年不过一两次,往往集中在春节和中秋,这次端午节借了出征的由头,更是从没有过的郑重其事。因为时节不对,一应的礼服、插戴,统统都得新制。
这些天,我们忙得脚打后脑壳儿,见天白日的连轴转。这下我可是大开了眼界,才知道,原来很多古装剧中后妃的服装设计都是任剧组设计师天马行空,实际上,正规的后妃礼服是有明确定制的。单只是衣裳,就有数不清的规矩条例:凡后妃、命妇的礼服.承裘明朝制度,以凤冠、霞帔为之,霞帔阔如背心.前后皆有,并在前后正中位缀以补子,下施彩色流苏。配饰呢,更是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皇太后、皇后在隆重的场合要穿朝服,必须戴三串朝珠,其中左右两串为珊瑚;而皇贵妃、皇太子妃、贵妃以及妃等,除了中央一串为琥珀与太后有所区别外,另两串也是以珊瑚为材质,嫔及贝勒夫人、辅国夫人等,戴在中间的那串朝珠一定是珊瑚制成的。就连耳环都有等级:穿朝服皇后要戴镶有三颗东珠的,妃嫔只戴一对珍珠。
我负责打理的氅衣,是清代内廷后妃穿在衬衣外面的日常服饰之一,也是后妃服饰中花纹最为华丽、做工最为繁缛、穿用最为频繁的服饰之一。那纷繁复杂华丽璀璨的设计,直把我瞧得目瞪口呆——成衣长至掩足,只露出旗鞋的高底儿,圆领,左右开裾至腋下,双挽舒袖,袖口内加饰绣工精美的可替换袖头,既方便拆换,又像是穿着多层讲究的内衣,四季穿用棉、夹、缎、纱随心所欲。与其他服饰不同的是,氅衣在两侧腋下的开裾顶端都有用绦带、绣边盘饰的如意云头,形成左右对称的形式。衣边、袖端则装饰多重各色华美的绣边、绦边、滚边等,总之六个字儿——华丽得不像话!
良妃这件儿品月色缎绣玉兰蝴蝶纹夹氅衣,在品月色素缎上绣上了折枝玉兰和蝴蝶,衣襟袖端镶饰粉色龙纹绦边、粉色缎绣边、宝蓝色万字曲水织金缎边,绣工非常细腻精美,衣襟上对称六只五彩斑斓的蝴蝶,活灵活现,好像一晃眼儿就会从衣服上翩翩飞下来。
我捧着衣服目瞪口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是艺术品嘛!
原以为衣服已经够夸张了,哪知插戴首饰一摆开,我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单是一串翡翠手串,就由十八颗翠珠、两颗碧玺珠穿成,与碧玺佛头相连,下穿钻石,红宝石,珍珠、结牌。外加银镀金嵌珠簪子,将宝石做成的花辨、花蕊底部钻上孔,穿细铜丝,绕成弹性很大的弹簧,轻轻一动,擅摆不停,飞禽的眼睛、触角,植物的须叶、枝杈,精雕细琢,维妙维肖,真叫人叹为观止。
等到我最最熟悉的、在无数清宫戏里看熟了的扁方闪亮登场时,我彻底傻眼——电视剧里一朵大花、两只蝴蝶的玩意儿算什么呀!眼前这几顶金碧辉煌的扁方儿,质地有金、银、玉、翠、玳瑁、伽楠香、檀香木、珍珠、宝石,金缧丝加点翠、银镶嵌宝石、美玉,更在仅一寸宽的狭面上,做出了花鸟鱼虫、亭台楼阁等等五花八门、维妙维肖的精美图案。
我被眼前这一切深深震撼了,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皇家风范!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碧云对这些东西居然还不满意。
“样式太简单了。”她左看右看,轻描淡写地摇摇头,“小语,你再跑一趟吧。”
我无语地看着那个被她评价为“简单”的发簪,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没说的,只好再去一趟内务府。当值的公公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点头哈腰地带我重新挑选首饰。这些天宫里的娘娘们个个儿都在忙活这些事儿,这样的精挑细选,估计他也见得多了。
翠嵌珠宝头簪,银嵌翠蝴蝶簪,银镀金嵌珠宝点翠花簪,铜镀金点翠珠宝簪……我瞧得眼睛都花了,只觉得个个都耀眼得不像话。
选来选去,我挑了一个玉制的发簪。花瓣为半透明紫玉雕琢而成,串了细铜丝儿,颤巍巍地簇拥着一颗小指尖儿大小的宝石,底下衬了几片儿脉络清晰的翡翠叶子,简直是艺术品!
