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后宫各阶层分析》罂罂

28、顺流逆流

　　这一觉睡的如此温暖舒适，鼻息间的淡淡熏香味道令我说不出的安心。醒来的时候，两双黑黝黝的眼睛紧张的盯着我。
　　“顶顶。”我对着那满脸绒毛的小脸伸出手触摸。
　　“你醒了？”小弘历就在我的床榻旁守着，与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眸好奇的打量着我。“皇玛法说你不是山神娘娘，可是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这小虎崽却能听懂，怎么不是山神娘娘呢。”
　　我微笑望着他，竭力回想正常的语调。“你，是，弘历？”
　　他听懂了，点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多呢！伸出手，我对着他比划：拿纸笔过来。弘历转身去拿的时候我猛然间愣住了，对着自己光滑细白的手指头怔忡发呆。
　　“给你。”弘历似乎很想听我的故事，迫不及待的催促。我这才回过神来，猛然跳下床在营帐内四处寻找着镜子。
　　镜中人吓了我一跳。这应该是六十四岁的杜拉拉吗？为什么更像是三十岁时的我？
　　被割断的灰白色头发乱蓬蓬的堆在头顶却并不难看。印象里圆润的脸庞被岁月雕刻成了细削的形状，下巴更是尖刻。黑灰色的眸因长年不见光线的缘故更显灰蒙蒙的似乎没有焦距般灰茫。裸露的肌肤全是不健康的苍白，皮下的血管蜿蜒攀爬。因为身形的消瘦，松散领口内锁骨漂亮的凸起，留下的坑洼像是两片深幽的海峡。这分明是我三十岁时的隐约轮廓，可眉宇间又很不一样。那股子不一样很难用语言去形容。现在的我穿上宽大的旗装竟然相得益彰，套在其间像一只鬼。
　　猛然惊觉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一件上用的沉香地色云锦剪裁的长袍。沉香色？距离上一次穿它好像过了几百年那么久又好像是昨天的事。
　　十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身体会时光倒流？还有这上用云锦，又是谁给我穿上的？
　　十四年的虚无，我莫名其妙的重新开口说话，莫名其妙的时光逆流。唯一想的出的可能就是时空穿越加诸在我身上了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怪现象。按照这样的逆流逻辑，我的身体岂不是一直处于倒退的状态甚至有一天倒退成婴儿？
　　‘啪’，我猛然把铜镜扣在桌子上，茫然站起身走出营帐。
　　秋日的阳光还是令我感觉刺痛，但这熟悉的木兰金秋仍是让我贪婪的眷恋。山川天空没有改变，这里却物是人非。远处走来的明黄色人影那么熟悉，只是那鬓角的银发令我唏嘘。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凝望。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双眸，仍是那混浊的琥珀色，里面绽射出的情感复杂的要命。而我却猛然间无法抑制的笑起来。
　　康熙，你一直顺流，脸上布满岁月催残的皱纹。我，一直逆流，曾经的性感皱纹全部消失不见。究竟这十四年，谁过的更幸福？
　　他身边的太监不再是我熟悉的李德全，大概是康熙晚年赵昌、魏珠、梁九功三位近侍中的一位吧。只见他眉目横竖，尖细的声音蓦然响起：“大胆，竟敢对皇上无礼！还不快快跪下。”
　　他这么一催，我立刻直挺挺的跪下，口齿不清的说道：“皇上吉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眼前男人手中权力的可怕了。
　　没想到，双膝还没有落地，微凉的手就紧紧攥住了我的。“不用跪了。”说完，他一把拉起我转身对那太监吩咐道：“朕要四处走走，不需要太多人。多牵匹马来。”
　　“皇玛法，弘历也想去。”早就跟我出来一直站在旁边的弘历听康熙这么说，小孩子天性展露无疑。
　　“去找你十七叔，让他带你射鹰去。”
　　“是。”弘历垂下小脸，很克制的答应着。
　　说是不需要很多人，我们身后还是有一百多御林军紧紧跟随着。我跟在康熙的身后缓缓前行，四周只有马穿过草丛的声音。就这样走着走着，直到一个山洞的门口才停下。
　　“还以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却一直关在这里。”康熙指指那片幽深，苦笑说道。
　　这里就是圈牢的出口？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站在洞口前紧攥双拳。
　　“皇上。”我唤道。
　　“嗯？”他听懂了，望着我。
　　“能不能让我见见喂食的人。”我一字字艰难的说着，可发音还是晦涩难懂。索性找来一根枯枝在地上写着。
