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记：易容奇门·惊天之密 ...
-
七十二正店之首，矾楼，厅堂。
浮雕华美，金碧辉煌。
只见一群看客围着一男一女，男子潇洒俊秀，女子妩媚动人，他们有心里嫉妒嘴上不饶人的，也有纯看热闹捧场的，更有叫喊着起哄的，七嘴八舌，似要掀了天去。
穆清笑着，这虽这是她所愿，但这君卿舞，倒是没打算给她留拒绝的后路，她倒是好奇了，究竟是哪位，如此关照她，备给了她如此大礼，而这礼，是好是坏？能接否？
不过，机遇既已来了，便是有刀山，她也要接一接了，这样想着，她便拿过君卿舞手中的酒杯，在一群人的叫喊声中举手移至唇边，转头向着君卿舞那双美丽的眼，露出了一个粲然的笑容。
君卿舞只见面前这公子笑容动人纯良，唇红齿白，笑涡点点，似是安慰般，给人说不出的踏实安心，瞬时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面上似有娇羞，绯红更甚。
而穆清却正趁这瞬间，仔细闻辩酒中可有异物。她倒是不怕那些毒物，却是这腌臜地方，情欲助兴之物颇多，一不小心中了招，就有大麻烦。
好在，并未有此类物事。
她收回笑容，仰头一饮而尽。
“在下也早已听闻娘子美名，不知娘子可否愿成全在下仰慕之心，随在下同去阁子里坐坐。”
这下起哄叫好之人更是兴奋，只将君娘子往穆清怀里推，穆清见那清秀小厮正在人群外张望，便挥了挥手，打发他回去，又揽过君娘子的肩头，不顾周围人讨酒喝的调笑，往楼上走去。
君卿舞两颊红透，似是羞涩无比，靠着穆清细步走去，心中却千回百转，皆是伶俐人儿，逢场作戏的本事又谁也不差，今日这恩客，怕是不好打发。
两人刚走至二层瑶瑟阁子，却见前头潇湘阁子房门大开，几位公子哥儿鱼贯而出，有说有笑，听话间意思，走在最末的正是何栗。
何栗却也未想到，刚看完两份卷宗，又交待好酒楼的各类事宜，临出门了，还和穆清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照面。
而穆清呢，望着廊上那走于最尾的公子上下打量，却不由抬手摸了摸面上－－
真是有意思呢，那个人的面皮，似也覆了与自己脸上一般之物——千面散。
的确，她的这张面具下的脸，过于柔美灵秀了，以至最初作男装出谷，多半会被识破，遇上轻薄之事，她便让师父用凤翔府长青门萧掌门所予的千面散做了此面皮，仅将五官皮肤作一二改动，更显阳刚，覆于面上轻若无物，遇水不化不落，当真称的上是这些年来师父给她的最趁手的物事了。
可此药却是萧掌门萧宸的不传之物，师父师娘与萧宸向来为忘年之交，相识相知多年，互为相赠各类物事也是常有，这药多年间从未外传，江湖早已绝迹。
这人何以有此物？
他与萧宸又有何关系？
她细细将脑中可能得到此物的人来回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再打量这何栗，只见他眼神明朗，飞眉入鬓，虽和美男子三字扯不上任何关系，可这张脸却似有浩然正气，确是未曾见过，不过，连神态都透过他面上那层物事浮了出来，想来易容之术必已高超，且他双眼间偶尔出现的淡然之色，却是熟悉。
她倒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再仔细想了想，她又笑自己多管闲事了，这面具下究竟是何牛鬼蛇神，也与自己无关，这份大礼，她收着便是。
两行人相对而来，又擦身而过，皆未多看对方一眼。
穆清搂着那君娘子，随着她进了卿舞阁，红鸾幔帐，房中早已摆好酒菜，待关好门，穆清立时松开君卿舞，对她施了一礼：
“在下失礼了，望娘子海涵。”
君卿舞眼中媚色尽褪，一双美眸竟是说不出的老成冷然，她也不看穆清，径直走上桌边。
“你也讲究那些虚礼？说吧，何时何年何月何地。”
穆清便起身也去坐下，正色道：“大观元年，二月初八，两浙路，明州，九峰山，穆家灭门之案。”
她尤其咬重灭门两字，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便定格在那天，这是她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一道疤。
君卿舞脸上毫无异样，不问亦不传，这是规矩。她只拍了拍掌，便有女使推门而入，恭敬走至君卿舞身侧，俯身顷耳，待君卿舞说完，又恭敬退出，从头至尾，竟未看穆清一眼，显然训练有素。
待女使退出，君卿舞执酒壶于汤桶之中温着，又慢慢为穆清布菜舀汤，俨然是在尽地主之谊，心里却有思量，毕竟这么些年来，也就穆清这一人得主子钦点，她得招待着。
“年岁已久，查找恐费些时候，官人可先尝些我们这矾楼名菜，真是齿颊留香，天下一绝。”
然穆清似未看见君卿舞布的菜，只笑着尝了几口羹汤，她生来便嗅觉灵敏，由师父教导之后便常用此来辨别各种物事，除无味者外，冷者皆不若热者气味浓烈，因此她在外时亦多食热食，多年来，已成习惯。
君卿舞也不说些什么，只待她吃完，笑吟吟地问：“卿舞无甚可取之处，只有舞姿方能入眼，奴为官人跳一场舞可好？”
“早听闻娘子美名，憾不能亲眼所见，然则今日，时候怕是不早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轻轻的扣门声响起，极有规律。
