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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斗室万虑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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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潺潺雨丝说不出的轻柔飘逸。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院子里头的腊梅一点儿也没有失了颜色,雨水一洗,倒愈发显出几丝清淡的秀气。我撑了油纸伞踱到院子里,端详了半天,折了一枝转身供在了案上的青釉美人瓶里,一室漾起幽幽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进宫也有上十天了。当初想的招是一个也没用上,我甚至没有参加复选,直接就被分在了良妃的永寿宫里。这个结果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这些天仔细地想了一遍入宫以来种种,实在弄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去处是怎么定下来的。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多想也是无用。
良妃是个极温婉的女人,初见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又有些慨叹:这样干净柔和的眼睛,是不应该出现在紫禁城里的。她个子小小,沉默寡言,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或者倚在榻上静静地看书。屋子里也素净得很,和我心目中金碧辉煌的宫殿相差十万八千里。墙上倒是挂了一张瑶琴,只是从来也没见她弹过。
我分管书房,平日若无事,也侍立一旁听唤。良妃的书房又给了我另一个意外:原以为不过是一间小小的书屋,结果呢,四壁齐屋顶高的书架,满满当当地塞上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书,陡一望去,简直眼晕。而我的职责,就是将这些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不可乱了次序,还得日日打扫,不使落尘。
看上去再简单的工作,实际一动手,绝对是意想不到的艰难——这个真理,我在大学课外做兼职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更何况这满屋子的书,一望而知,整理起来绝对是一件大工程。
环顾四周,我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将平日翻阅过后放乱的书,按照经、史、子、集一一重新归类,这个时候常常情不自禁地怀念起电脑的好处来……攥着鸡毛掸子爬到两米多高的梯子上,颤巍巍地拂拭一排排的线装古书,那种战战兢兢,真是别有一种刺激……
静下来的时候,这样的书屋,常常让我有一种恍然的不真实感。好象是跌进了一个长久未醒的旧梦里。
可是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又明明是新的。
其实呢,要说这些书,也真应该好好保护。其中不少珍本、善本、孤本,都是后世早就失传了的,我甫一发现,激动得立马起了贼心。闲暇无事的时候,我喜欢翻翻这些书,开始兴趣浓厚,两天以后也就兴味索然了,竖排繁体的排版,看不了两行眼就花了,再加上没有标点,看得我如坠云雾中。那天发现《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的时候,我欣慰地拍了拍它们,仿佛他乡里遇见了久未谋面的老朋友。昨天居然还在书架上看见了《四十二章经》,那一刻我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把一同当值的碧云骇得小脸儿煞白。
总的来说,我很庆幸被分到永寿宫。听碧云说,良妃娘娘是出了名的温和,只要没出大差错儿,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这一点我信,至少来这里这么些天,我过得相当自在,没有想象中的步履维艰,每天照看书房、喝茶赏花儿,惬意得不得了。永寿宫虽然不太大,却极是玲珑精致,奇花异草种了很多,早春时节就已是异香扑鼻了。院子里还有几株亭亭的芭蕉可以夜来听雨,窗外恰是一片浩淼的水塘,到了夏天,满池菡萏,一定如临仙境。
我悠然神往。
如果在皇宫里的日子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好象也没有什么不好。
赏了一回梅花,砌了一壶碧螺春,刚抿了一口,碧云掀帘子走了进来,四顾屋内,故作惊奇地挑眉笑道:“瞧不出来,你倒会享清福呢。”
我懒懒抬了抬手,说:“别客气,坐下来,喝杯茶,眼福口福都分你一半儿,可好?”
她噗哧一笑,说:“这会子哪有工夫。你也别歪着了,娘娘说了,午间八爷要过来用膳,书房里头几时忙罢了,好过去一道帮着收拾。”
我愣了愣,嘟囔道:“八爷?”
