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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沿溪暝忘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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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铮铮淙淙,弦声渐缓,终于寂静无声。只听见屏风外茶客们一阵鼓掌哄笑,有人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又是一阵起哄笑闹。
原来这女子是个颇有名头的歌妓。董小宛,李香君,苏小小,柳如是,风尘中这样的人物亦不少见,但我毕竟是第一回遇上。听见外头的嘈杂语声愈发不堪,心中微觉不忍,想要开口,复又咽住。
抬头看胤禛,他也正望着我,神色淡淡。明知不可为,但我的眼中一定流露出了恳求的意味,他深黑的眸子闪了闪,掠过一丝复杂神色。
一阵寒风吹过,窗外的灯笼晃了起来,缀着珠子的长长流苏叮叮轻响。我心中一颤,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在这北京城里,天子脚下,不能见光的东西数也数不清,其中就有一个我。麻烦已经不少,何必再生事端。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他摇了摇头。他目光深凝,闪过一抹宽慰怜惜,握住我不自觉蜷紧的手,轻声道:“各人自有命数,何必强求。”
我点点头,他说的对,心里却终究忍不住长叹。端起茶杯喝尽,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我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分别?都不过是身在尘世,由命运摆布的棋子罢了。
他一瞬不瞬,深深看着我。我缓缓站起,笑道:“咱们回去吧。”
他坐着不动,握着我的手忽然一紧:“那么想帮她?”
我慢慢坐下,摇头道:“只是想着人生无常,有些慨叹。”抬头迎视他幽黑的瞳仁,在里面看到了我有些疲倦的、挂着微笑的脸:“你说的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即便能帮一个人,也帮不了所有人。”
他长长叹息,拉着我的手站起,说:“走罢。”为我整了整斗篷,笼上风帽。定定望了我好一会儿,低头慢慢掰开我蜷着的手指,掌心相抵,轻声说:“放心。”
他的掌心温暖,五指合拢,密密扣住了我的手。静静相望,他的眸子如夜一样深沉,我居然看清眼底那一抹光辉。
坚定,温柔万分。
我又想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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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曲曲折折的木质楼梯下来,我道:“咱们是接着逛逛呢,还是回去?”他还没答话,忽听楼上一阵哗然,有人惊叫着怒喊着,吵吵嚷嚷,楼梯上噔噔噔一阵急促脚步声,我刚回过半个身子,只觉得眼前一花,胳膊一紧,胤禛伸臂大力把我揽了过去,右肩猛然疼痛,两声“哎哟”同时响起,我被撞得扑倒在他怀里,他急忙搂住我,用力拉直我的身子,急促道:“撞着了没有?”
我摇摇头,咬牙揉着肩膀,回头去看地上的人影。那是个淡黄衫子的少女,正垂头跌坐在地上,脚旁摔着一把琵琶。
我心中一动,未及问话,楼梯上呼隆隆涌下来一群人,在转角处站定了。领头的是个瘦削汉子,冷笑着盯着那个女孩,声音像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云姜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身后一人不耐,怒道:“还不滚上来给胡老爷赔罪!”
少女缓缓爬起身,垂头站了一瞬,缓步向楼梯走去。我不由道:“等等。”
胤禛揽着我腰的手微微一动,楼上楼下,十几道目光都投向了我。那瘦削汉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们。我愣了一会儿,垂下眸子,弯腰捡起地上的琵琶,柔声道:“你的琴。”
刚才那一下摔倒,琴弦崩断了两根,她低着头接过琴,伸手理了理琴弦,一滴水珠“瑟”的滴在了弦上。我心中更是难过,忽然大门口有人惊叫:“姐姐!”一个人影倏地窜进屋子,一把握住了少女的肩,转头怒看向楼梯:“这是怎么了?”
少女轻轻一挣,低低道:“没什么。瑾瑜,你到外面等我一会儿。”说罢抱着琵琶,缓缓上楼。
我以为那少年要愤怒地追上去,他却只是泥塑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着。
胤禛低声道:“肩膀怎样?”我从怔忡中回过神,忙抬头笑:“不疼了。”他微一点头,瞥了楼上一眼,眼神阴沉,一抹冷厉稍纵即逝,转身平静拢了拢我的领口,道:“今儿个先回去。”
我颔首,随他朝门口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年,他正好抬头望向楼梯,脸微微一侧,露出哀伤怨愤的眼睛。我一震,脱口而出:“赵瑾瑜?”
