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古寺烟钟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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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寒风掠过，北国的冬季雪舞漫天。
绵绵密密，悄无声息，堆在树梢，涂在瓦顶。天地一片昏白，远处树林的轮廓已经模糊，绵延的山色也溶入了迷茫。
打开窗户，一股冷风涌入，缠软的雪花挂在发梢，粘在唇边，冰冰凉凉，竟有一丝清甜。我抬头望望迷蒙的天色，这么大的雪，他应该不会过来了。
“小姐，炭盆儿烧好了。”小丫头乖巧地福了福，“奴婢就在外屋伺候，主子放心歇着。”
我想了想，问：“这附近是不是有寺庙？”
小丫头道：“西山平坡半山腰那边有个大悲寺，香火极盛的。”
大悲寺？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
“小姐若是想上香求签，奴婢这就准备。”丫头悄眼看我，乖觉的接了一句。
我转身去找大毛斗篷：“去吧。也不用等雪停了。”那丫头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说走就走，忙应了一声，匆匆走了出去。
马车围了厚厚的棉布帷帘，密不透风。我抱着手炉发呆，去寺里做什么？我从来不信佛，也不想求什么签。只不过是，昨晚忽然听到了寺里远远传来的钟声。错落有致，跌宕回旋，疏如晓风残月，让独卧枕上的我瞬间感怀，湿了眼眶。一夜辗转，梦里都是多年前那一双人。
这些时他忙得不可开交，西北的仗到了紧要时候，户部跟着团团转——打仗，不过是烧银子。他总还惦记着抽空来，隔一天，隔两天，三天，五天，半个月。进门时面容憔悴，眼神疲惫，抬头看到了我，一瞬柔软清明，微微含笑。
心疼啊……
我背过身，故作轻松：过两月再来，省的闹我。他捧着我的脸密密吻上来，眼里全是怜惜歉疚。
想着就微微的笑，七分甜蜜，三分苦涩。
寺庙在半山腰，密林深处。马车在山脚下等着，我不要人跟，独自拾级而上。雪下得大，山道上进香的人很是稀少，长长的石级上只有我一个人孑然独行。山势蜿蜒，冈陇盘回，风气郁积，山道两旁横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满山都是茂密的竹林，茎节匀称，枝叶秀丽。一般丛竹每逢深秋势必凋零，这里的竹林却独具特色，即便是雪絮冰封，依然青翠欲滴，压着皑皑白雪，格外清新好看。我看得高兴，慢慢走着，也不觉累。
拉了拉风帽，把厚重的披风拢紧一点，抬头看，庙门已近在眼前。
寺宇朝南，入门翠竹满院，大殿匾上书了“悲源海”三字，方正端凝。寺内暮鼓声声，檀香渺渺，我跪在空旷的大殿上，持香拜了三拜，待要许愿，心中却是茫然。我是一无所求，还是所求太多？自己的心，自己都看不清呢。慈眉善目的菩萨高高在上，目光悲悯了然，我想什么，也许他都知道。
那就保佑他吧，保佑爱新觉罗·胤禛平安，快乐。
一种温柔的虔诚直抵内心最软处，如江水层层漫开。我端端正正磕下头去，轻轻阖上眼睛。
不敢求签，若求得下下签，岂不是自找不痛快。香客只有零星几个，处处安静。我绕到殿后，那里的大悲阁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再往后，竟是一座僻静的小小禅房，殿檐北面有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一块碑记。正弯腰细读，忽听前殿脚步凌乱，不一会儿，有人说笑着，步子细碎，渐渐走近。
“到底是弟妹虔敬我佛。这大悲寺我也来过几回了，竟不知大殿后头还有个暖阁。”是个女人，声音又脆又亮。
“八嫂说哪里话。妯娌里头谁不知道八嫂最是心诚，有菩萨时时庇佑着。”另一人接口，声音柔甜，含着笑意。
我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声音，太熟太熟。相隔数年居然丝毫未变。
慌到了极处，反倒冷静下来。四面敞敞亮亮，并无藏身之处。禅房里不能去，出门只怕会迎面撞上。扫视一圈，只有窗下堆的一捆柴禾勉强可以遮挡。我三步两步窜过去矮身躲在后面，蹲着是藏不住的，眼见语声已经转到了殿后，我一咬牙，双膝跪倒在雪地里，拼命蜷缩着伏在了地上。
声音终于近至身边，有靴子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我鼻尖挨着雪，心里暗暗庆幸，总算地上的雪已经踏得七零八落，否则岂不是一行脚印直达我这儿。