碧云横了我一眼,说:“别尽管着嘀咕了,这边事倒是完了没有?尽早儿随我过去。”
手忙脚乱地把书架掸了掸,便跟着碧云进了外间厅里。良妃正歪在榻上看书,见我们行礼请安,淡淡说道:“免了。八爷方才差了小厮过来传话,此刻正在御花园伴驾呢。你们几个早早儿的吩咐下去,备上几样时令鲜果,砌壶茶来,别的一概不要。午膳就照前儿的来。”我们齐齐应了一声。
一应事物俱都全了,我瞧瞧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滚滚地砌了一壶白毫银针。因不知道这位八阿哥的喜好,索性就照着娘娘偏爱的茶色砌了。我想了想,又去院子里头摘了几朵腊梅,掷在了茶壶里。这样既不损了茶香,又添了色。
刚把茶壶放在案上,便听见院子里头的人语和桀桀的靴声。我赶紧摆好了茶具,退到良妃身后低头站着。
靴声到了门口,良妃合上书本,笑着说:“可来了。”
脚下紧走两步,一个温和的声音随即响起:“儿子给额娘请安。”
我浑身一震,飞快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润的眼睛。
八阿哥神色柔和地望着我。少了明晃晃的灯笼和纱帘一样的溶溶月色,他的面容和当日却没有任何分别。
我呆呆与他对望着,半天回不过神儿来。碧云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才猛然醒悟,与她一道福下身去,急急地弯腰行礼。
这下子,所有想不通的地方都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参加复选就直接进了永寿宫。
所有的前情经过,所有不通情理的地方,现在一目了然。
我木木地垂着头,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生气?难过?还是悲哀?因为太过意外,一时之间不能理清楚自己的思想。
原来一个人要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是如此简单。
“……小语,娘娘问你话呢。”衣袖被轻扯了扯,碧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
我赶紧定了定神,抬头看向良妃。她神色平静,嘴角含笑,手里端着茶杯,转头看我:“茶叶里头的梅花是你放的?”
我心里一惊,福了一福,说:“奴婢见这茶香气虽好,茶色却淡了些,自作主张添了些颜色。娘娘恕罪。”
良妃一笑,说:“那又有什么打紧。我原瞧着你比别个不同些。八爷夸你有心呢。”
有心?
我扯了扯嘴角,恭敬地福下身去:“谢八爷夸奖,奴婢不敢当。”
这顿饭他们母子二人倒是有说有笑,可我总觉得八阿哥含笑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
要是搁以前,被帅哥盯着,我不知有多高兴多得意,可是现在却生生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不知是八阿哥擅作主张的行为在我心里留了疙瘩,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只是这眼神虽没变,我的心态却大不一样了。知道了他是宫里的人,还是个皇阿哥,不知怎的,许多美好的感觉忽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临走的时候,娘娘吩咐我拿了宫里新制的秸秆蓑衣给八爷换上,说是又轻便又密实。我默默地帮他穿戴上,再没有抬头看一眼。
——这个皇宫里,何尝有简单的人呢。你不再是那个温润的翩翩公子,我也再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孩了。
目送他离开的背影,我的心忽然不复轻松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简单惬意,好象忽然一下子长了翅膀,扑腾着飞走,一去不回。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房里,我第一次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身在古代这个现实。
长久以来,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拒绝承认自己的境遇,坚信总有一天会顺利地回去,满心期待地以为就在下一刻。或者一切干脆是个梦。
可是,这一切都真真切切的发生了。短短一两个月,我从意气风发的新晋白领变成了清朝的官宦小姐,继而又变成紫禁城里的一名小小宫女。前者源于不可知的命运,后者也许只因为某个人轻描淡写一句话。我的命运,从此不再完全由自己掌握。对于即将降临在自己面前的未来种种,我与这后宫里无数个女人一样,无奈且无力。
我捧着头,呆呆地、苦苦地想了一个晚上。
——不能随波逐流,我要睁大眼睛,静下心来,好好面对以后的生活。没有记错的话,眼前平静的表象都只是暂时的,风平浪静之下,掩藏着暗涌。
是该好好打起精神了!
我抬头,对着溶溶的月色轻轻地笑了。我就是我,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任意一个时空的我,都要认真对待当下的自己。
就从这一刻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