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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伊始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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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狼晋,尹照的车马随着带路的军士径直驶往陈将军在此地的住所。
陈滕才刚刚开始对这个临时居所有些习惯,此时的他坐在正厅里,听着面前精瘦的随军法算枯燥无味的声音汇报着近几日在狼晋盘点出来的收缴南风败军丢弃的粮草器械的数目,这些数字听起来似乎是稍有收获,然而又不是特别能够令人提得起精神。回想起来,在此之前攻取狼晋这一路上的过程,说不清楚算不算是非常困难,正面安青部的抵抗应该是没有多少,但是那种晕头转向雾里看花的行进过程感觉就好像是对方在自己脖子上的项圈里插了根钓竿,鱼线上拴着个小小的香蕉,而自己就像只猴子样的傻乎乎乐呵呵地盯着那只在眼前悠来荡去的香蕉,踉踉跄跄地往前追赶。接下来,还没来得及考虑要怎样才能把这只香蕉抓到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一堆香蕉里。
那时候一位年迈的大爷正用缓慢的动作清扫空无一人的路面,见到面前突然出现了这一大堆人时,眯了眯有点老花的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当他好不容易看清楚来人是楚天人的军队后,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把扫把在一旁靠墙放着,接着冲楚天人瞪圆了双眼鼓了鼓红红的腮帮子,又把两只胳膊的袖子挽起,高高地亮出了他两条干瘪细瘦的手臂,还在头的上方很有韵律地挥舞了几下。所有的楚天军士都好奇的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差不多这些准备工作做完之后,这位大爷重新拎起了手中扫街的扫把,“嘿”的一声,把扫把朝着陈滕的马前扔了过来,然而力道显然不够,技术上也更是Poor的当紧,在离陈滕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啪”地掉在地上。老人家一看没有命中,“啊”地惊叹了一声,嚎叫着小跑起来,原地打了两个圈终于决定好行进方向后,转过身后的街口,哭喊的声音就渐渐的远去了。
等到完全听不见这位一夫当关的老大爷的呼叫声之后,楚天军士们开始面面相觑,很久之后大家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站在了狼晋县城的街道上。
“好了好了这些我大致都清楚了,”对于这种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数据罗列,陈滕终于有点开始不耐烦了,“去把这些东西再核对一下,扣除需要保存和上缴的部分,其余的按照惯例,对照各营的状况酌情分配下去。”
法算对于陈将军对自己辛辛苦苦得出来的统计数据失去兴趣这一事实深感遗憾,苦着脸说了声“领命”,就退下去了。
法算走后,陈滕为自己从这种精神折磨中解脱松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未及任何人进门通报,尹照已经纵身从辕木之上越过,分开双腿立在陈滕的大门正中,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用在百步之外的街口卖茶叶蛋的耳背大娘都吓了一跳的声音高叫一声:
“陈滕!”
这一声使得在正厅内刚含了一口茶在嘴里的陈滕因为受到惊吓而没来得及下咽,半口不小心呛在了气管里,另外半口由于剧烈的咳嗽吐在了地上。等到门卫已经进来禀报的时候,陈滕还在剧烈的咳着。
前来禀报的卫兵看着将军的状况,犹豫着要不要即时禀报,陈滕一边继续咳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指冲着卫兵点了点,示意可以禀报。
“禀将军,门外来客求见,据称是将军令堂大人携将军夫人前来探候。”
“啊?”
陈滕愕然,他不明白,母亲和妻子不是应该好好地呆在长京么?怎么会突然这么远跑来这里?莫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什么重要的事情会使得母亲和妻子这样长途跋涉,来到南方这片战乱是非之地?
