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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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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临在郊外的那种黑暗在城市里是看不到的,周围一片静寂,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除了大车灯打在前方的光线以外没有一丝光亮。从关闭不严的车窗外只能听到风的哀鸣,白玉堂很想闭着眼睡会儿,但是过窗的风声好像一匹落荒的马在远处嘶鸣,他脑子里空空如也。
悲伤时刻。
在他以为彼此再不会相见的时候,他正赶路去看他的母亲,现在他的眼里,全世界都只是一个把他推出门外的女人。
她站在那儿,从河床旷谷刮来的大风吹乱了她的卷发,拍打在她娟柔的脸颊上,她嘴角弯弯的,一阵一阵泛起温和的微笑。
白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没有丈夫,独自拖着白玉堂在老城的胡同里生活,他们过着简单贫穷的日子,还养了一条名叫“凳子”的小黄狗。每天天不亮白珍就要起床出门,跑很远很远的路去给别人代课,白玉堂知道他的妈妈会站在讲台上,下面有很多学生,那很神气。
白玉堂抱着凳子给它铺草做窝,凳子真的就像一个小板凳,矮矮短短的四条腿儿,陪他每天傍晚在胡同口坐着等妈妈,他进不了学校,因为没有户籍,这从邻居们半是同情半宽容的眼神中他早就明白了,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七岁的白玉堂高高兴兴看小狗在新窝里打滚,凳子也很兴奋,汪汪叫着咬他的袖口,他就敲凳子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警告说,破了妈妈可是要生气的哦!虽然白珍每次也都会敲他同样的部位,可那是很轻柔的,而且总带着属于妈妈特有的笑。
假如没有后来掀起的风波该多好……
白玉堂不断在心里说:“假如……假如……”
假设的结果常常只有落空,那些事情逃避不了,童年中白玉堂一直看着白珍在痛苦,那时候年纪太小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现在他明白了,那些挨打挨骂的每个夜晚,他祈望白珍的眼神其实都在传递着一个念头——
无论怎样去伤害别人,都不会令自己变得坚强,那只能给每一个人带来痛苦。
白珍同样是个很不幸的女人。
二十三岁的她突如其来堕入到一个情网中,对方是她的学生,十七岁的毛头小伙子,正是需要释放自己用不完的情感和体力的年岁,他答应给她美好的爱情,使劲搂着她,那是一段如火如荼的恋爱,他们常常躲在走廊门后拥抱、接吻,背着所有人幽会的感觉让他们仿佛困在囚笼里,但是却更疯狂了,可怕的甜蜜。
上课的时候白珍会幻想情人正在偷偷的对她使眼色,她很辛苦。常常她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干坐着,想那张稚气而又热烈的脸庞。后来她必须离开,有人看到他们手挽着手约会,于是,白珍被赶出了学校大门,没有人再敢聘用她,那将会给学校的名誉带来耻辱,所有人都在指责她伤风败俗毫无师德。
“所有人又是谁?!”十七岁的高中生傲慢继而无惧,他安慰她并且吻她,“不用去理会那种无知的话,他们什么都不懂,你要做的是了解我爱你。”
那一刻也许成了白珍心中的支点,她把柴米油盐的俗事抛之脑后,她闭着眼躺在床上,空气中充满了真正欢乐的激情,她的情人挥汗如雨。“我无药可救了,但人生只有一次,别放开我。”她说。
这个信念支撑了白珍九年,到第十年的夏天,那个男孩子的父母找上了门,不,不再是男孩子了,昔日的黄毛少年已经蜕变成社会的绝对精英,是他父母引以为傲的儿子。这个夏天白玉堂将满八岁,他亲眼目睹了一场关于爱情与背叛的谈判,那让他的母亲崩溃。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他趴在白珍的膝盖上,脸埋在她怀里,但白珍很快推开了他。
恶魔从心里爬上来。白珍冷淡的看着他,那个曾经热烈冲动的大男孩,他的一部分,活在了儿子身上。
那时候正值盛夏,不过很快,穿长袖的秋天就到了。白天越来越短,每到天擦黑的时候,秋雨淅淅沥沥,整个世界都变得泥泞起来,白玉堂再没有领着凳子坐在胡同口,因为他知道,就算系得严严实实的衣领袖口,也阻隔不了邻居们怜悯的眼神,他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他还要等妈妈回心转意。
事实上白珍在躲自己的儿子,她把白玉堂送到他的爷爷奶奶家里,虽然情知那个家庭并不欢迎这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但白珍不在乎,她把这种感情的折磨视作一场全力以赴的拔河——放开我,你也将倒下。
白珍找到了心理战胜对方的隐秘快感,她把儿子扔进这场殊死的较量之中,但白玉堂时常偷偷跑回来。可想而知,当白珍眼泪汪汪的打开门,看到浑身湿嗒嗒的儿子站在雨地里,她会立刻控制不住的上前紧紧抱住他,随后又万分悔恨的打他、把他赶出门外去。
后来白玉堂哪儿也去不了,每到夜晚降临时,两家的大门同时关闭,把他独自留在大街上,他需要睡觉的空间,但他只能游荡,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