　　那个从来不曾理会过我的残忍的家伙很快被带来了。我却无法生气哭笑不得。原来，这人竟是又聋又瞎的，怪不得十四年来对我视而不见。我一直以为这是胤礽的特意吩咐，没想到竟是如此。
　　“哑嬷嬷，你，究竟是什么人？”康熙望着我皱眉问道：“十四年前朕查了你的旗籍，根本是一片空白。现在，你又回来了，变了一副模样。朕，不明白。”
　　我是山神娘娘啊！枯枝在地面上传递着我的戏谑。
　　“你……”他似乎没什么耐心，面目凝结起来。我防备的后退一步，袖筒里攥进了那把佩刀。康熙要是再敢把我丢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一定杀了他然后自杀！
　　他被我眼中的防备与敌意惊了一跳，身后的御林军也肃杀起来。“收起兵刃！”康熙竖起左手向后挥了挥：“退后。”
　　“皇上！”近侍太监急了，轻喊道：“这妖妇来历不明说的话只有野兽听的懂，还是关押起来审讯清楚为好。”
　　康熙扭转头，声音愈发苛厉：“朕说退下！”
　　那一百多禁卫军后撤了二十步，弓箭手拉紧了弓对着我，一旦有任何对康熙不利的情况出现我就会第一时间变成刺猬。
　　他走进我，一步步的走进我，说的话我就是飞灰烟灭也忘不掉：“朕这一生从未见过你这般狂妄的女人。是，朕有一座庞大的后宫，所有的女人都要为朕的统治服务。朕的确有很多天赋野心的儿子，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威胁朕的生命。你说的都没有错！可是，朕也没有错！朕是千百年的明君，一手开创了大清盛世。那些女人们，她们应该爱朕。朕的那些翅膀硬了的儿子们也必须遵从朕！而你，哑嬷嬷，你有什么？被朕处置之前你一片空白那之后至今你仍然是一片空白。一个什么都不曾拥有过的妖妇，你有什么资本凌驾于朕之上对朕的后宫指指点点？”他一步步的逼进我，我一步步的后撤。他的话击溃了我，使我颤抖着唇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或许，你说的都对！那又如何？五百年后朕还是千古明君，你呢？你呢？”
　　我被逼迫到坚硬的岩石前，背抵着冰冷的嶙峋。
　　是的，我讥笑他，我讽刺他，我分析他，我研叛他。我有什么资格呢？我又拥有过什么？
　　我的心真的老了，它很脆弱很脆弱，脆弱到很容易就使泪腺失控流出咸湿的液体。
　　“你也会哭？”琥珀色眼眸里盛满了诧异，微凉手指探上滚烫的泪。“你走吧。朕不想杀你，也绝不想再看到你。”他谓叹一声，替我紧了紧敞开的领口。“朕或许可怜，但你更可怜。”说完，他放开我，枯皱的手掌在我的灰白乱发上胡乱抓了抓。“这个给你。”他递给我一个精致的龙纹玉佩，淡笑道：“遇上麻烦了，就找各省的督府，就算是……”他顿了顿，闷闷道：“拖欠十四年的歉意。”
　　他走了。就这样转身走了，留下泣不成声的我。
　　山风刮起我的乱发，它们档在模糊的双眼前面档在大队人马奔驰而去的黄沙前档在我和康熙相距三百年的光华前。
　　是的，我更可怜。在原本的世界呆不下去在属于古人的世界更加呆不下去。我渴望关注却蔑视情感，活了六十四年只全心全意对待过顶顶。我嗤笑胤禛没有爱的能力，我岂非更是如此？
　　胤禛，原来我们竟是同类。
　　我又哭又笑，在旷野中荒芜。我被时空遗弃了，被温暖遗弃了，被自认为可笑的古人遗弃了。他甚至比我更有风度，敞开广阔的胸襟向我道歉。
　　杜拉拉，你活该一辈子不曾遇到一个回转的背影拯救你乖张的灵魂！
　　我第一次如此大哭。哭得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像一个失去心爱糖果的孩童。
　　山风愈吹愈大，黄沙漫卷中，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进飞驰而来。
　　抬起模糊的泪眼，我看到那个明黄的清减身影朝我飞奔飞奔飞奔！风鼓起了他的衣角刮起了他的发辫卷走了他的帽子。可他还是朝着我飞奔飞奔飞奔！
　　我拼命的擦着眼泪想要看清楚六十四年来第一个为我折返而来的面庞，可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泪水擦干了就再冒出来，抹去了就再渗出来。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知道他朝我飞奔而来。
　　终于，他在我面前勒紧缰绳，那匹马前蹄高高抬起仰天嘶鸣。他跳下马背，站在那里像是在笑。“朕真的老了，以前这样飞奔气都不会喘一下。”
　　我的脚不由自主的朝他走去，越走越快几要飞窜起来猛扑到他的怀中。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什么都不管。我老了，只想抓住幸福的尾巴！
　　他的心跳很快，鼻息粗喘着，嘴唇溢出断断续续的笑声。那干涩的、沾着沙砾的唇轻轻印在我的泪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