“快带我去!”陈滕仓促地整理了一下,随着卫兵出了门去。
来到门前,果然看见门前三辆大车,母亲站在头一辆车旁,正在把小侄子抱下车,随后从车里出来的正是怀有身孕的年轻的妻子。
陈滕慌忙疾步赶到车前,小心地让开母亲,搀扶妻子下了车。妻子直起身子后,脉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娘!”此时的陈滕百感交集,面向母亲,双膝及地,“孩儿不孝,未知母亲大人千里劳顿,来此险地探望孩儿,不曾远去迎接,孩儿惭愧!孩儿惭愧!”
老妇人忙道:“我儿不必如此,快起身,快起身!”
陈滕起身,来到母亲身边搀好,正准备吩咐下人继续打点,却听到一旁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陈滕!”
顺着声音的来向,只见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男子手中提着一把佩剑和两个包裹,从车子后面转了出来。
陈滕一下子没拐过弯来,愣愣地盯着来人看了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直到尹照把脸凑到了他眼前,说了句:“随行物品都在车里了,打点一下,结帐吧。”接着冲车夫们点了点头,“三辆车子……这几位大哥人很好,一路上下来,我一文钱也没给算呢,你看着办,别亏待了人家,啊。”说完转身,要往屋里去。
此时的陈滕才想起来对眼前的人做出反应:“来……来人!这个人……拿下!给我拿下!”
尹照停下脚步,无奈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兵器和包裹扔在地上,慢慢地将双手张开举起。
“滕儿!”陈老夫人的语气中满是辛酸。
“陈滕,你真的要抓我?”
陈滕没有理会尹照的问题,继续吩咐还在搞不清状况的手下:“你们干吗不动手!这个人是皇上通缉捉拿的要犯!给我拿下!”
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的侍卫们才七手八脚的开始动手,尹照没有做任何的反抗,任由他们捆绑着押了下去。
拿下了尹照之后,陈滕才回过头来伺候母亲,然而母亲的态度却因为刚才发生的不快而产生了很大逆转,她只是轻轻地把陈滕想要搀扶的手挡开,一手搀着媳妇,一手拉着小孙子,缓缓地步入了大门,将儿子冷冷地晾在了门外。临进门前,妻子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小侄子回头喊了一句“叔叔”,但还是被祖母牵进门去了。
当晚,妻子在床边告诉了陈滕家中的变故,因为陈家和南方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楚天和南风两国关系破裂后,舒无业就对陈滕很不放心。陈滕死去的父亲和兄长生前在朝中就一直致力于缓和和促进楚天与南风之间的关系,许多年来,曾经十数次努力联合朝中的大臣们上谏,舒无业每次想要对南方动用武力的尝试也都因为不能得到朝中大臣们的支持最终以妥协告终。父亲和哥哥相继病逝后,陈家便只剩下陈滕这个刚刚有了点雏形,还在为成为大将军而努力打拼的小儿子,朝中的对于南方的政治决策,以陈家为首的主和派便不再能够发挥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这次南征的军队出发之后,舒无业将朝中群龙无首的主和派全部打压了下去,陈家虽然对此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但出于慎重考虑,舒无业还是多多少少地对陈家采取了一些措施,按照他的逻辑,这样应该能够确保前线带兵打仗的陈滕老老实实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事。尹照是在舒无业打算把陈家的人从原本的住处软禁在他所安排的地方之前来到的,他说这是在外流亡的二皇子舒芜的意思,在舒无业控制陈家的人之前,把他们从险境中解救出来。
母亲当时毫不犹豫就决定了跟尹照南下,看到死去丈夫往日那些可敬的同僚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被舒无业迫害,老夫人对这个无赖的朝廷深感失望,进一步考虑到皇太子舒郁为了争夺皇位继承权对丈夫生前所看重的有才能的二皇子的迫害,她对于楚天的未来也不抱什么积极的态度了。她不能想象在舒无业和舒郁这一老一少两个无赖皇帝的统治之下,楚天的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更不想看到,楚天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的过程中,有那么几个步骤是由自己心爱的小儿子亲手完成的。
