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芋杏坞

5、第四记：山长水阔·酌酒惜别

　　任店，瓦顶。
　　柳如沐走至天字阁门前，驻足停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往左迈了一步。
　　他迈步的同时，一个银制酒壶从檐角掷来，还是正中了他的脚。
　　酒壶是空的，下来的力道控制的极好，并未有何痛感，显然屋顶上之人还未有醉意。
　　一弯青色衣角从檐上垂下。
　　“如沐，来陪我喝酒吧。”
　　穆清的声音没了平常特意压低的伪装，显得格外轻柔。
　　柳如沐跳起，手攀上悬梁，一个翻身人已上了屋顶。却见穆清虽仍着一袭男装，未系腰带，长发披散，半干着垂于身前。
　　她面上所覆之物尽已去掉，露出原本轻灵秀美的面容，苍白肤色，眉黛远山，秋水翦瞳，微风习习，掠起她宽大的袖袍，少了常有的那种肆意刚硬，多了女子的优雅婉约。
　　初见惊鸿。
　　“我还当过了这几年，当初清丽精致的小丫头长成浓眉黑肤的虎姑婆了，没想到却是覆了千面散。”
　　柳如沐走至穆清身侧坐下，笑着帮她将手里又喝完后剩下的酒壶摆到了顶脊之上，那里原就有一排五个，加上这第七个，还有甩下去的第六个，正好凑成一坛。
　　盯着六个银壶排成一排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柳如沐一阵肉疼，他费尽心思出酿来的仙醪酒，尽给这千杯不醉的人拿去浪费了。
　　“如沐啊，你说，这仙醪酒这么好喝，怎么就喝不醉呢？”穆清将头靠在柳如沐肩上，她头脑清明，也一向没有什么男女大防，虽想自己喝醉了疯魔一回，奈何心里堵的难受，时时想起那事，意识怎样都没法模糊。
　　“人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你不想醉，倒怪起我的仙醪酒来了。”
　　“呵，你倒还心疼你的酒，可忘了是谁给你的酒方，我可就喝了一坛。”
　　“那是我来了，我不来，你怕是还要再来一坛。”
　　穆清没有回他，只轻轻笑了笑。
　　而也柳如沐任她靠着，想起四年前认得她，她还是陆大哥和顾嫂嫂新收的小徒弟，那时她不苟言笑，心狠手辣，嘴里还时不时还冒出两句粗话来，明明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却倔强无比，硬生生陪他喝了一夜，又在第二日冷冷地送上几个珍藏的酒方，这般外冷内热，倒令他一再难忘。
　　如今，冷冷的小姑娘长大了，磨平了张牙舞爪，多了如水温柔。
　　他疼着她，他没有妹妹，这就是他的妹妹。
　　“你又要走了？”
　　“嗯，我要回九烽山，去找他，去千羽楼。”
　　“你知道了？”
　　“嗯”
　　穆清淡淡嗯了一声，愣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已经哽咽:
　　“如沐，他那么疼我们，他是我亲叔叔啊，他和鉴哥哥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那天是元日啊，他下山去赶集，还带回来了我们最爱的桃酥，怎么会是为了去千羽楼呢？”
　　穆清的哭来的太突然，让柳如沐一时慌了手脚，忙去擦她的眼泪。
　　“千羽楼……千羽楼……他哪怕对爹爹怀恨，那九绮呢，九绮不是他的亲女儿吗，九绮才7岁啊，她和我们一起逃出来，武功最差，望安拉着我，捂着我的嘴，我就这样看着他们把她从草垛里揪出来，活活拧断了脖子……丢在那里……眼睛还睁着……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穆清说着，把头埋在柳如沐臂上，手死死揪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
　　柳如沐只能伸手把她揽入怀里，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活了这二十八载，混迹江湖，继承家业，碰上的各类人物数不胜数，面对一个小姑娘痛彻心扉的哭喊，他却失了言语。
　　他并非穆清，他心疼她，却无法亲身感受一个一夜失去所有亲人的女子的痛苦，也就没有资格腆着脸说些不要难过，或是放下仇恨之类的浑话，若是他，怕也一样无措，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想好了，就做你想做的，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仔细思量，一切以你自己保重为要紧。”
　　又过了许久的许久，穆清久久未动，柳如沐再看时，穆清却已趴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
　　他又坐了一会儿，再抱起她，转身下了屋顶，将她仔细放在榻上，盖好被子，又从怀中掏出那个昆仑玉的青玉玉佩，缠在了她腕上，退了出去。
　　他几近一夜未眠，脑中翻来覆去尽是穆清那几句话，待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估摸着她该起了，昨夜虽未醉，但定是会头疼，便去煮了碗解酒汤，端着去敲她的门。
　　刚走至门前，他脚步便停了下来，将要敲门的手也定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他推门进去，只见窗门大开，室内摆设整齐，华丽精美。
　　却空无一人。
　　清晨猎猎的风吹起桌上茶壶下压着的纸条，一上一下的摆动，上头洋洋洒洒写着:
　　谢酌酒一壶，山长水阔，有缘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