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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谁家碧玉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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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一心一意埋头过日子,时间就会走得飞快。
因为良妃的病,这个春天几乎是在药香里度过的。不过我并不介意,中药闻久了,会觉得那样苦苦的味道其实别有一种清香。每日蹲在炉子面前,守着一罐药,轻轻地摇着扇子,经常摇着摇着就出了神,然后在嘀啾的鸟鸣声中恍然醒来。
药是端了上去,可是良妃皱皱眉,只吩咐先放一边儿。眼看着热气快没了,良妃只是低头看书,压根不理会。
我想了想,说:“娘娘,看了半天的书,身子可乏了?奴婢给您按按肩,可好?”
良妃抬头看看我,笑了:“难为你有心。”
我一面轻轻按着她的肩膀,一面低声说:“娘娘且把书放下,听奴婢讲个笑话儿,松松劲儿再看?”
见良妃放下了书,我精神一振,一边儿手上用劲,一边绘声绘色地讲了段儿《画扇面》:
“……人家三个月以后去了:‘怎么样?画好了吗?’
‘画好啦!’说着话一伸手,从书架上把扇面儿拿下来啦。他先自己看看了半天老不给人家。怎么哪?他自己看着都不象。就跟人家说了:
‘画是画好了,不过这几天我有点儿不高兴的事儿,我给画走了样。美人儿应该是长合脸儿,我给画成圆脸儿啦,看着不象美人啦。干脆,我给您改一下得啦,改个张飞吧!也费不了什么事,添上胡子就成啦!就这么办吧。我看就改张飞合适,干脆您过一个月来取吧。’
又过了一个月,那位去啦:
‘您改得了吗?’
‘改是改得了,因为这两天我跟家里头吵了几句嘴,心里有点儿烦,胡子添多啦,不象张飞啦,干脆,我给您改怪石得啦!这回好改,有半个月就行。就改怪石吧,您就别犹豫啦!’
那位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月:
‘怎么样?’
‘实在对不起,让您等了这么多日子。改是改得了,因为我这小孩子生病,没改好。干脆这么办!我拿墨给您涂个黑扇面儿。您另找人写金字儿去得啦!’”
一屋子人乐得东倒西歪,良妃握着胸口伏在榻上笑得喘不过来气儿,碧云一头笑,一头忙着给她顺气儿,霁月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直呼“嗳哟”。
我得意洋洋地抬抬下巴,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闹得不可开交,一个温和的声音飘了过来:“儿子给额娘请安。额娘身子可大好了?想是有了什么喜事儿,这般高兴?”
抬头一看,八阿哥一只脚刚刚迈进厅里,正含笑行礼。我顿时收了笑,垂头静静站在了良妃身后。
良妃用帕子捂着口,忍笑回身指指我:“你问她!小语这丫头,鬼灵精儿的,不知道哪儿得了个笑话儿,真真逗趣!”
“哦?”八阿哥饶有兴味地望向我。
我咧咧嘴,只好把笑话又重新讲了一遍。说到“拿墨给您涂个黑扇面儿,您另找人写金字儿去”,良妃和碧云、霁月忍不住又笑出了声,他微微一怔,跟着破颜而笑,一双盈润的眼瞳轻轻在我脸上一转,眸子里溢满了笑意。
我一凛,又把头低了下来。
闲叙了一会儿,八阿哥起身要走。我刚略松了一口气,良妃放起茶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上回不是赞我这儿的六安茶么,说是味道格外轻醇,不比别处。这回我又得了些儿,你拿些回去喝罢。小语,去给爷包一包儿。”
我应了一声,转身去后院儿琴房里包了茶叶,一迈出琴房的门儿,就看见八阿哥正负手站在院子里头。左右一望,碧云不在,没奈何,只好上前请了安,递上了茶叶。
他没接茶叶,只是定定地望着我,良久,轻叹一声:“小语,你难道还在生气么?”
