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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何处梅花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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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阿哥非常孝顺,隔上几天总要来永寿宫请个安,问候额娘。每次他来,我总是能躲就躲,想尽法子尽量不和他打照面。不得已碰上了,也是淡淡的,礼数半点儿也不错。起初他仿佛有些诧异,有几次碰面时我落了单,他试图说点什么,都被我恭恭敬敬地飞快堵了回去。
这么折腾了几回,他好似明白了点儿什么。再见面时,形容也是淡淡的,我也慢慢的安下了心来。渐渐,我们都习惯了这样淡然相对,好像那个元宵节的晚上只是一个未曾发生过的梦。
良妃身子极弱,每到春季,必犯嗽疾,昼夜不能安寝。听碧云说,御医也不知瞧过多少回了,一家一个说法儿。后来太医院右院判刘胜芳诊了,这才有了定论,说什么脉沉而濡,湿痰生寒,宜用理中汤加附子。照着方子调理,果有效验,因此每年一开春,一应的药物、用具便早早儿的备下了。
今年果然未能例外,尽管用着药,良妃还是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儿,没几日人就瘦了一圈,眼窝也深深陷了下去,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自她犯疾,康熙就再没翻她的牌子。我也是来了才知道,按照清代家法,平时皇帝不能到妃嫔宫内过夜,若要哪位后妃侍寝,只能把她们召到皇帝寝宫。良妃病倒,侍寝自然是不能了,只是病了这么些天,康熙竟也没遣人来问候一声。
果然帝王多薄情啊。我愤愤地想。
也是,皇帝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哪里顾得上这么一个恹恹的病美人呢。
倒是宫里其他的后妃娘娘时时遣人来问候,燕窝枸杞茯苓人参送个不休,有时甚至亲来探望。这永寿宫里正主子病了,反倒热闹了不少。每日价迎来送往,连带着我们也忙了起来。我是听了底下几个小丫头的嘀咕才想明白这中间的缘由:如今八阿哥圣眷正隆,多少人想巴结还亲近不上呢。良妃的病,倒成了一个绝好的由头。
我实在是怜悯良妃,身在这宫里,得不到丈夫的关爱,更得不到旁人一点半点儿的真心。从那以后,我瞧着一张张嘘寒问暖的笑脸,越看越觉得假,笑脸背后的东西,实在是耐人寻味,也让人不寒而栗。
我看看良妃,她不施脂粉,挂着淡淡的笑容,回应着那些苍白无力的关心。她不会觉得心凉么?
我苦笑,心凉又如何。也许,这就是紫禁城里的生存之道。
这天,宜妃差人送来了燕窝熬制的八宝粥,说是给良妃娘娘暖暖身子。礼数不可缺,我自告奋勇,装了些蒸西洋糕,拎着福字描金点心盒儿,准备给宜妃还礼去。这还是进宫以来第一次走出永寿宫,我有些兴奋,问明了去翊坤宫的路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正是一年里春光最浓的时候,御花园里蜂飞蝶舞,处处花团锦簇。杨柳新绿,芍药半开,一路看不尽的旖旎春色。我边走便叹,沿着碎石子儿小道走了片刻,过了一道九曲石桥,转了两个弯儿,然后……迷路了。
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圈,伸着脖子左顾右盼,巴望着过来个人给我指个路。邪了门了,这会儿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有。我胡乱走了一会儿,还是没见着人。脚也疼了,胳膊也酸了,长叹一声,四处瞧瞧,拣了块干净点儿的山石坐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捶捶酸麻的胳膊,忽觉有些不对,凝神一听,竟有一缕细细的笛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大喜,霍然起身,拎着食盒儿一溜小跑,循着声音分花拂柳而去。
笛声起先若有似无的,飘飘渺渺似要断绝,跑了不多一会儿,渐渐清晰了起来。我知道那吹笛人便在左近,放慢了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绕过一排垂柳,小湖旁边的山石上坐着一个月白衫子的少年,此刻正背对着我,横一管碧绿的竹笛悠悠地吹着。我并不精通音乐,不知道这是支什么曲子,只觉得悠扬婉转,清脆悦耳,极是好听。
我一见是个男人,就已站住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开,笛声忽然停了,那少年放下笛子,扬声道:“是谁?”
我暗暗叹一口气,脚下却没停,走到他身后两米开外,福了一福,说:“奴婢是永寿宫的,奉主子的谕,往翊坤宫送点心去。”
他没有回头,停了停,说:“翊坤宫可不在这边儿。”
我无可奈何,只好说:“奴婢……迷路了。”
他一愣,转身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迷路?”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他轻笑一声,说:“良妃娘娘宫里,怎么也有这么糊涂的奴才?”
