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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夏九九(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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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走红,许七七文字里的人是夏走红。
她是我的母亲,死在我高二那一年。她有一个很好的名字,但名字并不能让她走红。
夏走红的星途像流星一般一闪而过。她比同龄的歌手更晚进入人们的视野,更早退出演艺圈的潮流。
这个可怜的女人,一辈子都不曾走红。所以她比其他任何一个明星都要颓废,放纵,以及绝望。她把人生最美丽的时间奉献给了酒吧,把自己的身体送给了那些不负责任的男人。其中一个,与我血脉相连。
迄今为止,我都未能得到那个男人的任何信息,但我知道,没有他,就不会有我。
我没有问夏走红他是谁,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懂事。有一些东西不该问,于是自始自终不愿提及。心里最晦暗的角落有一句箴言,我,夏九九,只是夏走红茶余饭后不小心留下的孽障,一个多余品。
正因如此,我从来不叫夏走红母亲,从来没有,从我的出生,到她的死亡。
我一直无法形容我和夏走红之间的感情。
也许,旁观者清,只有许七七才可以描述出来。
许七七的文字,那些介于我和夏走红之间的文字,无奈,惆怅,难以割舍的爱,和无以复加的恨。
记忆中,和夏走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殡仪馆里,一个玻璃棺材,隔绝了生与死的气息。
那是殡仪馆里最小的一间房,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夏走红的遗像。画像里,女人微笑着,那么动人,那么美丽,岁月的痕迹在那里荡然无存。
这和生活中的夏走红一点都不像,常年累月的酒吧生活让她提前耗尽了精力,过气明星的贫瘠生活让她脾气暴虐,她的容颜,看起来更像一张破碎了的画布,时常失落在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玻璃棺材在追悼室的中间,被零零散散的花圈围绕着。
来看夏走红的人很少,零零碎碎几个,一些神情冷漠的男人女人。他们进来了,祭奠了,就匆匆离去了。不和我打招呼,似乎我是空气。
其实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夏走红从来不介绍她的朋友给我认识。所以,她死之前,我坐在窗户边,看着病床上昏迷的女人,不知道可以通知谁到来。
她一直捏着她的手机,紧紧的,生怕被别人抢去。
如果她有回光返照,我相信她一定会把其中储存的电话号码一一删除。但她走得太安静,眼睛一闭上就没有再睁开。
犹记得那天我回家,她躺在地板上,抽搐,喘息,浑浊的眼神盯着我看,身边一大滩呕吐的秽物,我突然间就生出一种恐惧,我觉得,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目光交流。
的确是最后一次,在去医院的路上,夏走红陷入深度昏迷。
医院没有给出病检报告,夏走红被转院三次,以“原因待查”收住入院,再以“原因未明”转到另一个医院。不停地检查,直到最后放弃治疗。
我不忍心看见她被推来推去、马不停蹄地送向不同的仪器,也不忍心她在医生的来来往往中抽搐呕吐。我知道,依着夏走红的脾气,她一定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副颓废的模样。
她每一次出门都会涂很厚的粉底,画很浓的眼影,用以掩盖她眼角蔓延的皱纹,岁月的无情让她坚忍起来。她给别人的印象永远是最完美的,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显出她的苍老疲惫。
因为未成年人不能签字,为了让夏走红放弃治疗,我想了很多办法,最后还是王军出面才解决了问题。
那个男人站在病房门口,捧起我的脸,问:“九九,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都不找我?”我笑,转身进房,把那些人阻隔在门外。
走廊上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其中一个,夏走红无比痛恨。我不能让她和她恨的人呆在一起,但是我,也是她又爱又恨的。用夏走红的话说,我是她的冤债,是她的孽障,是她一辈子的负累。
如果没有我,当年,年轻美丽夏走红也许可以嫁给一个富有的男人,过一种骄奢淫逸、波澜壮阔的生活;或者嫁给一个朴实的男人,生活平凡,淡如白开水,平静中自有幸福。但是,夏走红不肯丢下我,把我留在身边,虽然她从未表现一分一毫的关心,甚至经常打骂发泄,但她仍旧留着我,从不松手。
是因为爱,坚持留下我。
还是因为恨,折磨我,也折磨自己。
夏走红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躺在床上急促地喘息。我看着她,她的容颜迅速老去,生命的荣光从她脸上褪却。
我突然觉得心里很疼,撕心裂肺的疼。仿佛一瞬间,我失去了所有。
我看着夏走红离开。
灵魂飞升,在空中朝我安安静静一笑。澄澈美丽的笑容,是我从没有见过了。这个世界太浑浊,离开了这里,一切罪与恨、情与爱,都不再重要。夏走红看着我,她的灵魂干净而透明。
我拿起夏走红的手机,群发噩耗。
没有人回复,我不确信他们是否会参加葬礼。
许七七问我:“九九,你父亲会到吗?”
我摇头。夏走红不会保存他的号码。她是那样决绝的女人,离开了,就不会再留下任何的希望。
没有希望,就不会绝望。所以,她不给自己希望。于是,我也只能无望。
十二岁以前,我忍气吞声。夏走红打我骂我,我从不还手,只是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看着她。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她。
夏走红痛恨我的眼神,它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我眼里,夏走红像个疯婆子,披头散发,骂骂咧咧,鞋底更用力地抽在我身上。
我全身是伤。
夏走红给我洗澡,替我抹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背上。湿湿的,暖暖的。
只要我的伤好一点,你就又可以打我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蜷缩在床上,恶狠狠地想,看着吧,我会走的,我会走的!
夏走红在另一个房间里,继续用酒精醉生梦死。
这个女人,被酒精、咖啡和男人包围着。她每晚都出门,衣着光鲜亮丽,她在午夜后回家,妆容褪尽,疲累不堪。
酒吧,夜店,就是她的生命。
她归来,敲门。我闹肚子,关在厕所里。出来时她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夏走红把门拍得惊天动地。
我拉开门,黑暗的楼道里,女人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啪一掌掴在我脸上:“死到哪里去了,那么久才来开门。”
我原本已经体虚,被这一巴掌打得脑袋嗡地一响。我很委屈,但不哭,我瞪着她:“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回来,你为什么总喝那么多酒?”
夏走红穿着高跟鞋,一脚跺在我脚面上:“你管老娘那么多!”
“老娘?你的确很老!真该让那些男人都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我嘲讽她,捂着脸,盯着颜色发紫的脚面。
到了这个年龄,女人最恨别人说她老。
夏走红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一把甩上门,高跟鞋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背上。
“你就知道打我!你就知道打我!”我尖叫。
喝醉了酒的夏走红不说话,换了拖鞋,闷头闷脑地打。
天知道我那天为什么会反抗。只是头晕,不明所以。我用头顶着夏走红的小腹,不停地用力,不停地挣扎。
夏走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被她一推,脑袋嗡地撞在桌角,一片乌紫。
夏走红坐在地上,无力地指着门口:“你走吧,九九,你快滚出去!这个家容不下你。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个孽种。”
我穿着睡衣跑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在十二岁那年七月。七月七日,我痛恨的日子。
我不喜欢的日子有两个。一个是七月七日,中元节的前一周,夜路上总弥漫着孤魂野鬼的哭诉。
还有一个就是重阳节,九月九日,是我的生日。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阳盛阴衰。我一直认为,在这一天出生的男孩子,一定会叱咤风云,成为王军那样的人。而我是女孩子。所以,不管怎么努力,我都只能走这条属于我自己的路,无望而堕落。
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我遇见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