他闻声转头,怔住了,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的神气,吃吃道:“程……程……”
我抿嘴一笑:“欠我的银子呢?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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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晚了,街上人群稀疏了许多。挑着担子的摊贩们走得差不多了,沿街店铺也关了不少,稀稀朗朗的灯火让这条街暗淡了许多。
“原来你有住处。”我低头啜了一口热茶,唉,茶叶可比刚才的差远了。“还以为你又流落街头了呢。”
他瞪我一眼:“又不是叫花子。”
我笑吟吟:“虽不是,亦不远矣。”见他冷笑,放下粗瓷茶碗,敲敲桌子:“喂,你这是见到债主的态度么?甩脸子不说,”环顾一圈破旧的矮桌凳和竹幌子上摇摇摆摆的白纸灯笼,“就请我在这儿喝茶?”
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晴不定。我早知他窘迫,见引不出话来,遂微微一笑:“不言声儿,我就去问云姜姑娘哦。”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看了看一旁微阖双目的胤禛,低了一会儿头,这才断断续续讲了个大概。
我抱着茶碗,叹气。真是个俗到家的故事。父亲任陕西省盐运司副使,不大不小,从五品。因贪贿河道银子触怒康熙,处斩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入贱籍。他因从小过继给伯父得以幸免,但伯父亦受牵连罢官,家也散了。离开我家后就投了京城的远亲,又寻到了卖身为妓的姐姐,现打算救她出来。
“获罪入籍是不能赎身的。”我皱眉,“就算有钱也帮不了她。”
“不用赎!”他咬牙,恨恨道,“我父亲是冤枉的。只要翻了案,姐姐自然就放出来了。”
冤枉的?我一振,坐直身子:“你要告状?你知道是谁冤了你父亲?”
“好了。”胤禛睁开眼睛,打断了我,“今儿个天不早了,先回去。”我呆了呆,疑惑看向他。他并不看我,淡然问赵瑾瑜:“要叙旧,可以改日再说。家住的远么?”
“不远。”赵瑾瑜怔怔看着他,顿了顿,“在甜水井胡同。”
胤禛起身,握住我的手,淡淡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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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我靠在他的肩上闭了一会儿眼睛,道:“赵瑾瑜的父亲是被陷害的么?”
他静默了一会儿,道:“不知道。”
我抬头看他,哼哼:“说谎都不会。”他默然,叹气:“我约莫有些猜到,只是还没个准。”
我歪过头靠着他,他抚了抚我的头发,道:“你可知那时我为何同意你去陕西?”
我静默,闷闷道:“因为那边有你的人。”
他轻声笑了笑,声音清冽淡定:“是啊,不然我可不放心。不过在那之前,陕西巡抚是老十四的门人。”
我一震,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马车正辚辚走在山道上,窗外掠过一团团黑色的树影。
进了屋,我只觉得疲惫,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回府去。屋子里安静得很,我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翻身才发现,他竟没走,正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蜡烛早熄了,今晚没有月亮,屋子里一团漆黑,他就在黑暗里坐着。他一向规矩严谨,什么时候都坐得笔直,一贯威严的背影此刻看来,那么的孤单落寞,还有几分茫然,像个没有家的孩子。
睡意忽然无影无踪。我环住他的腰,面颊贴在他的背上,眼泪很快就流出来了。我只是觉得悲哀,却说不清为什么悲哀。这悲哀熟悉又陌生,不是为他,好像也不是为自己。我在黑暗里默默饮泣,泪水像喷薄的河,止也止不住。
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纹丝不动地坐着。好一会儿,才转身轻轻放平我的身子,扯过被子密密实实地盖住了。我们隔着黑暗对视,只能看见彼此轮廓,可是他的眼睛里明明露出了相似的悲哀,在一片漆黑中弥漫开来,格外清晰。他慢慢俯下身,像那回醒来时一样,隔着被子抱住了我。他的呼吸平稳悠长,我们脸贴着脸,颈窝一片冰凉的湿意。
我抱紧他,仿佛抱住这无可安慰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