我一听就怒了,这叫什么话,也没多想,冲口而出道:“这么大的园子,七拐八绕的,路牌子也没有一块,不迷路反而比较奇怪吧。”
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愣住了。他半天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我则是肠子都悔青了,使劲儿把脑袋往胸前扎。
嘴巴怎么就那么快呢?!
耳边又是一声笑,我一怔,抬头一看,他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右手里的笛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左手心。
“你这丫头,有点意思。”笛子点了点我的脑袋。
啊?
这下轮到我反应不过来了。我掩不住心里的疑惑,仰头望着他。
我现在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身高大概还不到一米六;他呢,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我足足高了一个头。使劲儿把脑袋仰起来,刚好可以看到他白净的脸,挺直的鼻梁,和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见我发愣,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来。我发呆的样子很傻么?见他前仰后合的乐,摸摸鼻子,忍不住也笑了。
气氛好像缓和了许多,我心里紧绷的弦也慢慢松了下来。
待他笑够了,我笑眯眯地福了一福,说:“这位爷,您开心罢了,能不能告诉我去翊坤宫的路到底怎么走?”
他又是笑又是摇头,转身扬着嗓门儿唤了一声:“小路子!”
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打了个千儿,点头哈腰地问:“十三爷这会儿可是要回了?”
他横了小太监一眼,笑骂:“没王法的东西,巴不得你十三爷早早儿的离了你,嗯?”
小路子陪笑说:“这是哪儿的话,折杀奴才了。爷的大驾,小的们平日里盼都盼不来……”
“停停停,甭打马虎眼。喏,这位姑娘是永寿宫的,这会子要去翊坤宫当差,你给送上一程。”
小路子哈腰应到:“嗻。”转身满面笑容地对我说:“姐姐,咱们这便去?”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里头轰隆隆像在打雷,雷声一个接一个炸开来,反反复复咆啸着三个字。
十三爷……十三爷……十三爷……
耳边又是那个戏谑的声音:“怎么着,傻啦?”
我惊得浑身一抖,端着食盒子刷的一下跪了下去:“奴婢有眼无珠,不知十三爷在此,言语无状,罪该万死!”
他哈哈一笑,说:“这会子知道了?起来起来,也不怕把你的点心盒子打翻喽?”
我口中谢恩,机械地站起身来。
清史我记得的太少,康熙年间的大事儿,我只知道早年的除鳌拜、平三藩、□□、整治黄河、铲平葛尔丹、回击沙皇俄国的侵略,签订《尼布楚条约》确定中俄边境……这些才是历史书上的重点啊。其他九子夺嫡等等不入考纲的内容,历史书上都是一笔带过,倒是近几年大热的清宫剧演了不少。
这位十三阿哥仿佛是四阿哥那边儿的,顺顺溜溜地活到了雍正登基以后,其他参与皇位之争的皇子好像都没什么好结果,死的死,圈禁的圈禁……
我打了个寒战。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想什么呢?真傻了不成?”他又哈哈笑起来。
我默默望着眼前这张阳光灿烂的脸,想着掩藏其后的机谋和算计,只觉得浑身都冷了。
轻轻弯了弯嘴角儿,我低声说:“谢十三爷。”跟着小路子匆匆去了。
也不敢回头。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站在那儿,一脸笑意地目送我离去。
送完了点心,我向小路子问明了回永寿宫的路,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回去。今天的事儿,足够我惊吓好几天了。皇宫太复杂,好好儿的出个门儿也能撞见鬼……我还是比较适合呆在家里。
我一边擦拭着书架子,一边闷闷地想。
如果没记错的话,康熙朝曾有过两立两废太子的事件,也就是太子的下台,导致这帮皇子们起了争夺储位的心思。也是,好好儿的龙椅,谁不想坐呢?这些人尖儿自打生下来就是人上人,对于权力的好处,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渴望。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离得越远越安全。永寿宫是我还算安宁的一方净土,我只要缩身在这儿,安安稳稳待他们明争暗斗,等着瞧好戏就成了。虽说这皇位之争,八阿哥是输家,可朝廷上的事儿,总不会波及到这永寿宫来吧?
想到这儿,我总算略微安了心。不管怎样,现在一切都还风平浪静,我这样的小角色,却往往是最安全的,谁会舍得匀出点本来就严重透支的心眼来对付我呢?
我微微一笑,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