真不知道三百年前的清代是怎样手工制出这样巧夺天工的首饰?
我包了簪子,捧在托盘上一路端回去,边走边琢磨这个问题。正埋着头想得出神,忽然一个清朗朗的声音戏谑地响了起来:“喂!那边那个丫头!”
我一愣,站定脚步,四下一望。
是在叫我吗?
“叫你哪!过来!”
我抬头一看,头顶上的山石上头,是一个小小的山坡,矗立着一座精巧玲珑的小亭子,顶上悬了一副额匾:爱晚亭。十三阿哥双手支在栏杆上,俯视着我,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我咽了口唾沫,无声地指了指自己,作口形问:我?
他噗哧笑出声来:“就是你!”
心里大叹了一声,脸上挂上谦卑的笑容,绕着假山石转了一圈儿,找着了台阶,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手里端着盘子,不方便行礼,我就弯了弯膝盖,口里说:“给爷请安!”
站定了抬头一看,嗬,原来亭子里头不止一个人。
我仔细看了看那人,容长脸儿,丹凤眼,长眉入鬓,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紧抿着,一双眼睛——形容与八阿哥相似,只是眼神却大相径庭:这人的眸子深黑不见底,如果八阿哥的眼睛是温润的玉,他就是幽深的湖。
这双眼睛里光芒一闪,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十三弟,这是作甚么?”
我一凛——这个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十三阿哥呵呵一笑,大马金刀地在石凳子上坐了下来,说:“四哥,这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糊涂丫头。”
什么?
刚被那一声“四哥”震撼到,还没来得及从“雍正雍正”和满脑子惊叹号里摆脱出来,立即注意到了十三阿哥对我的评价。
怎么还是那两个字?!
我低下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边听着十三阿哥指手画脚、眉飞色舞地向四阿哥描述我那天的糗样,一边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盘子里红布包裹的簪子。
“……问你话呢!看什么东西?这般入神!”
我一惊,仓促间抬头:“你说什么?”
四阿哥轻描淡写地瞟了我一眼,我心里方一寒,十三阿哥一愣,哈哈笑起来:“一点都没变啊!”兴味盎然地拿起盘子里的红布包儿:“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哟,”他望了望我,“主子赏给你的?”
我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毕恭毕敬地说:“回十三爷,是良妃娘娘……”
他摆摆手,抬了抬下巴颏儿,一脸促狭:“别这么客气,我瞧着别扭。喏,坐下说话儿。”
我半截儿话噎在嗓子眼里,一时之间郁闷得不知说什么好,一股若有若无的不耐却渐渐爬了上来。把盘子顺手放在石桌上,我一矮身坐上了四阿哥对面的石凳子,眼看着对面那双眼睛露出惊异的光芒,闷闷地说:“奴婢逾越了。四爷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丫头吧?”
十三爷把袍子一撩,也坐了下来,抿着嘴儿只是笑。四阿哥淡淡瞟了他一眼:“是没见过。”
我也懒得揣摩他们的言外之意,叹了口气,捶了捶腿,抬头说:“十三爷没事了么?我还等着交差。”
十三阿哥啧啧叹道:“好丫头!这整个紫禁城里头,你是独一份儿。”
我揉揉太阳穴,吸了口气,还没开口,十三阿哥拈起簪子看了看:“刚从内务府过来?嗯,这么素净的发簪,是你挑的?”
素净?
满清贵族妇女“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驱”,喜以满头珠翠为荣耀。这么个在我看来奢华到极处的首饰,在他们眼中原来尚只算得“素净”。
我摇摇头,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味苛求华丽,未免太过。”
话音刚落,四阿哥转头看了看我,淡淡说:“妃嫔们着装、佩戴尽有体制可循,事事都得守着规矩。”
果然是未来的雍正皇帝。
我无语半晌,胡乱点点头,说:“四爷教训的是,奴婢先行告退。”抓起盘子,刷地站起身福了福,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十三阿哥一声轻笑。
唉。
这个十三阿哥,是我在这个宫里熟悉的人之一,只是,他好像和别的人不一样。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只是,我总觉得,他与八阿哥,四阿哥,十四阿哥,甚至是碧云她们,不是一类人。
我自嘲地摇摇头:皇宫!
这里难道还有一张白纸似的人么?
只是那位四爷……我回身望望亭子,依稀还能看见他瘦削的背影。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人——我见过。那次马车事故,他就是那个没有露面的人吗?这人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现在看来也不奇怪了。
——说不定就是所谓的帝王之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