一声轻叹，似有无穷心事。八福晋？
“八嫂就是心慈了些，才叫那起小人钻了空子。如今好歹宽慰些，总不成气坏了身子，倒叫旁人趁了愿。依我说，嫂子尽是多虑了，都知道八爷心思不在这上头，对嫂子也是真真儿上了心的，但凡有眼珠子，谁瞧不出来？那份儿体谅，莫说您府里，就是咱们这些人里头，那也是独一份儿。”说罢一声婉转叹息，似有无限感慨。
我无声笑。十四福晋啊，真正玲珑剔透。永寿宫见了多少回，从来满脸谦和柔甜的笑，轻言细语，温柔端庄，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不好。
“弟妹这样说，为着宽我的心，我都明白。”八福晋轻声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枉费心机，人送进来也罢，不送也罢，都随它去。我还忌讳什么？从那时候起，爷的心早就淡了。”
一时寂静。我弯了弯嘴角，接不上话了吧？
她们在说什么，明明白白，用不着猜想。二废太子以后，一大堆人跟着遭了殃，最不受待见的恐怕就是八爷。废太子后不过一个月，就闹出了那桩让我极不舒服的毙鹰事件。我后来细问过十三，私下里也琢磨了很久。是谁？八爷还没疯，事情无外乎两种可能：内讧，或者政敌构陷。有能力这么做的，只有那几个人。第一怀疑康熙，这是个绝好的陷阱，足以干净利落地斩断八爷的势力和声望。可是，他是个父亲，他的悲怒怨愤，不像是假的。第二怀疑太子，随即又否决，他已没有那个力量。
再就是最大受益人，十四阿哥。
还有，他。
我垂下头，前额触到了雪面，一阵透骨冰凉。我早就选择了立场不是吗，早就选择帮他。结果是我什么也没有帮到，他都自己做了，做得干净漂亮。我有什么资格别扭？
“不孝不义”，“父子之义永诀”，多么悲哀可笑。我无声勾了勾嘴角，眼前浮现良妃温婉的脸，她唯一的儿子，死前还在念叨的儿子，那个红红灯笼下含笑的明润少年，那句掷地有声的“志在必得”……
我闭上眼睛，身下的雪浸湿了衣裳。一股冷飕飕的寒意直逼到心里，我手脚冰凉。
走了神，后面的话都没怎么听见。好像说了西北，说了十四。是的，只能是这些。这是她们的人生，是大清国的重点，是一潭死水里浮木一般的安全话题。我静静伏在雪地里，直等到脚步声远去，语声渐渐变小，终于一片寂静。又趴了一会儿，估摸着侍卫们也都撤了，我才咬牙慢慢直起了腰。浑身疼得僵硬，挣扎半天站不起来，只好艰难地翻身坐着。袖子、裤管湿的透了，腿也没了知觉。慢慢揉着手肘、膝盖，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勉强站直，挪着腿一瘸一拐在院子里晃悠着，兜了好几个圈子，才觉得有了三分力气。
大殿上依旧烟雾缭绕，檀香袅袅。沙弥在做晚课，我倚着殿门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西落，听着梵音阵阵，心静如止水。山顶上的晚钟缓缓敲响，庄重的钟声弥散开来，向着山下浊世里的芸芸众生，一声，一声，悠悠颤颤，遥遥相递。
心事也如这一段淡淡钟声，若有若无，在夕阳余辉里轻轻婉转着。太阳落下了，心事也随之淡漠了。下山的时候，像是把所有的不快乐、不顺遂都交付了出去，心境豁然，连雪后清冷的有些落寞的空气，都变得清爽宜人。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自山上望下去，长长的石阶夹在青碧的竹林间，恍若没有尽头。
“人人相见问虔诚，桃杖微扶伛偻行。好是夕阳照山角，施歌茶里钟磬声。”香客们扶老携幼慢慢下山，进山拜佛带福还家，没有什么不满足不快乐。我也应该这样。
回家天已黑透。轻轻推门，他卧在床榻上，鼻息沉沉，早已熟睡。桌上一张素白的纸，平平整整压在砚台下面。我没有点灯，借着院子里白晃晃的雪光去看，舒放挺拔的一笔行书，端端正正四行。
“一片寒心雪夜，数声破梦霜钟，炉内香消宿火，窗前月上孤峰。”
我看一遍，又看一遍。把字贴在胸口，无声微笑。
静静靠在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我也睡着了。这一夜，我没有梦见杭州城，却梦见了我和他在深山裂谷的壁洞中，紧紧相依。洞外大雪纷扬，覆盖了整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古寺烟钟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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