君卿舞眼中闪过诧异之色，面上不动，拍掌示意那女使进来。
那女使进来后，依旧如方才一般，目不斜视，只交给君卿舞一方巴掌大小，饰有花纹的金色卷轴，便又退下了。
见那卷轴，穆清心中不由忐忑，七年前的真相，在于梦中次次惊醒后，她夜夜都在思虑，而当线索真正摆在她面前，她心中更多的，还是惶然与恐惧。
君卿舞显然注意到了她脸色的不对劲，也不说话，静静等她想好，接下来，便是要论价钱了。
许久之后，阁中两人，皆坐于桌边，桌上菜未动，桌边人亦未动。
“娘子尽管开口，想要何价？”
终究还是穆清先打破了沉默。
“一百两如何？”君卿舞笑着伸出了一个指头。
这价钱……倒也是看准穆清的对这消息的重视，若真与当年之事有关，可算是线索，那倒也值得，若尽是些她早已晓得的，那倒真不值当。
“不瞒娘子，在下调查此事已多年，若是这卷轴上所书之事清尽已晓得了，那又当如何？”
“这位官人，这卷轴虽小，但内里以薄纸卷细细卷起，上书蝇头小楷，记二月整月九烽山穆家之事，可算是货真价实了，官人可再三思量片刻，做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若同意买，矾楼将把这事抹去，此后再无此消息可卖，权当是给官人个人情，可好？”
穆清听说过矾楼这收钱买断的规矩，也知晓若是买断，还需另收费用，一百两虽对她来说是个天价，倒也划算，最重要的是，有柳如沐在，她也不用担心什么银钱的问题，总归他有钱，这都是他的事儿。
再思虑片刻，穆清便点头答应。
“好，清信娘子于这江湖上的名声，现就有现银，还问娘子，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门道？”
君卿舞也不说话，只取过一加厚的双格托盘，将卷轴放于托盘一格之上，将对面的一格朝向穆清。
这物事，怕也是这地的独创，若是托盘两侧皆有物，机关启动，此时若两物被同时取走，则盘底暗器齐发，必将毙命。
穆清亦将锭子放于盘上，待君卿舞将托盘调转方向，她拿到卷轴的那一刻，忽就有种不真实感，又恍惚了片刻，她起身叉手作揖，向君卿舞告别：
“蒙娘子费心，清多谢关照，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这既是她对君卿舞所诺，亦是对君卿舞背后之人所诺。
说罢，她推门走出。
待她走入矾楼门口拥挤的街上，亥时已过，夜市未尽，她快步走于马行街上，四周来往之人，行马摊贩，皆不在她眼中，她仅感到了怀中卷轴灼灼，心中焦急难耐。
待行至无人小巷，她一个纵身，足尖点于身旁一凸出的残破方砖之上，人已腾然而起，待腾至屋顶瓦边，她又点于另一块方砖只上，几个来回，她已穿梭于各屋顶之间。不同于一般江湖人，她身姿尤为翩跹，凌风舞袖，连足尖点于瓦片的声音也全然没有，身速却是极快，不过片刻之间，便已至任店天字阁。
翻窗，进屋，关窗一气呵成。
任店厅堂的喧闹，歌舞声远远传来，她也未点灯，坐于窗边，深深吸了口气，就着月光打开了卷轴。
另一边，穆清的离去并未给君卿舞带来些什么，她只唤来女使，使她取纸笔细细记下:穆九清，化名穆清，穆江唯一存活下来的后人，政和五年再现于矾楼，时年十六，意外躲过大观元年穆家灭门之案，武功极高。
待写罢，女使便将其卷入金色卷轴，退出房门，走进地下密封小室，小室中置满带笼屉的柜子，女使拉开其中一格，放入卷轴，又将其原来所放的卷轴抽出一份，打开来，见上头“卒于大观元年二月初八”字样后，便拿了出来，又将笼屉关好，只见那格笼屉的外头，便赫然刻着“穆九清”三字。
她走出小室，顺手取出纸条，丢入一旁火盆之中。
而穆清，坐于天字阁中，浑身却上下止不住的颤抖。
这种颤抖并非源于那卷轴以及上头所记之事有多么恐惧可怖，而是她的一种本能，理智提醒她必须看下去，而身体却忍不住颤抖起来，似又回到了那个冬天，九岁的她穿着湿透的里衣混着血滚在雪地里，为了隐藏，身上原本的雪青团花袄也被她亲手挂到了树叉上，冷汗一层又一层，发丝衣角都结了一层冰霜，她却不能停下，只能青紫着嘴唇，跌跌撞撞不停向前跑……
待看至“穆江与妻白氏，两女穆九清，穆九韶，养子穆望安具亡”之时，她却已忍不住，泪水一串串滚落下来，哽咽无声。
永远温文柔声的爹爹，总是调皮贪玩的娘亲，像个小大人似的望安，软软糯糯却古灵精怪的韶儿，还有许许多多相关之人，那么多的牵挂，最终到头来，不过一张白纸，一句话，几个名字，阴阳两隔。
无数次的无数次，在寒冬中被追杀，失血过多晕倒之时；为逃生跳下悬崖，溺水后醒来之时；乞讨求生，却被乞丐围殴重伤之时；重病风寒，被七手八脚抬到乱坟岗之时；妓馆中逃跑，被老鸨抓回毒打之时，她都想过，为什么爹娘，韶儿，望安哥哥，当时不带自己一起走，只狠得下心来叫她一人承受这世间最大的痛苦，最深的黑暗，最可怖的恐惧，直到师父师娘带走她，她才明白，因为这世上她最亲最亲的人，那些九烽山上最好最好的时光，还有那个被斩于当年的单纯活泼的穆九清，都需要一个交待。
而这个交待，将由她，亲手去找出真相，亲手将那个人片片凌迟，送下黄泉。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记：易容奇门·惊天之密