这一夜,陈滕轻抚着妻子隆起的小腹,她的床边耳语给了陈滕的心灵以很大的震撼,听了家中的遭遇,他再也不能入睡,披起一件衣裳,踱步走出了卧房,一个人在庭院里游荡。父亲和哥哥死后,他为了成就自己当一名将军的梦想,一切都听取朝廷里太傅们的教诲,开始军旅生涯之后,便一切都遵从上级长官们的调命。如今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认真的开始困惑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母亲的厢房中依然亮着灯,不知是因为到了生僻的地方不习惯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老人家现在还没睡下。陈滕出神地望着那层隔着窗纸摇曳着的灯光,渐渐的觉得那似乎是一种启示。对啊,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到母亲的膝前,听听老人家到底怎么说。
陈滕轻轻地推开母亲的房门,轻轻唤了一声。母亲对于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她正是一直在此等候他的到来。她示意陈滕关好房门,动作轻一点,以免吵醒了在她怀中酣睡的小孙子。
“灵儿把家里的事告诉你了吧。”
陈滕点点头。
老人家轻轻拍打着怀中的孩子:“滕儿……”她叹了一声,“为娘在路上就跟照儿这么说……为娘的知道,你们两个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很不容易。今天你叫人把照儿绑起来的事情,为娘其实并不怪你,照儿也不会怪你……滕儿啊,从小你就在你爹爹和哥哥的庇护下长大,有很多主意不用你自己拿。他们去了之后,为娘的还在担心,没有了他们,滕儿今后在朝廷里,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娘……”陈滕听着母亲的话,渐渐动起情来。
老夫人又轻叹了一声:“我儿……最后还是成了万人之上的大将军……这次为娘我来,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情,已经容不下为娘了,为娘只好千里迢迢的,带着灵儿和小鼓到这里来投奔我儿……为娘的知道,这样会给你添很大的麻烦,将军在外出征,是不能携带家眷的,乱了军纪,我儿是要受军法的……”
陈滕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沉沉的低着头。
“我儿放心,为娘不会在你这儿多作停留,照儿说,二皇子就在你前面的这支南风军里……”
“啊?……”陈滕大吃一惊,“二皇子他……就在安青的军营里?”
老夫人点点头,继续说道:“二皇子已经给为娘的安排了去处,明日一早,我就带着灵儿小鼓去寻他。”
“娘!”陈滕开始意识到事态继续发展下去的严重性。
“至于照儿,”老夫人并不理会他的反应,“你自己看,你想把他绑了去献给朝廷,还是放了他跟为娘走,全都依你……太子现在一直想知道二皇子的下落,你把照儿给了他,他想必是会赏赐你的。”
陈滕终于“嗵”的一声跪倒在地:“娘!孩儿……孩儿知错了!孩儿……孩儿不打南风了!孩儿愿意向二皇子投降!”
母亲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孩儿这就去把尹照放出来。孩儿明白了,孩儿以后愿意为二皇子效犬马之劳,以报答二皇子救命之恩!”
母亲轻轻地扶起陈滕的脸:“我儿……为娘不是叫你去做叛国贼……为娘知道,你是有血性的男儿,你这次怎么拿主意,为娘都不会怪你……”
“娘,你不用再说了,孩儿一直糊涂,分不清大是大非,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哥哥,对不起阿照,也对不起娘亲你。”
“滕儿,你对得起谁对不起谁,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能不能对得起灵儿身体里,你那还未出世的孩子。”
“我的……我的孩子……”
“滕儿,你的父亲面对你们兄弟二人,是无愧于‘父亲’二字的,你的哥哥,也是鼓儿当之无愧的榜样。你也是将为人父的人了,你今天的一切作为,都将是一个父亲的作为,你今天的一切态度,都将是一个父亲的态度……滕儿你记住,对于你即将出世的孩子而言,你就是他心里永远值得敬畏的一座高山。”
“母亲的教诲,孩儿谨记,切切不敢忘。”陈滕说着,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咚”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