我故作惶恐地跪下身,促声说:“八爷这话奴婢担不起!奴婢卑贱之人,如何……”
话还没说完,他沉声道:“起来!”我一抖,颤巍巍站了起来,身子一晃,他早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咬牙道:“我从没拿你当奴婢。”
声音竟有些沉痛。我一愣,是我听错了吗?抬头看去,他的眼睛里闪着意义不明的光,牢牢地看住了我。
这样的目光,不知怎的有些熟悉。忽然之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灯火灿烂的夜晚。我心里一酸,想哭。
他缓缓放开了手,低声说:“你还是在生气么?你……你原该生气的,我什么都瞒着你。”
我吸了吸鼻子,说:“那一位想来是令弟了。九爷,还是十爷?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参加今年的选秀?”
他微叹一声,说:“是十四弟。我不过是着人问了问你是哪家的女孩儿。既是镶蓝旗从五品大员的女儿,够了岁数儿,自然是要进宫参选的。”
我默默地不说话,他也沉默,半晌,才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并无恶意。你聪慧机敏,言谈爽利大气不似女子,我心里实已视你如友,更加爱惜你人才难得,怕你进了宫委屈。你在我额娘这里,不快活么?”
我仰头认真地说:“不,娘娘待我很好,我这些日子过得很是舒心。”
他微微一笑,说:“我总算没有做错。”
我皱了皱眉,说:“你没想过我压根儿就不打算呆在宫里么?”
他讶异道:“不愿进宫?为什么?宫里有什么不好?”
我反问:“宫里有什么好?”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他的眼神渐渐由疑惑到了然,笑道:“我竟是一开始就想错了。”他又望了我一眼,说:“难怪我见你进宫以来,再不似那日快人快语,竟像变了个人。先只道你怨我隐瞒了身份,原来……你是志不在此。我原该想到的。”
不知怎地,眼前这个苦涩的笑容,像是一根尖利的小刺,轻轻扎进了我的心里,酸酸地痛——我何尝不遗憾呢。
我在古代的日子说起来几个月了,可是认识的人扳着指头儿都数得过来,更别提说得上话的。元宵那天我遇见他和十四爷,以为是一段极难得的奇遇,可是道了别,转身之后,我以为对方不过是茫茫人海里的陌生人,不会再有交集。遗憾有一点儿,可是并不打紧,我相信有缘终究再相逢。可是没有想到,这竟会是我们再见面的方式。
既已挥手作别,何以强求至此?
八爷真是做了一件煞风景的事。我在心里低叹一声。从上元夜的茶馆,到乌烟瘴气的紫禁城,我们还是当初的各人么?
我紧了紧嘴唇,板着脸说:“谁说我变了个人?”瞥了他一眼,“我不过是尽日想念那天留仙楼的点心,相思成疾!”
他一愣,眼中慢慢浮上一丝一丝笑意:“那么说定了,择日必写下帖子,请芳驾一临,为你尽解这相思之苦!”
我放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作了一揖,我们相对大笑。
自进宫以来,我再没这样开怀过。上次享受这样畅快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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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与八阿哥冰释前嫌,无形之中轻松了许多,仿佛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消失了。反复跟自己说,原来我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很多。
没有失去什么吗?
我望望头顶上蓝蓝的天,又愣愣地出了神。再叹一声,罢了,塞翁失马,得一友,失了安稳,焉知道老天不公呢。
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发呆,待到良妃完全病愈,暑气渐浓,算来时序已入夏,又该筹备着端午节的诸项事宜了。
本来,端午节并不是什么隆重的节日,往年也不过是赏赐些东西、吃食。可是今年不同,宫里要举行大宴,因为,朝廷要打仗了。
外蒙古自明末分裂成三部,一直征战不休,其中,准噶尔部是漠西蒙古的一支,分布在伊犁河流域,首领葛尔丹,势力极其强大,自康熙三十五年皇帝亲征,平定了葛尔丹叛乱,控制了漠北蒙古和天山南北,才算是安定了一阵子。可是其残部一直追绞未尽,渐成一害。经蒙古各部联名上书报请,康熙决定出兵镇压。大军开拔的日子,就定在五月中旬。
这次的端午节大宴,也就恰好成了饯行的最佳时机。
从碧云那儿听来了这前因后果,我觉得有些好笑:在皇帝眼中,这宫里大概没有不能加以利用的东西吧。
不过转念再想,大宴那天我和碧云都是要随良妃出席的,到底是见识皇家风范的大好机会,而且,我就要看到康熙皇帝了!光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位赫赫有名的清圣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就要从历史书上短短的几行字中间,走到我的面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